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6期|韓羽:消閑瑣記
無處不“儒” 無處不“道”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
子猷,何許人也,王羲之子,王獻之兄。戴安道,即戴逵,畫家。
明人陳繼儒的評語:“古今二鈍漢,袁安閉門,子猷返棹。底是避寒,作許題目。”即是說明是怕冷,卻不明說,彎彎繞。
是耶?非耶?且戲為之“對號入座”。
“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再看《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將其顛個過兒:“去遠方訪友,不亦樂乎?”
“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再看《老子》:“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儒家,道家,全在這兒了。儒家熱腸,道家冷眼,一熱一冷,反復(fù)相因,這表明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誰都離不開“儒”,也離不開“道”。讀書人的活法是心熱時就“儒”,心冷時就“道”。
子猷返棹,“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他說的“興”,也就是《論語》中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樂”。可是,既有“來”,也就有“去”。有了“不亦樂乎?”也就有不“不亦樂乎”?《閱微草堂筆記》里有一扶乩故事,請仙降壇后,問:“弈竟無常勝法乎?”判曰:“無常勝法,而有常不負法,不弈則不負矣。”以弈之勝負比之朋友之聚散,則曰:不“聚”,則無“散”矣。既如此,相見真如不見,何必見戴。
“春秋”梢公唱“唐”詩
《楚昭公疏者下船》雜劇有梢公歌: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春秋時期的梢公唱起唐詩來了。豈料剛唱了兩句,瞅見了船艙里的老婆孩子,唱詞拐了彎兒:“也弗只是我里梢公、梢婆兩個,倒有五男二女團圓。”一個孩子要撒尿,把其他孩子也給帶累醒了,梢公又嘆聲唱道:“一個尿出子,六個弗得眠。”忽而如有所悟,大聲吆喝起來:“七個一齊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撐船!”即興生情,順?biāo)浦邸耙粨螕蔚焦锰K城外寒山寺,”與唐詩又接上碴口了,“夜半鐘聲到客船”。
說來有趣,一位大學(xué)問家不是也說過“小遺于大海中,當(dāng)不無小補”的么,與梢公的“七個一齊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撐船”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
梢公唱唐詩,六經(jīng)注我歟?我注六經(jīng)歟?一個“尿”字,一掃詩中的孤寂羈旅之愁,而為風(fēng)趣詼諧歡歡樂樂。閑愁也罷,忙愁也罷,遇上刀槍不入的梢公,算是玩兒不轉(zhuǎn)了。
由梢公想起了姚燧的另一首曲子:“貴妃親擎硯,力士與脫靴,御調(diào)羹就餐不謝。醉模糊,將嚇蠻書便寫,寫著甚,‘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唐朝的李白大筆一揮寫起宋朝的柳永的詞來了。我每讀一次,總要笑一次,卻不知笑誰,又覺得任誰都好笑。終于明白了,最好笑的應(yīng)是我自己,人家本是寫了逗你玩兒哩,你竟當(dāng)真了,讀什么就相信什么,傻帽兒了。可是不相信呢,豈不是沒了意思了。
“窯變”
燒制陶瓷,因坯體所涂不同釉漿互相滲透,燒出的成品,往往呈現(xiàn)出與原來設(shè)想的花紋與顏色大異其趣的另種樣式,此謂之“窯變”。
作家寫文、詩人寫詩,偶爾亦會出現(xiàn)“窯變”。
《隨園詩話》“淮寧詩人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fēng)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余曰:‘佳則佳矣,惜其似梅花詩。’有某公《詠梅》云:‘五尺短墻低有月,一村流水寂無人。’或笑曰:‘此似偷兒詩。’”
同是一句話,詩作者是一個意思,讀詩者又是另一個意思,究其緣由,實難言之。大略是,從主觀上講,世上事本就多有貌同而心異,理一而事分者。于是出現(xiàn)了各式各樣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創(chuàng)造性的誤讀”。
寫《隨園詩話》的袁枚,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寫了一本《子不語》。該書中有《鬼送湯圓》:王生病,“眾鬼闐門塞屋,日掩天光,夜蔽燈火,或坐或立,或言或笑,聚集十余日。家中持經(jīng)放焰口,毫無效驗。一女鬼呼曰:‘汝家該延老僧宏道來,我輩便去。’如其言,往請宏道。甫到門,眾鬼轟然散矣,病亦漸安。袁子曰:同是念經(jīng)、放焰口,而有驗有不驗,此之謂有治人,無治法也。”
袁枚的這個故事,亦頗類似“窯變”。“君子可欺以其方”,君子讀之則可;如以人心多變揣度之,恐將疑而謂為:女鬼莫非老僧宏道的“托兒”乎?
及讀《浪跡叢談》,方知此類“窯變”并非絕無僅有,“說古人詩有吹毛求疵者,雖未免刻謔,亦頗有理趣,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貫休覓句詩也,或以為是失貓詩。‘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羅隱詠牡丹句也,或以為是畫美人詩。”“‘秦地關(guān)河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駱賓王詠古句也,或以為是算博士詩。‘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還自點燈來。’程師孟詠所筑堂句也,或以為是登廁詩。”
“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還自點燈來。”令人莞爾,如問一老讀者此是何詩。想當(dāng)然耳,是登廁詩。何哉,有一民謠:“孩童時,憋不住尿,憋不住話。青年時,憋得住尿,憋不住話。到了中年,憋得住尿,也憋得住話。到了老年,憋得住話,憋不住尿。”似此,能不“夜深還自點燈來”乎。
為《續(xù)說》再續(xù)一說
尤侗《艮齋續(xù)說》:“哥舒翰一蕃將耳,甫(杜甫)投贈二十韻。譽之不容口。至云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及潼關(guān)之?dāng)。衷粕魑饘W(xué)哥舒,前后矛盾若此。”說難聽些,就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哥舒翰早時為牙將,吐蕃來侵,大敗吐蕃,筑神威軍堡壘,吐蕃不敢再犯青海。后為隴右、河西節(jié)度使。
《唐詩三百首》有《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詩作者“西鄙人”,當(dāng)是遠方邊鄙的人感念而發(fā),可見哥舒翰在群眾中口碑載道。
更有意思的是,專談鬼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一記載:“董文恪公未第時,館于空宅,云常見怪異。公不信,夜篝燈以待。三更后,陰風(fēng)颯然,庭戶自啟,有似人非人數(shù)輩,雜遝擁入。見公大駭曰:‘此屋有鬼!’皆狼狽奔出。”
故城賈漢恒,時從公受經(jīng),因舉《太平廣記》載:“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翰方眠側(cè),野叉相語曰:‘貴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為貴人,擊之當(dāng)無害,遂起擊之。野叉逃散。鬼、貴音近,或鬼呼先生為貴人,先生聽未審也。公笑曰:‘其然。’”
不僅百姓感之念之,連野叉也敬之避之,可想見哥舒翰其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與之聲應(yīng)氣求,“投贈二十韻”以譽之,不亦情理中事乎。
哥舒翰守潼關(guān),為乾祐所敗,不為無因。楊國忠暗中使絆,唐玄宗遙控掣肘,致使手足無措,指揮失當(dāng)。當(dāng)然身為主帥,兵敗降敵,罪實難逭。“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隔絕久”的國難家仇切膚之痛的杜甫,對朝廷的昏庸腐敗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動之以筆:“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xué)哥舒”為民請命,更是情理中事。
謂為“前后矛盾”,實則前后矛盾的是哥舒翰。是哥舒翰先貞而后黷。而杜甫只是當(dāng)贊則贊之,當(dāng)斥則斥之。詩即是史,是盡史筆之責(zé)。
本以“前后矛盾”貶杜,反而彰顯出杜詩之誠之真,毀之轉(zhuǎn)成譽之,大出論者之逆料,蓋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也。
韓羽,1931年生,山東聊城人。原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現(xiàn)為河北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出版有《韓羽畫集》《韓羽文集》。漫畫、國畫、書法、插圖分別編入《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全集》。獲中國漫畫金猴獎成就獎、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