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3期|袁凌:極限(節選)
導讀
小說從當事人視角展開敘述,白描保姆萃秀第一天當住家保姆的工作情況。雇主家的工作量遠超中介公司所介紹的內容,一整天,萃秀在雇主的緊迫盯人中連軸轉到凌晨,應對期間雇主提出的各種苛刻要求,忍受百般折騰。小說展現了保姆和雇主因不同家庭出身而造成的觀念差距,以及為了匹對雙向選擇不得不開展的各種磨合與拉扯。
一
清晨五點過,萃秀從曹各莊的租屋起來,換了五趟公交地鐵趕到望京附近,按手機導航走到壹號公館大門口,已經到了七點半。多年干月嫂做育兒下來,萃秀老住在寶媽寶爸家里,見過的小區不少,眼前絕對是最氣派的,不僅是“公館”,叫“壹號”,“一”還是大寫的。從它別墅式樓房的高大石柱和貼著大紅春聯的鐵大門,還有處在早高峰期間的一派寂靜來看,住在這里的就不是一般人家,加上昨天剛加的寶媽朋友圈里教小孩彈鋼琴唱歌的視頻,讓萃秀心里充滿了期待,又有一絲畏怯。這不,在鐵大門口就被穿黑綢衫馬夾的保安攔住了,說要等主人通知了才能進。
萃秀打寶媽留的電話沒接,信息不回,只好在外等著,幸好春天的街頭不算冷。但也不敢走開一段吃早點,唯恐寶媽隨時會來信息。等到八點半,萃秀又給寶媽打電話還是沒接,心里就忐忑起來了。
按說一個有三歲小孩的家庭,這個點不管怎么著也該起床洗漱做飯,送小寶去幼兒園,大人去上班了。怎么會沒有一點動靜?是不是主人嫌自己七點過到這里已經太晚,直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了?那樣可就糟了,十天內第三份工作再度告吹,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上戶了。
第一份工作是白班不住家,其他的沒什么,無非一進門就從奶奶手里接過孩子干活,沒有閑下來的工夫,特別之處在于,半歲的孩子不戴尿不濕,隨處尿隨處擦洗。擦洗也就罷了,問題是除了尿在地上沙發上床上,還尿在萃秀身上。家里尿過洗過的衣物已經晾滿了衣架,萃秀身上的衣服洗了沒地方晾,連續幾個陰天,晾了也不干,身上深一塊淺一塊的地圖,氣味濃得自己受不了。來回曹各莊擠公交車,周圍的人都離自己遠遠的,實在擠得避不開了,就在臉上表現足了嫌惡的樣子。萃秀覺得這活沒法干了,提了辭職。
丟掉第二份工作的原因是一只兔子。這家別的方面還好,無非也是忙,主人夫妻都上班,萃秀早上送小寶去幼兒園之后,回家面對的就是這只兔子。兔子吃得多,拉得多,隨時隨地不停。當然不會像不戴尿不濕的小孩樣拉在地上,可是兔子屎尿的氣味很重,一天收拾籠子下面的托板好幾道,清洗完還是有氣味,很快又拉一層。小寶并不怎么逗這只兔子,寶媽卻很心疼,蘿卜白菜什么都要萃秀采購齊全,一天無數道地喂,走之前還囑咐上幾道。看那三瓣嘴不停地一翕一合,不知道要進去多少東西。
喂到第六天,萃秀心想反正它吃得多拉得多,少喂一點又何妨?拿蘿卜白菜的時候,量就有意少了一些。兔子張著個嘴拱著籠子要吃,萃秀也沒給它,心想誰讓你拉那么多,熏得我頭都昏了。
寶媽一回來,邊換衣服就問萃秀兔子喂飽了嗎,萃秀說喂了好幾道,都是喂飽的。回答了寶媽,她就急著出門去接寶寶。等到牽著寶寶的手進門,迎面卻是寶媽劈頭蓋腦的責罵:“你騙人!我最見不得撒謊的人,還有虐待動物的人,你這兩條占全了!”萃秀開始有點莫名其妙,被寶媽斥責著來到兔籠子前才知道,這鬼精的兔子,萃秀少喂食物時它忍氣吞聲,等到主人回家來看,它竟然拿頭猛撞籠子,表示它沒吃飽,受到了虐待!看到萃秀過來,它又開始拿頭撞籠子。
主人心疼得臉都變色了,立刻撂下話:“阿瑤已經不要你喂了,我家不能留你,你走吧!”
萃秀嘟嘟囔囔地想要辯解半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灰溜溜收拾行李走人,一路上心里都在罵自己。誰能知道兔子這么鬼精呢?
去年底萃秀長期服務的那家寶爸被大廠裁員,請不起育兒嫂了,萃秀擔心疫情沒有回老家,因此租了曹各莊的房子。年后村子因為疫情就封了兩次,有客戶要也沒法出村上戶,只能待在冷颼颼的出租屋里發呆,好容易熬到解封了,找工作上戶通通不順利,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一焦急起來,萃秀給中介公司的老師打了個電話,老師告訴她說雇主應該是沒起床,讓她再等等。萃秀原地跺腳等到九點多,終于接到了寶媽打來的電話,一聽口氣就是才睡醒,保安拿過電話聽了,才放萃秀進小區。走進三號樓房門廳,里面的情形又把萃秀鎮住了,以為是闖進了誰家的客廳,裝潢富麗,帶著金色流蘇的水晶吊燈閃閃發光,靠墻擺放大平板電視,掛著看上去名貴的書畫,一圈舒適的皮沙發,鋪著地毯,嚇得萃秀退了出來,想想又不是,才鼓著勇氣再進去,果然這只是個門廳,再走進去看到了電梯,上了八層,仍舊有點惴惴地去敲門,開門頓覺眼前一亮,打蠟發光的紅木地板襯出一位長得像女明星的漂亮女人,正是朋友圈上總在帶女兒彈鋼琴唱歌那位,這會兒臉上卻現著不耐煩的神情,萃秀問了聲好,她也沒理就轉身進去了。
萃秀麻利在門口換好鞋進去,算是開了眼界。從沒見過屋頂這么高的房間,像是宮殿,客廳面積像有電影院那么大,墻壁還浮突出半邊帶紋飾的柱子,是中西合璧式裝修。從家具到地面包括墻角屋棱,所有東西似乎都帶著金線,閃著光,看也看不過來,整套房屋面積得有三百個平方,有萃秀租屋的三十個大。這么大的面積對于家政工來說不是好事,萃秀已經想到了拖地吸塵工作量的龐大。地面過于光鮮,行李提在手上,腦子還沒轉過念來,聽到一個口音濃重的女聲:
“趕緊把東西放下做早飯!”
一個穿金戴銀的女人站在面前,說中年又像是老年,文著濃黑的眉毛,臉上卻又堆著皺紋,眼睛盯著萃秀。萃秀把行李箱暫且放在鞋柜旁邊,女人領著萃秀穿過客廳進了廚房,徑直洗手進入角色。看這女人穿著大花T恤牛仔褲,裝束比較隨便,應當是主人請的小時工吧,中介公司老師說這家是三口沒老人,這么大的房子光靠育兒嫂不行,也得另請鐘點工拾掇。臺子上墻上擺滿了琳瑯滿目锃光瓦亮的炊具,萃秀問清了用途,開始淘米洗菜切肉,抬頭一看墻上掛鐘已經十點,雇主和孩子都沒起來,心里的疑問再次浮出,難道這家人都不上班上學嗎?順口問了身邊的“小時工”一句,不料那女人眼一瞪大聲訓斥:
“趕緊做好飯去收拾衛生洗衣服,不該你問的就別打聽!”
萃秀心想她敢情是管家啊,聽說大富人家專門有這個,難怪口氣這么厲害,趕忙一門心思忙眼前的飯菜。烹炒煎炸燜忙了個把小時,總算是弄出來了,這時雇主還沒起來,萃秀用保溫罩把飯菜罩上,趕緊穿過客廳去洗衣房,洗衣機前面地上堆滿了衣物,萃秀摟起來扔進洗衣機里準備開機,又被背后的呵斥聲嚇一哆嗦:“別全放進去了,有些要手洗!”似乎管家總是不愿意事先交代,要逮住萃秀什么事干到中途陡然喝止。
萃秀趕緊按吩咐把細軟衣服之類的挑出來,放在盆子里端進衛生間,原來這套房子有三個衛生間,每間都很大,不像她那個租屋的,根本沒法蹲下來洗衣服。衛生間也裝修得富麗堂皇,萃秀半天洗完了衣服準備擦一下被水濺到的馬桶,頭一低那馬桶是感應的,蓋子嗶一下彈起來打到下巴,真是又痛又怕,感覺這屋里的什么東西都有機關不敢碰。管家女人又在外邊喊趕快去打掃孩子的臥室,原來小寶和寶媽這會兒起來了。
二
萃秀趕忙過去打了招呼,寶媽看來睡了回籠覺心情好了不少,讓小女孩喊阿姨,小女孩不喊,萃秀自己打圓場說剛來不熟,過兩天就好了。寶媽和女孩往外走,萃秀趕在前頭去廚房端飯菜,把飯菜和碗筷在飯廳擺好,招呼她們去吃,自己立馬回臥室收拾床鋪搞衛生。
先去寶寶的臥室,是里外相連的套間,外間小一些,放著一張大床、書桌和衣柜,床上鋪著涼席,蓋著一床泛舊的被子,應該就是給自己住的房間吧,因為雇主對中介提的要求是讓保姆負責孩子的一切。里間放著一張紅木高低床,高一層放著積木搭的小房子,里外擺放各式各樣的玩具,桌上地上床上到處都是玩具,其中沒有一個布娃娃,都是飛機輪船汽車模型、變形金剛和塑料刀劍之類的,看來這小姑娘挺有個性,倒是書架上有不少故事繪本,萃秀看到好高興,覺得以后可以和小寶一起邊玩邊讀故事了。看書是她喜歡的事,只是在雇主家往往沒時間。
萃秀把遍地亂放的玩具規整好,全部擦拭了一遍,散落地上的繪本都插回書架上,又收拾好床上用品,拿著抹布仔細把紅木地板擦得锃亮。退出來再大體收拾了外面的房間,反正是自己住的不用太講究。這時管家喊她出去,讓抓緊把先前的衣服洗完晾上,將整個屋子無死角徹底打掃一遍,再把孩子和媽媽早上起床換下的衣服洗了,得用手洗:“這些衣服都挺貴的,機洗弄壞了你賠不起!”
寶媽對著吩咐的女人說:“媽你別說,讓阿姨自己干!”萃秀才明白自己鬧了個大烏龍,那不是管家是雇主她媽!中介老師明明說的是一家三口嘛!果然老師的口就沒有不騙人的。沒見男主人在家,是不是長期出差了,或者是另外某種情形,總之要端正對那個女人的態度,人家是主人,再不能當作管家或者同行了。那這一屋的活也就全歸自己了,要統籌利用時間空當,不然干不過來。萃秀趁著雇主一家人在客廳刷手機看視頻,連忙先去另外兩間臥室打掃衛生,收拾完了才能繼續洗衣服。
挨門口那間臥室小一點,但也有二十來平方米吧,窗欞也是紅木的鏤空式樣,里子鑲嵌金黃色小花圖案,從床到柜子到地腳線都帶有金線,裝飾特別上檔次,最有檔次的還是床上的被罩床單,不知道什么材質的,又柔又軟又光滑,輕得吸塵器一靠近都會跟過來,不知道肌膚貼著這樣的床品會是什么感受,會不會像什么也沒蓋?地上扔的東西卻和小孩的臥室一樣混亂,連內褲也和襪子一起扔著,萃秀撿起來放在床前腳凳上。
“床單被罩全換下來,全部用手洗!都兩天沒洗了臟死了!”女主人趿拉拖鞋出現在門口,隨著話語傳過來一陣濃郁的香味。萃秀答應了一聲好,麻利把床上的被套枕套床單都換下來,放進附帶衛生間的大盆子里用水泡上,蹲下來兩手快速擦地擦屋子里的一切,在床下發現一幅寫得特別好的書法,是“和諧”兩個字,她想大約是還未謀面的男主人寫的?毛筆字寫得這么好,想必是個性格溫和知書達理的人,人家女主人長得好,命也好,跟自己嫁的老公完全是兩回事。
萃秀今年春節沒有回家的原因,一半是疫情,回去了不容易過來;一半就是因為老公。一年半沒見了,想到老公,萃秀的頭皮仍舊會一陣陣發麻,這既是去年過年回家那場大鬧的后遺癥,也是幾十年來累積的結果。
那場大鬧最初是老公對萃秀和公婆發脾氣,后來演變成父子沖突。老公從小因為體弱被公公婆婆寵壞了,脾氣很暴躁,喜歡張口就罵,在幾年前他出車禍腿受傷后,越發暴躁,說話也更加難聽,那些惡毒的臟字眼不知他怎樣出口的,對他父母也是一樣。那天吃罷年夜飯看電視,萃秀給他端熱水泡腳,水稍稍燙了一點兒,他說萃秀嫌他殘疾了想故意燙死他,萃秀辯駁了一句,老公勃然大怒,一腳把水盆踢了老遠,熱水潑了萃秀和公婆一褲腳,隨即痛罵萃秀在外邊找了野男人,借著做月嫂的名義傍大款,一大年不回來,不管他死活了,現在又想害死他,說萃秀是婊子,妓女。一旁的大兒子看不下去,說爸爸你不能這么罵,這是我親媽,老公轉移目標說好小子你長大了是不是,敢欺負老子了是不是,揚起手里的拄拐朝大兒子打過來,大兒子挺起肩背硬硬地受了這一拐,身體顫了一下又站直了。兒子替萃秀擋槍的情節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婆連忙上前攔住,還好他沒有帶老娘一起打,但嘴里的污言穢語就止不住了,連續不斷地罵了半個時辰,整個年夜就這么毀了。此后兩天萃秀躲著他,三朝年一過完趕緊出門,寧肯上北京住在沒有暖氣的曹各莊租屋里受隔離,也不愿意看見老公那張臉了。
萃秀知道老公出車禍之后心理有些扭曲,擔心自己瞧不上他,但他表現出來卻是這種形式,農村人咋就這么暴力呢?當年老公還是萃秀的初中同學,經常看到他捧個武俠小說看,以為他愛看書性格溫和,沒想到過了門是這樣。在城里看到雇主家里女人地位那么高,有些什么家務都不用做,更別說被老公打罵,萃秀就覺得羨慕,只怪自己命不好生錯了地方。
……
全文原刊于《花城》2023年第3期
袁凌,生于陜西平利縣,單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報2017年度致敬作家,騰訊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十月》《天涯》《今天》《中國作家》等發表非虛構、散文、小說、詩歌數十萬字,入選三屆《收獲》文學排行榜,兩屆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南方都市報十大好書等,出版《漢水的身世》、《記憶之城》《生死課》《寂靜的孩子》《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