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五十六歲時，王安石（以下簡稱荊公）退居金陵，悠游林下，開始對圍棋有興趣，而且甚是著迷。這在長詩《戲贈葉致遠(yuǎn)直講》中有生動的描述：

棋經(jīng)看在手，棋訣傳滿篋。

坐尋棋勢打，側(cè)寫棋圖貼。

攜持山林屐，刺擿溝港艓。

一枰嘗自副，當(dāng)熱寧忘箑。

歡然值手?jǐn)?，便與對匕策。

縱橫子墮局，腷膊聲出堞。

樵父弛遠(yuǎn)擔(dān)，牧奴停晏饁。

旁觀各技癢，竊議兒女囁。

所矜在得喪，聞此更心惵。

熟視籠兩手，徐思捻長鬣。

微吟靜愔愔，堅坐高帖帖。

未快巖谷叟，斧柯嘗爛浥。

趨邊恥局縮，穿腹愁危嶪。

或撞關(guān)以攻，或覷眼而擪。

或羸行伺擊，或猛出追躡。

垂成忽破壞，中斷俄連接。

或外示閑暇，伐事先和燮。

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疊。

或粗見形勢，驅(qū)除令遠(yuǎn)蹀。

或開拓疆境，欲并包總攝。

或僅殘尺寸，如黑子著靨。

或橫潰解散，如尸僵血喋。

或慚如告亡，或喜如獻(xiàn)捷。

陷敵未甘虜，報仇方借俠。

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批頰。

終朝已罷精，既夜未交睫。

寫到下棋者癡迷勞心，寢食皆廢。寫打柴的、放牧的旁觀技癢，急得直揪胡子，又不敢插話，種種情態(tài)。用12個“或”字，寫棋勢花樣百出，招式千變?nèi)f化，策略工于揣摩。吳聿在《觀林詩話》中稱贊此詩“曲寫人情之妙”；葛立方《韻語陽秋》云：“可謂曲盡圍棋之態(tài)，非筆力可以回萬鈞，豈易至此?！变瓰榫哐?；所謂英雄所見略同。

王荊公于棋藝雖起步較晚，但用心專注，所以，有時也能贏。據(jù)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一次與薛昂下棋，預(yù)先言明輸者要作梅花詩一首。結(jié)果荊公贏了；但薛秀才不善作詩。荊公贏了棋，心情很好，就代輸家作了不止一首，而是兩首詩！之一就是《與薛肇明弈棋賭梅花詩輸一首》，云：

華發(fā)尋春喜見梅，一株臨路雪培堆。鳳城南陌他年憶，香杳難隨驛使來。

歡快心情，溢于言表。

荊公詩中不少地方，說到下棋。如：《送董伯懿歸吉州》：“時時對弈石，漫浪爭死生?！薄对L隱者》：“童子穿云晚未歸，誰收松下著殘棋。先生醉臥落花里，春去人間總不知?！薄冻晖跷⒅罚骸熬义氤呖俺伺d，想岸烏巾對弈秋?！薄度~致遠(yuǎn)置洲田以詩言志次其韻二首》之一：“土山欲為羊曇賭，且可專心學(xué)弈秋。”

荊公晚年，政治理想破滅，變法失敗，看遍官場傾軋，識盡人情冷暖；又加上愛子元澤夭逝?？芍^內(nèi)外交困，老景頹唐，心灰意冷，憂傷極矣。借助圍棋，聊舒抑郁，暫開襟抱；本是好事。但荊公脾氣過于執(zhí)拗，一上場，老是不由自主地計較輸贏?！抖蔟S閑覽》載：

荊公棋品殊下。每與人對局，未嘗致思，隨手疾應(yīng)，覺其勢將敗，便斂之。謂人曰：本圖適性忘慮，反苦思勞神，不如且已。

可見，荊公下棋的風(fēng)格是一味快著子，既不瞻前，又不顧后。一看自家要輸，就把棋給毀了。還說：本是要尋個開心，何苦如此，不下了不下了！

荊公當(dāng)然是知道自家這個毛病的?！镀濉吩娫疲骸澳獙蚴聰_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zhàn)罷兩奩分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贝嗽姾孟褚鈭D自儆；但知行實難合一，臨陣廝殺，忘了章法也。所以，在這方面，荊公難免遺譏后人。

另外還有一點，荊公在對弈棋的價值評判上，持傳統(tǒng)儒家的功利看法，認(rèn)為棋藝是小道，不值得從事學(xué)習(xí)、研究、探討?！墩撜Z集注》卷九：“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乎，為之猶賢乎已?！敝祆湟钍显唬骸笆ト朔墙倘瞬┺囊病Ｋ陨跹詿o所用心之不可爾?！比寮覍钠宓膽B(tài)度，至為明確；也是荊公所遵從的?！秾ζ迮c道源至草堂寺》：

北風(fēng)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與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從此亦復(fù)不吟詩！

此詩在李壁《王荊公詩箋注》中，凡兩見，字句全同；只是標(biāo)題又作“對棋呈道源”。又有評云：“言棋與詩之妨學(xué)也。”就是說，荊公不但要罷棋，而且要罷詩，立志要做個道學(xué)家或理學(xué)家！這在前引《戲贈葉致遠(yuǎn)直講》最后已經(jīng)點明：“翻然悟且嘆，此何宜劫劫。操具投諸江，道耕而德獵。”可見這是荊公始終一貫的看法。問題是，能貫徹嗎？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載：“元豐癸亥春,予謁王荊公于鐘山,因從容問公比作詩否,公曰：‘久不作矣，——蓋賦詠之言亦近口業(yè)——然近日復(fù)不能忍,亦時有之。’”魏泰所記是1083年，荊公想罷詩而不能。正因為未能罷詩，我們才得以從中尋繹出他下圍棋的趣事，才知他心欲罷棋，實未能罷棋?？上У氖?，三年后，荊公就去世了；自然也永遠(yuǎn)解除了他在下棋上的心理煎熬和現(xiàn)實中的窘困。

（作者：周巖壁 單位：鄭州師范學(xué)院國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