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貼著地面生長
索良柱:冉哥你好!我們又對談了(笑)。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上一次對談是2015年,一晃八年過去了。這期間,你的寫作發生了一些新變化,特別是從《人民文學》2021年11期的《鯉魚巷》開始,你寫了一系列以貴陽老街巷為名的中短篇小說,這是你在《銀魚來》和《天眼》之后的一個比較明顯的轉向,已經引起文壇的關注。你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目前“貴陽系列”小說進展到什么程度了?
冉正萬:到現在已經寫了九篇,兩個中篇,七個短篇。除了2021年《人民文學》上的《鯉魚巷》,其他發表在《山花》《中國作家》《湖南文學》《作品》《廣州文藝》上。準備在年底出個單行本。以《洪邊門》做書名。這是今年《山花》第一期發表的中篇。剛寫完的《圖云關》也是一個中篇,春節前一天動筆,整整兩個月才完成初稿。已經改了四遍。等這篇和另一個短篇在雜志上發表即可結集出版。
索良柱:非常期待結集出版。我覺得你的速度還是蠻快的,這個系列寫到現在,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你覺得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冉正萬:其實并不快,到今天兩年了,總字數也就13萬左右,可以出一本薄薄的書。寫《鯉魚巷》時沒有想到寫這么多,這個短篇出來后得到朋友們肯定,于是接著寫。要把小街小巷寫出特色并不容易,這需要長時間的思考。當然,地物不過是外殼,重要的是對人物的塑造。相應的人生活在相應的街巷,這對我是一個挑戰。好在對于寫作,這種挑戰很有趣。有挑戰更能激發寫作熱情。寫不下去時或讀書,或寫別的作品,間隔一陣,等靈感來敲門,讓想法凝聚。我最近在寫《南門橋》,南明河上最早的一座橋。南門橋是舊名,現在叫南明橋。當時剛有貴州省,貴陽還是一個只有幾千人的小鎮。當時的南明河比現在大得多。但我不想追溯這座橋的歷史,我在寫一個每天都要從橋上經過的年輕人。寫作還算順利,障礙是最近酒局多,又貪杯,每天只能寫幾百字(笑)。
索良柱:讀到《鯉魚巷》的時候,我很欣喜,一是這個小說質地很好,二是驚訝于你開始寫都市。后一條越出了我的期待視野。我確實沒期待你去寫都市,你不但寫了,居然還可以寫得那么好。回過頭來看,你當初寫《鯉魚巷》的時候,是什么心情,有信心嗎?
冉正萬:最先吸引我的是鯉魚巷的煙火氣。原名叫鯉魚街。覺得作為一個短篇,街字有點兒大,有意說成巷。原以為這是一條古老的巷子,查資料才知道50年前還是鄉村。小說寫出來后沒多少信心,感覺散文化重了點兒,情節也簡單。發表后的反響讓我感到意外。
索良柱:是什么因素觸發你一定要去寫這個小說?
冉正萬:小說是跟著人走的,留在老家的人越來越少。三分之二以上木瓦房人去屋空,有的甚至倒掉,被荒草覆蓋。再寫這些地方意義很小,或者說,目前還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在貴陽已經生活了20多年,是時候對自己生活之地進行描述,這是一種義務,也是一種方便。
凡有等待,就有啟程。
寫鯉魚巷之前,我在寫《指月街》,當時沒用這個標題,只是把人物放在指月街一帶而已。《鯉魚巷》出來后得到肯定才改成“指月街”并對內容進行增刪。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是《洪邊門》和《醒獅路》。
索良柱:《指月街》這樣的改動過程,很有趣兒。所以“反響”還是很重要的,它甚至可以改變你寫作的路標。不過有些東西,我們改變不了,比如,貴陽是南方的貴陽,我們身處貴陽,身在南方。這里的“南方”,當然是廣義的南方。你近年主編《南風》雜志,也一度還想過籌辦一本以“南方評論”為名的評論刊物。關于“南方”,我知道你一定有話可說。
冉正萬:“南方評論”還在努力,但估計辦不了。年初又打了報告,審批難度大。我生活在南方,確切說是西南。長相、生活習慣、口音都帶有典型的南方特點。從最初的寫作到現在,都是南方,也只能是南方。于我既是一種自覺,也是一種命運。
索良柱:說起來還挺巧的,我跟文學批評的首次結緣,恰恰是因為“南方”。高三下學期,1998年,大概是5月份的樣子,我已經選擇保送師范大學,不用再受高考前的那種煎熬。有點兒無聊,到都勻街上瞎逛,在一家報刊店遇見了《讀書》。它躺在一堆艷俗封面的雜志堆里,鶴立雞群的感覺。狠心花了四元九毛五買下它,對我這個貧困生來說,當時這可是一筆“巨款”。那一期的《讀書》,有一篇王德威的《南方的墮落與誘惑》,讀著很來勁兒,其時我并不知道那叫文學批評(文學評論),就覺得把一個作家的作品都看了,然后找一個角度把這些作品串起來講,居然有這樣的文章和這樣的寫法,關鍵還有趣兒。這一篇算是我的文學批評的啟蒙文章。但是對標題中的“南方”卻不怎么敏感,我的整個大學本科階段以及碩博階段,興趣的重心都在“西方理論”。
冉正萬:我也看過大量的“西方”作品。年輕時,我對西南的落后和偏遠感到自卑。現在,我意識到它的多樣化、復雜性、神秘感。這對于文學創作無疑是優勢。只是自己天性遲鈍,感受不深,還沒能把這種復雜和多樣表現好。
從小接觸的書籍,都是“北方”,一種正統意味,包括來自西方的翻譯作品。自古以來,關于南方的著作遠遠不如北方。但這不是借口,如果年輕時就有意多讀本土的東西,對自己的創作將會大不相同。比如《遵義府志》,鄭珍、莫有芝、黎庶昌的著作。徐霞客貴州部分的日記,二十四史中與貴州有關的內容。近百年來,關于貴州的書出版了不少。遺憾的是幾乎全是小眾讀物,一般人很難有機會見到。它們是寫作的人,尤其是寫小說的人的工具書。書中所載與北方不同的異質感常給人驚喜。
索良柱:其實我也是近些年才開始重視“地方”,開始重視腳下的這片土地。我以前觀念太“西方”,太“現代”,以至于瞧不上“地方”。那種感覺,就像拍照的時候,設置了“背景虛化”。這樣做其實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們切身所在的地方可不是一般的背景,而是我們置身其中的存在場域。忽視“地方”,是對我們“存在”的一種損害。大概是在五年前,我才開始重視“地方”。先是在省美學學會的會議發言中提出“從地方進入中國”這樣一個理念,當時被一個老前輩批評,他說這種提法在學理上和政治上都有問題。我沒怎么理會,但為了避免誤解,后來在一些講座上,我把提法修改為“從地方理解中國”,甚至更為具體:“在身邊發現歷史,從地方理解中國。”近年評論界有提“新南方寫作”,我覺得也必然會喚起和強化地方地域的自覺,這至少是其中的一個向度。你如何理解和看待這一批評的命名?“新南方寫作”的理念可能會給你帶來哪些啟發?
冉正萬:我沒有仔細想過“新南方寫作”這種命名的意義在哪里,但對南方作家的寫作而言,肯定有利于歸納、闡釋,對讀者也將起到積極的引導作用。紀伯倫在一首詩里寫道: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那么,環境也是你更大的身體。在我的理念里,人是環境的一部分,不是立于環境之外打量和品評。活在這里,寫作也只能是這里。“新南方寫作”于我是一種肯定,也提醒了我,寫好身邊的故事比做其他事更重要。我關注的“南方”是貴州,是南方的一小塊,小到不用坐車,僅憑步行都能走完。因為小,日常生活在這里有稠度,文字可貼著地面生長。
索良柱:文字貼著地面生長,太好了。我還一直想我們的對談用一個什么標題,這下不就有了(笑)。當年《銀魚來》讓我們意外和驚喜,我在很多場合評價你的《銀魚來》,一般都有這么幾句:“這是貴州長篇小說的發聲之作”,“這是貴州這片天地的立心之作”,“這是一部從貴州這片土地長出來的作品”。有些人認為我“拔高”了《銀魚來》,過去了這么些年,我還是堅持我當初的評價。現在你的“貴陽系列”小說又讓我們再次意外和驚喜,結集后預計又要刷新貴陽的文學和美學呈現。我對你的寫作充滿期待,期待這片土地上長出你的更多的作品,以至于生長出一個你的“南方美學”的王國。
冉正萬:謝謝你的鼓勵,我繼續努力。我把自己交給卑微的希望,在希望中結繭,抽出的絲一定更長。
對談者簡介:
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等八部。曾獲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
索良柱,布依族,1979年生,貴州平塘人。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獲文藝學博士學位,現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貴州省美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