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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冉正萬:年代咖啡館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 | 冉正萬  2023年06月19日07:05

    從觀山湖公園跑完兩圈后出來,拐到碧海南路與興筑路碰角處,內角兩個方向都有停車場,停車場欄桿道閘起落時像兩扇風車,讓那個咖啡館有了荷蘭情調。他要一杯年代咖啡,喝下去后渾身冒汗,感覺舌頭上青草滋滋生長。喝咖啡出的汗與運動出的汗不同,前者因噴涌而出痛快淋漓,后者因層層疊加而黏稠難耐。年代實際上是產于埃塞俄比亞的摩卡,辛辣,酸醇味強,還有淡淡的酒味。喜歡這種味毫無道理,第一次來咖啡館,她問他喝什么,他什么也不懂,尷尬地隨便點了一款。喝了幾個月,他成了這種單品咖啡的俘虜。

    回到辦公室將身體沖洗干凈,然后開始工作。對辦公室傳到郵箱里的視頻和文字進行編輯,天亮后將整理好的材料發送到指定部門。不用回家,他沒有家,辦公室很大,設計功能是留給清潔工存放和清洗工具。清潔工嫌遠進出又不方便不愛用,直到需要一個人從事他現在從事的工作,房間才重新啟用。招聘時說好的條件之一是可以在里面睡覺,但不能在里面煮飯。在大樓里工作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間辦公室的存在。

    這個城市某些地方有他的名字,但沒有他的聲音。觀山湖公園人潮洶涌,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在辦公樓上班的有一千三百多人,他認識的人只有七個。他很滿意自己像紅塵中的隱士,也像一個可憐巴巴的魔鬼。

    不是真隱士,是他還有很多欲望,雖然全是常人都會有的欲望。大部分欲望無法解決,因此覺得自己是個可憐巴巴的魔鬼。

    特別想買套房子和她一起生活,但這不是她的義務,也不知道她是否答應。他不能強迫她,這讓他苦惱,也讓他堅持不懈。喝了幾十杯咖啡后才知道她既是老板也是服務員,又喝了大半年才知道她是單身。那時沒別的想法,只覺得她身材好,在光線暗淡的咖啡館里溫雅體貼。不是特別忙碌,卻總是有人要這樣那樣,她或端著咖啡或端著空杯,或站在吧臺里面回應,隨時隨地一心二用。他不忍心打擾,也不可能說更多的話,默默地看一會,然后離開。

    很多信息由她妹妹透露出來。她妹妹在園藝公司上班,有時來幫姐姐。但并不常來。她寫詩,詩人的旨趣和時間不可琢磨。得知他對姐姐有意,她像下巴和雙手掛在門把手上蕩來蕩去的小姑娘一樣鼓勵他,慫恿他。在他看來,這個妹妹的生活狀態和她的美都在云端,普通人夠不著,她不會低頭俯身遷就任何人。姐姐的美實在,說話內容離不開具體事情,這讓他感覺放松也覺得有希望。

    大概是修房子時碧?;▓@一帶土地還不那么值錢,房開在馬路和小區之間種了五十米寬樟樹和迎春花,樟樹越來越粗壯,迎春花越來越矮小,小到變成了三葉草。圍墻不用磚,而是以陶瓷瓶作欄桿將小區與林帶隔開,欄桿修長、雪白,夏天讓人感覺涼爽。戴勝或斑鳩不時來草叢里覓食,羽毛都比較深,不想讓人發現??Х瑞^在一樓,門頭又小,很不容易讓人發現。不張揚也不拒絕,要來則來要去則去。

    這天從公園跑步回來,他牽了一條狗,一條上了年紀的阿拉斯加。黑毛白毛的毛尖都帶灰,像穿了多年已失去原色的外衣。進去后沒像平時那樣先付款,等她把一杯年代端上來。他笑著告訴她,要送她一個禮物。她一點也不好奇,早就對禮物產生的驚喜失去興趣,取而代之的是退縮甚至拒絕。當她看到禮物是一條狗,驚愕地看著他,以半發雷霆的聲音下令他馬上把狗牽出去。門外有鐵籠子,專門為帶寵物的客人準備。她堅決不讓任何寵物進店,無論什么寵物,對那些不喜歡寵物的人都是一種冒犯,何況有些寵物對人還會有攻擊性。

    如果先告訴她,這條狗怎么得來,效果也許大不相同。他天真地以為,給她一個驚喜,再告訴她收養狗的過程會更有趣,沒想到會搞砸。他瞥了地上一眼,地上沒縫。

    這杯咖啡他一口沒喝,但錢必須付,付完后牽著狗離開。臉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和突然長出的胡須,與垂頭喪氣悶悶不樂的狗酷肖。走到外面自顧自說:

    “你不喜歡狗,狗也不會喜歡你。”

    狗沒有因為這句話站在他這一邊,走到門口往后縮,不想離開。他幾乎是強行把它拖出來,警告它小心宰了它。牽到辦公室,把拴狗繩卡在抽屜上。他從不稱這間屋子叫辦公室,反倒是那些叫他干活的人這么叫,仿佛它真是辦公室。他給它剝了根火腿腸,它囫圇吞下,連嚼也沒嚼。這才知道它不是想多看她一眼,是因為餓。

    從童年時期開始,他就懷有一個深藏不露的計劃,從某個角落溜出去,像已掌握開門技巧的鸚鵡。小時候生活在小鎮上,鎮里有個國營酒廠,他一歲時,酒廠已被出讓給幾個合伙人。父親是合伙人之一,和另外幾個合伙人不一樣,他得干活,他是烤酒師。母親翻沙、踩曲,常常揮汗如雨。他們用糧包攔成步兵工事,讓他在工事里撒尿,在里面吃東西。不過他從沒感覺自己是步兵,反倒像繳槍投降的俘虜。撒在糧包里的尿和糧食一起烤成酒,不多,父母和他們的同事卻總是津津樂道,說他們的酒之所以好,全靠他的童子尿。后來工事關不住他,他們讓他在車間里玩,隨時盯著他,以免他被工具戳傷。再后來,他們叮囑他不要走出酒廠,只要沒看見他,會立即響起他們呼喚他的聲音。酒廠不大,他們的呼喚聲能在第一時間將酒廠包圍起來。

    他喜歡這間辦公室,它和酒廠車間異曲同工,安全、潮濕、悶熱,不但可以罩住身體,還可罩住靈魂。越是喜歡越是覺得自己不可救藥,覺得自己或多或少有病,在屋子里放浪形骸,在屋子外小心翼翼中規中矩。一種被虛偽侵蝕的暗疾。這種病讓他在她面前不但嘴笨,身體也發僵,想好的話說不出來或說出效果不好,幽默睿智像銹剪子嗑嗑巴巴,搞得別人時常發現他有點莫名其妙。

    辭職的沖動不止一次,希望只辭掉辦公室又不失去工作,卻又明白這不可能,這是無理取鬧。地下室既保護靈魂又吞噬著靈魂。

    他用紙箱給狗做了個窩,他向它保證這是暫時的,他會給它買個真正的屬于它的狗房間。地下老愛返潮,不給它弄個好點的狗屋,它可能得風濕病。

    仍然去跑步,不再去咖啡館,不完全是生她的氣,是狗在等著他。當他發現他對它的牽掛超過了她,這讓他一會兒覺得也好,一會兒覺得有點糟。

    妹妹發微信問候:幾天不來喝咖啡,有人惹你生氣了?

    句末一個壞笑表情。

    顯然,她已經知道原委。

    他正在工作,看到微信后按捺不住激動,仿佛即將破鏡重圓。

    公園里森林茂密,最先的一些樹由人工栽種,它們安頓下來后,風和鳥把野生種子帶來,逐漸密不透風。人工栽種的樹和花草像魔術師一樣吃掉以前的地名,吐出一串華麗的新地名。野生植物則通過吃土改變地形地貌,將建園以前的一切遺忘在華麗的風景中。觀山湖公園二零零七年開建,二零一一年開園,至今已有十余年。平時跑兩圈,這天有意多跑了一圈才去咖啡館。這幼稚的抗議是自尊心作祟,也確有暗疾,舉動常常莫名其妙。

    帶著多跑一圈的自信走進去,立即發現氣氛不對。與狗待久了,機能覺大大提高。

    這是觀山湖為數不多堅持至今的咖啡館。初次進來,會覺得燈光比較暗。燈源被半透明的罩子罩住,以免光線直射,有意制造一種神秘感。剛從外面進來的人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壓低聲音,調勻呼吸。有時候坐下來,喝兩口檸檬水后才發現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整個咖啡館都是你的,摸出手機看看朋友圈,仍然是那些人,仍然在說那些話,于是更加鎮定。這大多是白天情景,晚上進去,燈光沒變,卻遠不如白天神秘,人也多,交談聲此起彼伏。遇到在此過生日吃烤魚切蛋糕喝啤酒不喝咖啡的年輕人,像來到一個普通飯店。是留聲機、吉他、英文報紙、飛鏢盤、橡樹桶、模型手槍等等異國情調的東西把它和普通飯店區別開來。

    看到一個人坐在吧臺旁邊,沒看清他的臉就感覺到這是要拿什么人撒氣。他想也沒想,念頭轟的一聲跳出來:是她前男友,來咖啡館討情債。

    進退兩難。

    保持鎮定掏出手機掃付款碼。付款可提升一個人在不明環境的安全感。

    妹妹從封成玻璃房的陽臺進來,笑著叫他等等,她去給他沏咖啡。她和姐姐長得不像,姐姐圓臉,她是瓜子臉。這張瓜子臉能讓人聯想到向日葵,濃烈而鎮定。她愛一個人,也許會在睡覺時把指頭插進他耳朵,以確保他就在自己身邊,對不愛也不恨的人,她像煮熟的麥粒,子葉向中縫蜷縮,像拉緊一件并不存在的大衣。

    她示意他跟她到二樓。

    “他來要狗,一早就來的,賴著不走。”她急切地告訴他,“姐姐嚇得不敢來?!?/p>

    他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她前男友什么的,其他不必在乎。

    “牽來還他就是,”他笑著說,“沒有必要讓一條狗搞得客人不敢來喝咖啡?!彼瑫r想的是,幸好我和狗的感情還不深,還沒掉進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為什么要還給他,不還?!苯器锏匦α诵Γ八恢拦吩谀隳抢??!?/p>

    “你姐呢,她怎么想的?”

    “她的想法和你一樣,但我不同意?!?/p>

    說完轉身下樓。

    那么顯而易見,最近他都不能在咖啡館出現。為了不讓他們找到他,也不能再去觀山湖跑步。平時跑步的時間,現在用來遛狗。

    生活習慣的改變不僅意味著時間重新排列組合,第一次遛狗就發現,遛狗和跑步截然不同,跑步的線路可以固定不變,遛狗則不行,你永遠不知道狗想走哪條路。有時他強行讓它走他選擇的路,有時遷就它走它想走的路,有時兩人想法不謀而合。這是從未有過的樂趣。遛過的次數越多,它越來越習慣走他選定的路,也就是說,無論他怎么走,它無條件跟隨。這除了樂趣,還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責任和負擔。

    把新發現告訴妹妹,她回了個上翹的大拇指。期望她多說幾句,但是沒有。至于她姐姐,回微信的次數比看到流星的次數還要少,咖啡館有干不完的零碎活,她一分鐘也停不下來。這既讓人心疼也有點不滿。

    自從有了這條狗,時間過得比平時快。他想去喝杯年代,怕碰一鼻子灰,邀請妹妹一起去,妹妹秒回:好呀。

    妹妹還沒到。來得比平時早。剛進去就想退出來。那個要狗的人坐在上次那個位置上,恍然覺得他上次來到這里就沒離開。一長三短四個沙發圍著一張茶幾,布沙發,有點舊,任何人坐在那里都會陷進去,來個葛優躺。他不,像有心事的小學生一樣將手撐在茶幾上,撐著的不是臉,而是一個隨時有可能掉到地上的夢。上次沒仔細看長相,但不用懷疑,肯定是他。清瘦,臉色偏白,身材不高。

    他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他一眼。

    看樣子還不知道狗究竟在哪里,否則會立即跳起來,給他一拳或者卡住脖子不放。

    有點心虛,假裝去陽臺玻璃屋,那是妹妹最喜歡的地方,她常在那里看書。剛走到門口,聽見那人對姐姐說,有客人來了,在那邊。

    回頭尋找姐姐,姐姐剛走到吧臺,沒朝玻璃屋這邊看,她柔聲細語地問那個人:“怎么不喝呀,不好喝嗎?”

    首先被打擊的是身體,然后才是思維。他很不舒服地僵了一下,那語氣和前傾的身體,像母親關照受委屈的孩子。

    “不想喝?!?/p>

    “吃開心果?!?/p>

    “不想吃?!?/p>

    玻璃屋的地板被踩得咯吱響。由于強烈嫉妒,眼見的一切變得模糊。感覺自己被拋棄被出賣,同時又明白這些想法不成立,沒有道理,不是一個成人該有的想法。自暴自棄地想,自己就是個窩囊廢。他想拿塊石頭砸向某塊玻璃。不是玻璃房的玻璃,是另外一個地方的玻璃。

    她進來了。沒端咖啡來,也沒端其他東西。站著。

    “我想請你把狗還給他。”

    “狗是我買的呀。”

    “我知道是你買的,多少錢,我給你。”

    “不是錢的問題?!?/p>

    “是什么問題。只要你把狗還給他,別的事好商量。”

    “狗現在是我的,誰也不給?!?/p>

    “你才養一個多月,他從小就養著它。”

    “這能成為從我這里奪走的理由嗎?”

    “不是奪,我是在求你。”

    這時有客人進來,她說,“請你考慮一下?!眹烂C的臉已經由冷轉暖。

    他站起來就走,不想給她面子,也不想再等妹妹。心里不合時宜地冒出一首老歌:走吧走吧,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Х瑞^播放的是輕音樂,傳到耳朵里感覺有種嘲弄: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同樣一杯酒,有人喝著很舒服,另外一個人喝著卻感到難受。

    門還沒打開,狗已在門后弄出聲響。它熟悉他的腳步聲,呼吸聲,咀嚼聲,咕嚕聲。開門后抱住它,和它一起玩,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剎那間想到父母,想到他們在酒廠里喊著他名字。這曾被人拿來當笑話講,現在卻成了他最深切的思念。他給狗取的名字是糍粑,有嘲笑它老得渾身發軟的意思。原名叫虎子,覺得有點俗,不喜歡。狗很快習慣新名字,一叫糍粑就看著他,即使坐著也會搖尾巴。進屋后,他蹲下去,和狗平視,一動不動地看著。糍粑憂傷地靠過來安慰他,在他臉上舔了一下退回去。我是你哥哥,他說。

    妹妹發微信問他怎么不等她。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幾個小時后,覺得不必回答。午夜時分,微信鈴聲又響,是姐姐,她轉了三千塊錢。買狗花了兩千。他第一個念頭是退回去,再附上一句風涼話。想想覺得撒氣很蠢,如果她不是愛上他而是出于同情,這么做只會徹底失去她。不管它,時間一到自動退回。這功能很好,他想,同時想到這是打烊時間,他們在一起嗎,會去她那里嗎?驀地感到處在懸崖邊緣,心臟被錘了一下。

    糍粑不可能跟著哥哥晝夜顛倒,它睡在墊著膠合板的狗窩里,醒來過好幾次,每次都要看哥哥一眼,把哥哥身影關在褐色眼睛里才能繼續睡。

    二十四小時后,三千塊錢原路退回。只過了幾分鐘,她再次轉款,四千。要不要把她拉黑?問糍粑。糍粑只睜了一只眼,仿佛在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又過了二十四小時,四千退回去,發來五千。他有點生氣,輸入短信像神槍手裝子彈一樣快,從敲擊字母到按下發送鍵一氣呵成,子彈咻的一聲飛了出去:休想。

    在酒廠長大卻不會喝酒,現在他想去買一瓶把自己灌醉,懶得動才沒去。腦子里的東西太重,身體不想動。她從怕得不敢去咖啡館到像母親般和善還來替他討狗,這中間發生了什么?對此并不想知道,只感覺腳趾頭在動,像遇到危險一樣挖著鞋底,塑料拖鞋被挖得咕泚響。

    為了不讓其他心思擠進腦子,這天晚上整理文件極快,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就已處理完。他以為看了休想二字,她不會理他,可她發了一個笑臉。發過來時沒看見,正準備上床休息時看見,這讓他無法入睡。這是譏諷?是不屑?是和解?思維原本是冷的,現在熱起來,不光睡不著,躺著也難受。

    不想驚動糍粑,可他穿好衣服后發現它已經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

    “不用管我?!彼鼡u了搖尾巴。

    “我一會兒就回來。”又搖了搖。

    他苦笑了一下,“走吧,你不會是老得睡不著起來陪我吧?!?/p>

    和糍粑走到天亮回屋,腦子依然亂,但身體很累,他相信倒下就能睡著。這間辦公室從前面看是地下室,后面有個斜坡,地下室變成一樓。類似的房子在貴陽不少,因為依山而建,負四樓換到另一面有可能是一樓。到底是正樓層還是負樓層,要看主樓如何定義樓層。這和他無關,但很滿意這種神秘感,他喜歡獨來獨往。

    剛躺下就有人敲門,敲門一定是工作上出了大事,小事打個電話即可。幾年來主任只敲過一次門,那不是他的錯,是發資料的人發錯了,讓他立即修改。他翻身下床,立即去開門。糍粑料事如神似的沒有動。

    是她,那個被“子彈”擊中但沒受傷的人。那個表情包不是諷刺也不是和解,是等著瞧。

    “你住在這里啊。”

    這話除了好奇也是開場白,他聽著卻覺得她的意思是,這條件也太差了吧。

    “我今天來,是來求你把狗還給他,你不知道他有多慘,他都抑郁了。”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你把狗拉走,就不怕我抑郁嗎?”他沒說出來,在心里回答,但給了她一個一切免談的表情。

    “你不要錢,要別的也可以,說出來商量嘛?!?/p>

    他鎮定下來,返身找到鑰匙,把門拉上,以免糍粑跑出來。

    “你知道他有多慘嗎,生不如死,我真看不下去。希望你高抬貴手。”

    “我已經養了四個月,我和它也有感情了呀?!?/p>

    “他從小就養著它,十一年。如果是一個人,相當于把它從小養到七十歲?!?/p>

    “時間長就能代表一切嗎?”

    “我有個好主意。你們兩個站在廣場上,各站一邊,我把狗放開,看它跑向誰。它跑向誰就歸誰?!?/p>

    “你沒有資格來當法官?!?/p>

    “你選個人來當法官?!彼J真地說。

    “行了,我不想和你扯,我不會把狗給你,請回吧,我要休息了?!?/p>

    他轉身開門,她在身后說,真是鐵石心腸。還真讓你說對了,他想。我本來不是鐵石心腸,從現在起必須鐵石心腸。

    和被表情包搞得腦袋發燙睡不著相反,把她懟回去后睡得很香。醒來時聽見糍粑打鼾,沒料到狗也會打鼾,他把它叫醒,帶它去觀山湖公園。

    糍粑和平時一樣不時泚尿。哥哥則在想,什么才能吸引它往自己這邊跑。他不屑搞陰謀,也不會同意她的提議,如何才能吸引糍粑往自己這邊跑卻又成了他趕不走的思考。

    回到辦公室,他意識里除了糍粑,沒有任何人進來過。此前因為簡陋不便讓任何人進來,從現在起這相當于私人領地,不屑也不想讓任何人進來。為此他搬了塊石頭放在門口,不是為了擋住想進來的人,而是用來提醒自己,立石為約,要像動物一樣有領地意識。也曾為如此孤寂和擔心別人瞧不起感到害羞,現在起如果再害羞就是自輕自賤。不能再厭惡臉上的雀斑,不必嫌棄單眼皮。有些花根本就沒有蜜,但蜜蜂無權譴責,不是所有的花都要為蜜蜂準備好蜜。想做君子還是想做無賴,我自己說了算。

    第二天從觀山湖公園出來,帶著糍粑故意去咖啡館,故意挑釁一下。寵物籠子里有只泰迪?;\子用鐵絲網隔成兩個室。糍粑進去會塞滿。他沒把它裝進去,隨意地拴在鐵條上。糍粑一來泰迪就叫著向外撲,像敢于打敗大象的螞蟻一樣無所畏懼。糍粑看也不看它一眼,哥哥進去后糍粑在籠子外面躺了下來。

    離吧臺最近那幾個沙發上沒人,這讓他感到安慰,但他并不想坐那里,點好咖啡后去玻璃屋。她端來咖啡,像對待熟客一樣點了點頭。既不驚訝,也沒有多余的話要和他說。攪拌咖啡時,小勺子碰得杯沿一連串脆響。他的手在抖。心指揮他來挑釁,身體不配合??Х热y緩慢地變化著,對即將發生什么似有暗示,看似非同尋常卻又無可解讀。林蔭道依然翠綠,喜鵲的叫聲既無陶醉也不厭惡,就那么枯燥地喳喳喳喳。

    明天是星期天,今天不會有人給他傳文件,即使有,數量也會非常少。他本可多待一會,待到半夜都可以,但他待不下去,咖啡喝完后離開。沒看杯底的咖啡渣一眼。

    糍粑被泰迪抓傷。泰迪的小爪子可伸出來,糍粑的爪子無法伸進去。踢了鐵籠一腳,牽著糍粑去藥店買了瓶紅藥水。糍粑擦上紅藥水后反倒增添幾分嫵媚,比平時贏得更高回頭率,他卻感到難過,替自己和糍粑難過,一種孤獨的輕悲,一種不知如何的無力感。

    門口那塊石頭提醒他的不是不讓哪個人進去,而是除了他和糍粑,不會有第三個人進去。他抱起它,把它丟了出去。石頭落地碎成兩半。

    “她還是她,我卻不是我自己?!?/p>

    沐浴時糍粑鉆了進來,這是他網購的簡易整體浴室。他知道糍粑喜歡玩水,想到它有傷,不敢讓傷口沾水。不知道糍粑是不在乎,還是忘了自己有傷。它一進來就讓水把全身澆濕,歡喜得嗚嗚叫,尾巴打得塑料布噼叭響。

    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靜?;亓颂死霞?,父母正在為爭取養老保險煩惱,開始那幾年,酒廠沒給他們交,現在補交得好幾萬。去看望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努力地無話找話說,卻怎么也做不到無話不說。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回到貴陽后他心灰意冷,不想跑步,不想遛狗,不想去咖啡館。糍粑發現這一點后不想碰他,和他盡量保持距離,不愿聞他不良情緒的臭味。

    已進深秋,大院里銀杏樹葉泛著金光,不少人來拍照。他更不想出門。這天他正準備工作,有人敲門。他第一次不想理會。糍粑卻激動得跳了起來,沖到門后把門打開。那是一把帶防盜鏈的門鎖,糍粑輕而易舉地將它打開。

    是他。

    來強奪狗來了吧?要不就是來打架?假裝工作,等他開口。糍粑已經撲到他懷里,他也蹲下去緊緊抱住糍粑。偶偶嘰嘰咕咕伊伊嗚嗚,分不清哪個聲音是狗發出來的,哪個是人發出來的。他們既像兩條狗,也像兩個人。既像多年老友,也像破鏡重圓的夫妻。他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甚至連燈光連房子連時間都不會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還在。嗯嗯。我知道我能找到你,我知道我知道。哦哦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嗯嗯,你知道我在找你,是的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嗯嗯,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虎虎虎虎,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虎虎虎虎,他們說你死了,我知道是在騙我。”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狗則沒完沒了地嗚嗚抱屈。

    沒養過狗的人會覺得他是瘋子。他想。憑他和狗說話就知道他不會打架,那就看他怎么說吧,他想。蛛網似的東西蒙在臉上,揩了一把,發現什么也沒有。

    他沒看他一眼,他也沒有。

    和狗伊嗚完后,去清洗狗槽,清理糞便。期間聽到他說,這樣會長虱子的。清理好后把狗關好,悄無聲息地離開。沒忘記把門帶上。

    有點別扭也有點尷尬,想和誰說說又不知道和誰說,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沒帶糍粑,一個人在外面走到天黑才回來。銀杏樹葉鋪了厚厚一層,曬焦后被踩成碎片。

    二十四小時后,他準時前來。仍然是糍粑去給他開門。他們又一次擁抱,偶偶嘰嘰咕咕伊伊嗚嗚和昨天一樣長。訴說結束后,他像做家政一樣一絲不茍地清理狗槽,還給狗刷牙。狗用的牙膏牙刷是他帶來的,糍粑很配合。狗還需要刷牙?平生第一次知道。在手機上查了查,短視頻和相關產品應有盡有,琳瑯滿目。他離開時,糍粑不想讓他走,他向它保證明天會再來。

    它真聽懂了嗎?很難說,但它的確沒再糾纏,乖乖地躺在狗窩里。人和狗可以終生不渝保持親密關系,人和人卻做不到。那次在觀山湖公園跑步,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條狗,見人就問買不買狗。沒人理他,買狗賣狗應該去狗市,哪能來公園。還有人小聲嘀咕,今年賣狗明年討口。而一些懂行的人不怕他聽見地議論,這是條老狗,不值錢。

    他從沒想過養狗,條件既不允許,對寵物的了解也很有限。為了謹防耗子偷糧食,酒廠當年養了好幾只貓。他被其中一只渾身黑毛的貓抓傷過。漆黑的夜晚,突然出現兩粒綠熒熒的鬼火,貓認識它,撲上來撒嬌,他害怕之下反倒被抓傷。酒廠與學校之間隔著一片柏樹林,樹林邊上有戶人家養了一只黃狗,是有名的縮頭狗,咬人后不出聲,閃回窩里躺著,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他這對條狗又怕又恨。這些貓和狗都不是寵物,它們是主人的幫手。養寵物的人有一種天賦,他們愛寵物勝過愛自己。把狗買下來送給姐姐,是他以為她有這種天賦,她對每個人都那么周到,那么體貼。加上那天幾個人在咖啡館討論盤江狗肉和花江狗肉哪個更好吃,她送上微笑再勸戒:狗對人那么好,不應該吃它哈。

    討好一個人有時就像喝一杯從沒喝過的咖啡,弄不好會引起某種不適。賣狗的人和他走到興筑路才分手,他要現金,只好到咖啡館對面取現給他。當時不去咖啡館,糍粑的前主人一定會失去線索。

    接連兩天,那人按時來看他的狗。第三天,哥哥忍無可忍,操起清潔工掉在房間的鏟子砸東西。沒有分別,一股腦砸過去,什么都砸,憑著狠勁瘋勁,辦公桌、電腦、椅子、茶幾、煮水器、礦泉水桶、裝衣物的紙箱。不看那人和糍粑,邊砸邊說厭惡自己,我恨我自己。如果體力可以,他有可能拆掉整棟大樓。累得舉不動鏟子才停下來,癱倒在砸歪的床上。白天到來,他去麒龍CBD租了間房子,和糍粑搬了進去,告訴糍粑這是新家。

    從這天起,糍粑總是和他保持一米以上距離,發現他靠近立即躲開,它很敏感,哪怕突然出現在它身后,渾身長了眼睛似的用半秒跳到一米之外。散步時還好,離得遠了會等他,甚至憐憫地看著他,一旦靠近,腿上裝了彈簧似的跳到一邊。

    一個月后,他辭掉工作,將那些原本單調互相并無關聯的視頻整理后變成指向明確夸大其辭甚至與原意完全相反的內容非常危險,再干下去會精神分裂。新家在二十一層,風大,窗戶只開一條縫,風就能把窗簾吹起來。飄動鼓脹的窗簾如孕婦,裹著風的秘密。糍粑喜歡和鼓起的窗簾玩,用頭頂用身體蹭,假裝害怕,后退一步作潛伏狀,一躍而起作捕獵狀,就是不和哥哥玩。他不怪它,有一天把糍粑牽到咖啡館,拴在鐵籠子欄桿上獨自離開。

    送走糍粑后早上跑步,跑完回來看書,將顛倒的時間顛倒過來,強迫自己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站在窗邊,有種一躍而下的沖動。他告誡自己少去窗邊,一躍而下沒有任何意義。他意識到那些夜晚時光對身心有害,人不應該被有害的東西摧殘,把習慣在黑夜里出沒的動物交給黑夜,人應該迎向光明迎向白晝。跑步時想著這些,感覺很舒服。跑步不再是為了鍛煉身體,更多是為了思考。躺著思考像理一根長繩,常因太長睡不著。坐著思考有如翻土,常因太寬精疲力盡。跑著思考像憑空抓魚,不一定有,有了一定鮮活。也只有跑步才能抓住這條魚不放。

    開始幾周跑出公園后直接回家,從某天起繞道咖啡館再回家。這么早,她不可能在,最早十點鐘去才開門。在兩排樟樹中間慢跑,感覺紅色步道像彩帶在飄,陶瓷花瓶欄桿后面的咖啡館城堡一樣安靜。油然生出一股親近感,有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久不聯系的妹妹語音微信留言:“你怎么把狗給他了呀?”

    他不高興地回答:“不給他難道宰來吃?!?/p>

    “我不喜歡那個人,第一次來要狗時,真像我們把他的狗吃了。”

    “我以前吃過狗肉,從現在起絕對不吃?!?/p>

    為了避免坐吃山空,期間找了好幾個工作。找工作像小時候摘李子,李子還沒熟時特別想吃,等到李子熟透卻不再想要。有些工作至少看起來不錯,可錄用通知等他在新單位上班后才到。新烤的紅薯很香,吃著時感覺正在烤的那個更香。他背著包出門,一只腳走在林蔭道上,另一只腳走在喧鬧的人行道上,一只腳踩著希望和苦澀,一只腳踩著荒誕和無奈。

    在這平常又平淡的日子中,糍粑死了,因衰老而死。櫻花開得最繁那個春天,可憐的人在工地上因塌方受重傷,送到醫院后沒能搶救過來。他們把他的骨灰和糍粑的骨灰埋在一起。

    觀山湖公園精心布置的美讓周邊居民感到安心,哥哥已經習慣早上跑步,下班后去咖啡館喝杯咖啡??Х瑞^停在時間之外,幾年來沒任何變化。貼在《泰晤士報》上的留言條搖搖欲墜,不干膠已干,倒是上面的話永遠濕漉漉:

    “我們沒有故事了,再見我的男孩,世界欠我一個你,是世界欠的不是你?!?/p>

    英文:去教堂,我應該去的地方。

    法文:我做了這件事,叫做“陌生人”。

    咖啡味如舊,皺巴巴的五線譜下干花堅強,黑板上粉筆寫的字和畫已逾千年。

    哥哥仍然只喝年代,站著喝,喝完就走。這天,姐姐叫他等等,她對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說:來一杯純奶咖啡,一杯年代。幾分鐘后,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用托盤送來咖啡。

    “招服務員了?”

    “不是,是我侄女?!?/p>

    “你知道他父親為什么要把狗賣掉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p>

    “好嘛,我妹妹說你是一個好人?!?/p>

    【作者簡介: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等八部。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部文學獎,第六屆林斤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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