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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3年第3期|焦典:鱷魚潛泳(節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3期 | 焦典  2023年06月15日07:18

    焦典,1996年出生于云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專業博士在讀。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收獲》《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詩刊》《星星》等。獲2020中國·星星年度大學生詩人獎、第六屆青春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第一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之星獎首獎金獎。在校期間,多次獲得國家獎學金、研究生學術創新特等獎等。

    那時候,全身都清爽,去哪兒都好說,順著風順著水,前腳后腳擺兩下就到。

    六十顆尖牙亮閃閃,溪潭閑游,懶洋洋漂著,也嚇得人頭毛奓起,脊背發顫。熊豬鹿麋,肥我肚腹,什么好漢顯貴,也難與我爭風頭。

    可惜,我順著水活,俯著地活,我按著老天安排的動物的命活。我貪吃,我兇猛,我也怕死。

    終究好像還是愈來愈老,一口牙脫落又長脫落又長,穿起來數一數得有三百余顆。到處都是人,到處都下雨,水里越來越冷。我不得不游,往南游,往太陽成天曬著的地方游,往都是和我一樣的老東西的地方游。

    不過還是給你一句忠言,不要傻愣愣躺水邊望天發呆。抹平水面,我鼻膜一閉就潛到深處。離你只有一丈遠了,你還在那癡人說夢語,想著你的文憑利祿。你再不起身飛跑,我就要一躍而起撕得你四分五裂七魄散盡。你那脂肪肥厚難以吞咽的,我就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為肉糜。

    快跑吧!

    老池隔三岔五就去趟地質公園,公園在山上,老地質廠改的。說是山,矮矮一座土包,吱吱呀呀,漂了幾百年,撞上場雨掉兩塊石頭,碰著次地震塌一片山坡,越來越矮。到最后,道觀石頭梯子下面就貼著河。冬天剛下過雨,面上蒸一層水霧,有魚味、草味,還有折戟沉沙的鐵劍味。但水干凈,不怕冷,扯下衣服就往河里跳,游起來比走快。半天看不見,以為淹著了,路上人正要喊救命,老池頭就冒出水,隔老遠打招呼。

    咿咿呀呀的聲音,是小圖,在岸上緊緊追著,生怕爺爺被水吃了。滿五歲了,還不開口講話,這年紀實在晚,急得到處跑醫院。身體樣樣都好,哪臺儀器都這么說,為什么還不講話,哪個醫生也說不清。“是太聰明了才不講話哩,等長大點你們就曉得了”,鄰居一個個都這么講,小圖咯咯地笑,像是聽懂。然而有一個湯老師,年輕時的地質隊工友,會手上嘟嘟嘟拉手風琴,嘴里唱《喀秋莎》,因此得一“老師”尊稱。時常釣了魚送來,跟老池說:“娃娃怕是膽子小么不敢講話,魚膽汁涂在眼皮上就好了。”

    一日又來約釣魚,拉著拽著一路奔到河中央,腳下踩條細長船,公園里常見到的那種,也不知道湯老師去哪里搞來的。這條河是很熟的,蹉跎河,上面就是地質公園,游過無數回了,哪里有漩哪里有纏腳水草都一清二楚。

    釣到中途,湯老師一雙眼睛定住,盯著水。幾分鐘后,抬手一指,“那那那……”,聲音跟手一起哆嗦。遠遠一看,一雙金燦燦核桃眼,中間一瓣黑洞洞裂縫,盯得人頭皮炸裂。崎嶇粗糙的身子正緩緩撕開河面。

    河里竟然會有鱷魚?站不穩了,腳下跟著水波一抖,差點沒一頭栽進水里。湯老師一把拉住,把槳塞到手里,“沉著點,你來搖船。”

    “快跑吧!”

    “往哪里跑!跳下船更是一條死路。”

    “使勁劃啊!”

    “這輩子就交代在這兒了。”

    “河里的鱷魚!”

    “河里的鱷魚!”

    河面一點點拉開到近處,鱷魚脊背一沉,沒入水中,進攻的姿勢。小船瘋狂晃,跟著人一起號叫,湯老師哭一聲,膝蓋軟,跪在船上,“鱷魚神仙誒,今天放過我,再也不釣魚了。”然后人不動,鱷魚不動,連風也不動,所有東西都杵在原地,一起靜靜地發了會兒呆。河面底下一聲響,水波朝著對邊遠遠地蕩開去。

    兩人腿抖著站起來,手指甲都全摳破了,船舷上刻幾點血印子。搖船到岸上,看見躺一條死魚,肚子被戳幾十個尖尖小小的洞,鱷魚嚼過的。鬼使神差地,二人撿起,一路提回去。收拾一番,魚膽擠破,手指蘸點,往小圖眼皮上少少地抹了。然后小圖喊:“爺爺!”好大聲,像玻璃一樣透亮。

    一個好故事。

    到處逢人說,“鱷魚是慈悲哩。”

    有人愛聽,抱起小圖親兩口,學著鱷魚張開大嘴,不嚇人,嘴臭得倒是讓人嫌;有人不愛聽,嘲兩句,“云南的河里都有鱷魚么,我家床上躺著的怕是瑪麗蓮·夢露哦。”還有年輕的,有文化,點點頭,“鱷魚的牙齒其實是很低效的捕食工具,牙根牙齦發育不如人類,撕咬獵物時經常脫落……”

    其實誰在乎呢?老人老故事都多的是。

    但高興是真的,抱著小圖到處跟人說:“鱷魚有大慈悲哩。”

    當然,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現在一夜亂夢,睜眼醒來,就在心里問自己:今天應不應該死了?

    云南風和花一樣又多又密,一整夜都在吹,吹得空氣薄薄一層,地也干干,把自己的好瞌睡也都吹跑了。死——真是一個干巴巴、光禿禿的脆片片,稍微用力一捏就碎了,活著與死好像也就隔著窄窄一個指甲蓋的距離。其實誰都想過死這個問題,但原來總以為,燈是一盞一盞滅的,今年眼睛瞎一點,明年耳朵聾一點,像一塊老陳皮,慢慢地干死。到自己真正老了才知道不是的,人其實是“啪”一聲,所有的燈就關上了。

    就像醫生說,自己是得了什么肌肉萎縮硬化癥,外國話叫阿爾茨海默病,自己也聽不懂,什么愛來愛去的。小圖倒是哭,醫院里巴巴地忍著,一進家門就哭得驚天動地,也真是的,那么大的人了,還趴在爺爺腿邊抹眼淚,邊抹邊說:“爺爺,你放心吧,一定能治好的,我不回上海了,就留在家里陪你。”“不回去上班怎么行?沒出息的東西,這么多年爺爺咬牙供你上地質大學,也算繼承了咱家地質隊員的光榮傳統。你自己也苦啊,一實習就得上山上工地,鞋里一下雨就灌滿水,也舍不得買雙新的,爺爺看著都心疼啊。終于熬見點光明了,你就要做逃兵?什么硬化癥,什么癱瘓不能自理,都是醫生唬人的。不這么說,醫院能賺到錢嗎?”把小圖連罵帶哄趕走,靜靜坐在板凳上,舌頭在嘴里不受控制地亂跳。老池自己也知道,醫生說的是對的,閻王爺已經“呼”的一口,把自己的火都給吹滅了。

    現在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五點半,不消人叫,眼睛自己睜開。扶床坐上五分鐘,給點時間,讓一身遲鈍的血,慢慢壓到腦袋里。吃藥,杯子外面總灑一片水,這雙手就是不聽使喚,一拿點什么東西,就跟摸著鉆機似的,嗡嗡嗡震顫個不停。摸索出幾片鹽酸二甲雙胍,配合胰島素控制血糖,咽了;再擠出兩片硝苯地平緩釋片,吃了二十年了,繼續咽;最后還有七扭八歪不會讀的外國藥,貴得很,但醫生說,不吃癱得更快,還是忍痛咽了。

    然后是每天第二重要的事,熬米布。白花花的大米,像一碗雪,放太陽下曬。早上是好太陽,溫暖不刺激,曬什么都舒服。八分干,正滋潤,往研磨機里倒。機器和自己一樣老,十年前買的,給小圖熬豆漿喝。一插電,研磨機開始破口大罵,比賣腌酸菜的嗓門大。趕緊拿抹布隔著手,按住瘋狂的研磨杯。等每一粒米都粉身碎骨涼透了,又往熱奶鍋里一倒,來回攪個徹底。

    腿有點顫,手卻不抖了,端了往人家送。得趕快,五六點才是老年人的時間,再過兩小時,滿天滿地都是年輕人,上班的、上學的,一陣陣風。要是被看到自己往人老太太家送東西,不知道被笑成什么樣。

    老太太的香也正是這個時候點起來:保溫飯盒往一樓防盜欄里斜斜一塞,裊裊的煙就從窗戶里鉆出來,仿佛敲著人鼻子眼睛喊,李老太太起床了!李老太太信道教,那真慶觀香火有她幾十年功勞。每日清晨三炷香少不了,另還有花、燈、果、水,都撿新鮮干凈的供,一整套的講究。八十七歲,耳清目明,自己獨居,事事不靠別人。和老池呢?雖然不是老伴,但過的,誰又說不是一樣的日子。就比如現在,清晨念完功課,開窗就把米布拿進去,悠悠地吃了。吃完洗干凈,晚上又裝進飯菜,還是老地方,等老池取走。誰也不說謝,誰也都說了。八十多歲的人彼此是不需要說話的,嘰嘰喳喳地交換對世界的看法是年輕人的愛好。只要這樣就好了,五點半起床吃藥,送去米布,晚上五點半再拿走晚飯。中間必須隔著點距離,是表示客氣,也是必須遵守的禮儀,這是老一輩的講究。

    接下來就該去完成自己的養老金認證,半年一次,風雨無阻。認證一次可以領六個月的養老金,算一算,又能給小圖攢下點飯錢。小圖總說沒時間做飯,吃外賣,一頓二三十,貴不說,還不干凈,說也不聽,只能盡量多支援,吃外賣也吃點好的吧。不過自己已經打算找個時間了結自己,這樣再去認證,好像有點欺騙國家的意思。臉紅一陣,但想想小圖,還是厚著臉皮去吧。

    社區辦事處,之前去過的,離家五站地。1路轉12路,圓通山下,轉頭再走兩百米。不算遠,車上有人讓座也可以不坐,看人如釋重負地又坐回座位上。到公交車站,站定,抬表一看,正好七點半。算著到那邊整八點,剛開門上班,人少,心里有點高興,自己安排得好。直到連續過了五輛6路車,飛過去三十幾個黃衣服兔耳朵的外賣員,看表看得胳膊酸成山楂棒,才意識到不對。問一個西裝夾皮包,不知道,剛來的;問一個買菜老太太,嘴里吐不出囫圇話;直問到一藍校服大書包,肩膀歪歪學生,才得知:地鐵開了,1路車從此不打這兒過。

    那地鐵,知道的,沒有十年有八年,藍色圍擋到處搭。兩條車道變一條,沒有事故也堵車。挖挖挖,挖得自己臉上的褶子又深又多才上場。但那學生說:地鐵好啊,又快又好看,破公交又擠又臭,每天坐車煩死人。老池問:地鐵多少錢?要看去哪兒啊,跟坐公交一樣。去圓通山。那頂多兩塊錢?不過爺爺您打輛出租車吧?坐地鐵您這公交卡不能用。打車?那怎么行,上去下來,起步價,車屁股冒不出半米煙,八塊錢交出去。還是坐地鐵,問著來到地鐵口,扶梯一部,往上不往下。只得走樓梯,十六級一組,四組層層疊疊碼整齊,大理石臺階閃亮亮滑溜溜,怕摔倒,手扶著欄桿一路搓下去。到了平地已然走出汗,腦門一層濕,鼻子噴著厚厚的氣去問路,到圓通山怎么走?二號線轉四號線,世博園方向,坐兩站,人民醫院下,金銀殿方向上,再坐兩站,白馬寺下,到了B口出,出去就是圓通山。

    明明白白記住了,買過票,再下樓梯,還是滑溜溜大理石,閃得人眼花,真是浪費,這么好的地,拿來讓人隨便踩。左邊一列,向前開,右邊一列,向后開,往哪轉,忘記了。趕緊問人,老爺爺您去哪兒?圓通山。密密麻麻站名掃一遍,這沒有到圓通山的。剛才那人說有,轉一次車就到。轉幾號線啊?又忘了……老池漲紅了臉,什么時候這樣糊涂了。不敢再問,自己找,好好想想,剛人工作人員說了,金銀殿。之前帶小圖年年去的,十塊錢一次撞大鐘,邊撞旁邊老板邊念叨:一撞學習進步中狀元,二撞家庭和睦有人念,三撞……鐘聲真好聽,嗡隆嗡隆的,拖長長厚厚的音,一只大鳥似的,慢慢往天上飛。小圖愛學習,聽到狀元兩字就高興,自己也高興啊,興許將來小圖真是狀元呢,自己就順著金沙江一路游過去,告訴所有人,然后呢?然后不能再想了,地下一點陽光也沒有,但地板座位車廂卻到處亮堂堂,讓人眼睛發昏,不認識的字,不認識的人,伸長了脖子什么也看不到,頭暈得很,早上沒吃降壓藥嗎?雙腿有點抖,乘務員過來幫忙了……

    等一雙腳踏進社區辦事處,心里才真真實實地踏實下來。還是那位姑娘,帶點黃的頭發蓬蓬蓋住腦袋,白襯衫翻來覆去穿,領子都跟老頭子的眼皮似的耷拉下來。腳上也還是那雙平底黑皮鞋,接水走路都悄無聲息,有公家的莊重。有人往皮椅子上一坐就眉眼一沉,露出標準式樣微笑說:您好,請問需要什么幫助嗎?

    還好,社區辦事處還是老樣子,老樣子是最好的。

    “我來簽字,養老金那個,每年都要弄的,我一年沒落過。”

    還是標準式微笑:“爺爺,今年已經改革了,在家里直接用手機認證就可以了,不用像之前那樣來現場簽字了。”

    看出難處,遞過來一手機,有嬰兒雪花膏的氣味,是時髦的手機樣式,一個蘋果被耗子咬一口,自己沒有,街上經常見人拿著的。“爺爺,您沒手機用我的吧。”

    “點開那個,白底綠字的那個圖標,人社在線……”

    一時間,老池又走丟了。沒巴掌大的屏幕隔出四五間大廳,走進去,又破開格局建六間小屋子,全都奇形怪狀,漆綠墻鋪紅毯的。曲折隱秘,風水不佳,跟年輕時住的地質隊房子沒法比,排排過去,幾家幾戶,清白敞亮。而且怪得很,一企鵝沖著人拋媚眼,還有不知品種的白狗,比京巴臉尖點,在那兒扯著臉皮笑。

    辦事處姑娘說,在第三頁。又開一新門,進門兩排彩色英文大字,四壁里紅橙黃綠待人挑選,有一藍底白天隔間,隔出一點清涼,忍不住點進去,姑娘忙大驚失色:干嗎啊您,這是支付寶,管錢的!忙縮回手,臉上仿佛被人打一巴掌,火燒火燎,別人的錢,真不像話。“微信、淘寶、小紅書、知乎、閃耀暖暖……”每個字都認得,連在一起又都不認得。好似一架架中藥排過去,滿門天兵天將下凡,神態威儀,不曉得名姓但曉得背后有大神威。

    “好,眨眼睛。”

    兩塊眼皮死沉死沉,拿一張臉的力氣磨開,屏幕亮得很,看著看著眼前一片黑。

    “向左轉頭。”

    頭動一下,感覺腳底下打滑,坐都坐不住,好像在蹚水過河,河里全是心驚肉跳的石頭。

    “爺爺點點頭,慢一點。”

    老池覺得腳下的河水很深很深,說是河又好像浮在空中,飄飄忽忽的。那手機小小的白光就在下面,跟條纏腳的水草似的,拉著自己往下沉。手機這玩意兒究竟誰發明的?完全害老年人的東西。自從人人拿個手機,出門車也打不到了,大冬天招手招得犯關節炎;買東西也受罪,小攤子不樂意找零錢,翻著眼睛嘟嘟囔囔。自己知道自己老了,早就跟不上時代了,想學也學不會,眼睛看一會兒就花,手指又粗又笨,總戳不到地方。旁人看著著急,自己心里更著急,氣得想把手機遠遠地甩了,甩到西門橋外西山外西天外,誰也撿不回來……

    下面怎么傳來小圖打噴嚏的聲音(鼻炎又犯了嗎?)、紙張嘩啦啦翻頁的聲音(快十一點了作業還沒寫完?),還有打電話的聲音,很遠很遠(爺爺,這個假期我不回去了)。一直往下沉啊,跟著手機那白光沉,沉了很久很久才想起來,自己會游泳的啊。雙腿使勁蹬,光出力不見動,又一口氣憋住了,終于冒出頭來。

    “爺爺,您沒事吧?怎么臉色這么差?”

    緩過神來,搖搖頭:“沒事沒事。”

    “好了,爺爺,這就驗證完成了。以后啊,你在家喊你孫子孫女幫你弄,很簡單的,他們一看就會了。”

    說著好,走出門。必須走路回去,不過幾站地,自己走得動。無論如何,大馬路是實實在在的,之前往左轉,今天總不能往右轉吧。走路吧,走路,踏踏實實,身體不會輕飄飄。“康康無糖食品店”還在那兒,改天來買點雞蛋糕;那個米線店老板還在罵娘,多倒點醋就不高興,一輩子小生意;小小的文具店拉下了卷簾門,為什么關了?小圖放學都會在里面逛一會兒來著,當時不該說孩子的,那沒嘴的白兔子橡皮,多買幾塊怎么了——可是不對,小圖讀的是二小,這文具店怎么寫“實驗小學文具部”,總不能連學校也搬走了吧。不對,不對,自己又糊涂了,不該禁不住鬧,帶小圖去吃“啃的雞”,一邊炸雞翅熱乎乎,一邊可口可樂冰涼涼,回家就又吐又拉,醫生說,急性腸胃炎,小孩子不能喝冰的。以后再也不敢啦,但以后,早知道以后小圖離自己這么遠,當時就放開吃。哎呀,多少次做夢夢到小圖在外邊出事就嚇醒,如果還是小時候,在學校門口,一出來就喊:爺爺!貓似的,兩下蹦到三輪車上。就是那個小學,天天在門口接,可是三輪車呢……

    之后是如何倒在地上,又是如何被送醫院,不停有藍口罩湊到眼前問:您家人呢?您子女怎么聯系?你這個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癥已經讓你出現感覺障礙了啊,再不手術治療,過幾天吞咽和呼吸都困難的啊。趕緊把你家里人叫過來,你這個沒人伺候是不行的!

    都是些消毒水味,那些苦苦的話,就不提了吧。

    只說說回家的事就可以了:開了板板扎扎幾十盒藥,兩塑料袋,一手一個提到家門口。不過三層樓,一雙拳頭在捶打心臟,左勾拳右勾拳,人老了就是這樣,一旦病了就再也好不全乎了。呆站在門口喘粗氣,緩過來了就插鑰匙開門。怎么捅都捅不進去,你手往左,鑰匙孔往右,你往右,它又往左,跟你玩抓鬼游戲。越著急越使勁,越使勁手越僵,最終僵成個雞爪,徹底拿不住鑰匙,乒乓落地。

    拿手背敲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想等著小圖一邊喊:來了!一邊在家里手忙腳亂地關電視,小孩子把戲。

    沒人開啊,一遍遍敲。

    嘿,沒有人,哪里有人呢?1路公交車站沒有了,養老金表格也沒有了。還真是繩撿細處斷。現在自己得這病,過一陣癱了,吃喝拉撒都躺在床上,到時候才真叫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害了自己,更害了小圖。下樓,把兩袋藥全丟進大垃圾桶里,去你的吧。

    老池就是這個時候,決定自己該死了。

    兩腳的人總說老馬識途,其實我們老鱷認路也不差。這片地界,很多年前我也來過的。有一年冬天,太陽像岸邊呆羊似的,一口就被陰沉沉的天吞進了肚,個把月都沒拉出來。冷啊,冷得我想睡都睡不著。一閉眼,身體里的血就刺刺拉拉地結冰碴。那時候我媽還活著,她告訴我應該趕快睡覺,睡著了就萬事大吉等春天。可是血里的冰碴戳得我里里外外都疼,我怕我一睡著就再也睜不開眼了。所以趁著大家沒注意我就一只鱷往南游,往每天都是春天的地方游。皇天不負有心鱷,我還真找到了這么一個地方。

    暖和啊,在河里睡過整個夜晚。太陽一出來就能劃開手腳,抖掉身上的水,整個身子都松松的。名字都不曉得的野植物,鋪天蓋地長,葉片幾十個齒像鐵鋸,割一下恐怕連我也得掉一層皮。花也兇猛,流石灘處處刀鋒,無人同行便滾落而下頭破血流。絨蒿偏大束大束,綴滿滿故意引得生物看,完成無數次誘殺。這樣的地方沒有人,沒有人的地方就是我們鱷魚的好地方。說來慚愧,那時候我還年輕,很怕人。長長細細的竿子,頭部一個套網,上下一揮,就套在我們嘴上,把眼珠子甩出來都甩不掉。然后大棒上身,骨頭敲碎在肉里,皮撕下來風干。所以當我聽到人的聲音時,立刻嚇得潛進河里,只敢留一半眼睛在水面上。

    一重山,一道溝,不算太寬,但下過雨,滿滿地給淹了。一個中分頭說:“池隊,有個樣本在對面,現在怎么辦呢?”被叫池隊的那個人,腰間摸一把,我怕他又拿出那種神秘發火光盒子,連忙游開幾米。但他好像只是摸出什么吃食,往嘴里一塞說:“湯之文,你又想偷懶了?蹚過去唄,還能咋辦?”扭過頭,又對跟在后面的一男一女說:“李娟、鄒海,你們都沒問題吧?”一男一女點點頭,拉著手一起下了水。泥巴水,渾得很,那幾個人一下去,兩下淹到他們的胸。老青蛙咕咕嚕嚕排一串卵,濃稠發腥,又黏又韌,水也沖不開。我看著心煩,輕輕張口把它吞了,無聲無息。那些青蛙卵倒是命大,一直順水漂到那幾個人身邊。女人腳下一打滑,半個頭沒進水里,再起來,滿臉掛串卵,慢慢往下淌,“哇”的一聲就吐了。前面傳來那個叫池隊的叫喊:“衣服舉高點,濕了等會兒可沒得換!”

    上岸繼續拿量尺測,密密麻麻打點,留下密密麻麻的腳印子。有那長的,一連幾公里。邊打點,那個叫池隊的邊囑咐,“鄒海,油漆記號可做好啊,明兒別轉到別的山溝溝里,我還得去大馬蛇肚子里掏你。”

    我一路跟他們三座山,真要命,不知道這幾個兩腳人到底來干什么,這么拼。蟲聲稠密,炸耳朵,燒柴的櫟樹齜牙咧嘴長得比他們幾個人高。兩個人一組抬大箱子,一前一后背抵背,一步步往下蹭。中分頭嚷嚷:“咱們這么不要命值嗎?最后全憑他們繪圖的,手一抖,歪一下,幾座山頭過去了。算了吧,這條線別追了,填圖唬過去。”“那能行?”池隊兩巴掌拍他腦袋上,“我們地質是良心活,水平咋樣心要盡到。”不敢閃躲,中分頭漲紅著一張臉,手上石頭敲得更響。“人家寨子里農民怎么說我們來著?”“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別聽他們瞎說,我們這是為祖國尋找寶藏!廣播里怎么唱的?娟兒?”“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背起了我們的行裝,攀上了層層的山峰,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富饒的礦藏……唱!”說實在的,那女的歌聲實在不咋的,但是她越唱越起勁,越唱越起勁,臉上漲滿了紅,鼓動得我也忍不住拍了兩下水,激起半大不小的兩朵水花。那個叫池隊的很警覺,立刻往我這邊走近了,我急忙潛進水里,飛快地逃走。

    幾天后的晚上,我晃晃悠悠又游到了那幾個兩腳人的營地。也許是我心里下意識想靠近他們也說不定,這山里的一切都太自然了,只有他們幾個是外來者,帶著外面世界某種奇怪的激昂和遼闊氣息。兩腳人搭的板房嬌氣又寒酸,不用風吹,自己倒。之前還紅著臉唱歌的女人坐在地上一直哭,哭得嗓子啞啞,以后唱歌肯定更不好聽了。中分頭也在一旁偷偷落淚,手里還拿著個錘子不停倒。那個叫池隊的終于低著頭(我還以為他像公雞一樣只會抬著腦袋叫呢),對那女人說:“李娟,鄒海這事是我對不起你們。如果鄒海不是為了來找我,也不會摔下去。你放心,鄒海我一定給你找到,我找不到我讓我女兒兒子給你找,還找不到我孫女孫子給你找。”嘩,這種來大山里吃青蛙卵背大石頭的事,竟然還要讓自己的后代輩輩兒也來干,這個人真是石頭心腸啊。我離家前,我媽就經常跟我講,下輩子不要做鱷魚,怎么樣得當個天上飛的,自由自在。

    不過我不太同意,我現在一只鱷魚,也挺瀟灑的。

    下定決心之前,老池已經陸陸續續計劃好了,自殺嘛,最重要的是別影響到別人。自己無牽無掛一身肉,上秤稱不出幾兩錢,別人還是要生活的。往大馬路上躺,自己咬牙閉眼舒坦了,司機可是要倒霉。跳樓呢,氣喘吁吁爬上去,喊一嗓子蹦下來,誰要是路過真晦氣。一攤肉泥在眼前,幾個月別想吃飯。思來想去,還是淹死好。

    老池愛游泳,野的。以前在地質隊出野外學會的技能。新鮮生猛地往腦袋上拍幾捧水,冰冰涼,新鮮生猛地脫光光,剩一條褲衩,同樣新鮮生猛地往水里一扎,撲哧撲哧換氣。花白白頭發,松垮垮臉皮,一雙癟水袋垂到肚子,身邊劃水的,都是同輩老太太老先生。還是新鮮生猛,蛙泳蹬一次腿漂五秒鐘,游得久,自由泳雙邊換氣,一雙鞭子腿,游得快,還有“挺尸泳”,軟趴趴面朝天,不管不顧隨著水漂,有岸上路過的,嚇死人,以為是老年人失足落水。老池是其中一條老魚,資歷久,水是自己老伙伴,哪兒深哪兒河面下有漩,都清楚。塵歸塵,土歸土,老池就在水里走。別人只會說一句:今天怎么這么大意,老池啊,老池,馬失前蹄啊。

    清清白白,誰也不礙。

    到了這一步,關鍵的關鍵在于體面。扣上件燈芯絨馬甲,乃是針針線線于縫紉機下一雙腳不停踩出來的手工品。系那條皮帶,絲絲紋理透露著山牛生前的堅韌強壯,放兩寸收一寸,圍著腰量的,比什么都合適。褲子換三五條,還是這條好,三防斜紋毛滌褲,不太貼身,但挺闊。壓兩條筆直筆直褲線,會見外賓也不過如此。到時脫了整整齊齊疊在岸上,等人撈起自己找到衣服套好,也還是一個體面。

    現在就出發,要一切如常,要不動聲色。同樣熬米布,轟轟嗡嗡殺光一缸米。煮得稠稠的,送到李老太太窗戶邊。“若此者 了自心一念之誠 出世上三途之苦 履長生之道路 脫苦海之迷津 既無前愆之可懺 也無后過之可悔……”是念早課的聲音。老池想,有神仙是好,比李老太太頭發黑臉盤亮的好多都走了,現在自己也熬不住嘍,李老太太因為心里裝著個不講話不露面的神仙,還是能鉚足了勁活下去。

    轉身要走,李老太太開窗叫住腳:慢點走。

    第一次透過窗戶看里面,清澈透明,幾個包鼓鼓囊囊地捆了放地上。

    老池問:你這是要出去旅游?

    李老太太說:上真慶觀,在家修了幾十年,現在可以入門了。

    搖搖頭,不明白,怎么個說法?

    招呼老池進屋,拿拖鞋、倒熱水,也不嫌燙,用手直接端到面前,人老了,手上的皮跟心外面的皮一樣,很厚的鎧甲。老池接過水,還沒吹,李老太太說:“我不想瞞你,赤松子來遇我了。”

    “赤松子?”

    老太太又拿出一塊茶餅,敲下些碎茶葉放杯里:“你喝茶吧?水沒味。那天我照常點香呢,那火苗卻一下子跳起來,不害怕,就小小一個,從火機上跳起來,跳到電視上,跳到柜子上,我怕它把被子給點著了,就到處撲。結果呢?那火苗一下子跳進了我眼睛里。我想著,完了啊,這回眼睛該瞎了。”

    老池插嘴:“該去醫院看看,你醫保那些錢留著干嗎?”

    李老太太說:“看什么?你看我像瞎了嗎?那火苗一跳進我眼睛,我就不在這地方了。到處白茫茫的,有大顆大顆的雨,第一眼以為是玻璃珠子,叮叮當當往下掉。順著低頭一看,整個大地起起伏伏,風一片一片的,甜香松脆。赤松子就在我旁邊,金燦燦的,讓人看不清。他說,你已經得了。”

    老池問:“之后呢?”

    李老太太笑了:“得了就是得道了。我第二天就去了真慶觀問師父,人說,你來吧,你已經超脫了。”

    老池走出樓已經快中午,回頭看一眼,樓道口黑洞洞,不停傳來一些細碎的聲音,像漲潮,不斷把這棟樓里深微幽暗的心思往外翻。一直都知道這單位房子里住的都是老人,但到現在才真的知道住的都是老人。

    拍拍腿,一路來到地質公園。兩排塔柏直直立兩旁,修剪得少,不像先前輪廓分明。但也還是直直的,綠得灰禿禿,太陽曬著更有一種氣節,表示雖老四季尤青。倒大街上后就一直沒來,幾月不見,這地兒比自己老得還快些。土工布七扭八歪鋪一地,禿子頭上貼膏藥,難看。余下則是空空,片片白石板。

    斜行至河岸,山愈矮了些,水沿河岸打個彎,又潺潺流過。一伸腳碰著涼涼河水,撲撲打兩下,水這才被攪得活過來。沒游兩下,換氣偏頭,看見一人,站岸上手腳伸縮開合,收放來去。游近點一抬頭,一張臉,濃眉耷眼皮,不就是湯老師嗎?垮著一工作服,褲子縫歪著,腳上一雙勞保鞋臟得不像樣。

    爬上岸,身上水兩把抹掉,湯老師說:“吃煙吃煙。”腰間摸一下,啥也沒有,還是假裝遞過來,“下次給你嘗好的。”

    打火機“咔”地噴火——這是老池拿嘴演的。

    湯老師于是拉老池走,“你看看,你看看,他們把雕像都搬走了,明年這就是熊貓館啦。”

    老池上岸,風一吹,直打抖,咬緊了牙聽,“人屁股要給熊屁股挪地方啦。”

    一句好笑的話,老池笑,湯老師不笑。

    大地球模型還立著,扁扁的圓,伸手想轉,發現是石頭球。怪怪的,總記得這地球模型是動的,大片藍,大片綠,又是那么圓,轉起來呼呼響。

    屋里更一眼看得透,僅僅是些玻璃柜,百個洞,千層灰,剩些發銹鐵牌牌,三四塊又黑又硬棗泥糕,寫:柱狀節理;大烏鳥巢凹個洞,寫:氣孔狀玄武巖氣泡囊;外婆家灶臺偷的柴火,寫:碳化木——都是些不值錢的,不是自己一錘一鑿采樣的不在乎,隨手就丟了。以前,以前也是有好些寶貝的。碧油油祖母綠礦,樹干粗;夜光石、夜明珠,粉閃閃黃閃閃;還有一米直徑菊花石,三億年芳齡嚇死人。進來就挪不動步,誰能想到黑黢黢的地下有那么多好東西。

    正看著,突然來了人,電腦包安全帽。隔段距離,湯老師側身深藏進小門。等那人路過,伸出拳頭抵在那人腰間:“干嗎的?!”來人嚇得一哆嗦,以為闖了閻王地,嘴里直發抖:“好人,好人,燒熱氣球的。”“果然是特務!別想在地質公園搞破壞!”特務?啥年代了?轉過頭來,好嘛,倆老頭。立馬變張臉,操起馬普:“你們干嗎的?沒事趕緊走!這兒還要搭熱氣球呢,再不走報警了啊。”老池著急,“小同志,別計較,這就回去。”

    老池水里游,湯老師岸上走。水藻連著岸,滑溜溜叫人腳心大腿癢。蹬兩下,碰著一涼冰冰直挺挺硬東西。什么玩意兒?悶水伸手一淘,一塊好鋼整體煅燒,比普通錘頭錘柄長一截,掄起來,砸地上,聲兒厚重結實。不知道誰新買的就丟了,真是一把好地質錘。

    差點嗆著水:“湯之文!地質錘!”

    湯老師抹抹眼睛。

    “嘿呀,真的,能砸花崗巖!”

    愣一會兒,湯老師突然大聲說:“隊長,目標地層已找到!”

    以為逗人玩呢。湯老師那邊卻認真起來。抬腿、伸手,蹲在地上手攥緊,左右交替使勁,做出拉準繩的樣子。

    老池見了好笑:“湯之文,你演電影呢?”

    那邊卻回:“池隊,干活呢,開啥玩笑,繩子我拉好了,你敲樣吧。”

    這是真瘋了?扯兩下胳膊:“之文,干嗎呢?回家去吧。”

    低頭,像是聽懂了,抬頭:“回哪兒去?剖面還沒測呢。趕著點早干完吧,九個月沒回家了,我爹我媽肯定想我呢。”

    老池望望人,仿佛多看兩眼這就不是湯老師,而是一個莫名其妙瘋掉的別的人。

    見不說話,湯老師對著老池,兩排牙齒笑出來,跟十七八歲剛入隊時一樣:“趕緊的吧,晚上回去搶不到肘子了。”

    “行,干就干,野外大山大河跑了四十年,今天再跑他一回。但說好,干完咱就回家啊。”

    爬上岸來,掄起剛撿的地質錘,噗噗噗往地上砸。新東西,是好用,鋼的質量也比以前好了。地面幾下就一個大坑,揚起的土糊滿臉。湯老師一旁越看越高興,搶過地質錘就往石頭上砸,“隊長,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我才是能文能武,李娟文化比我高,力氣沒我大,那個什么鄒海,大字不識,白使力氣……”

    老池說:“湯之文,你真的瘋了。”

    那邊回,“隊長,你看你大白天光個膀子吊個褲衩,小心告你流氓罪!”

    使勁向石頭上砸啊!砸水泡、砸骨刺,砸那些年野外得上的關節炎,砸大樓、砸商場,砸被拋棄了的這身臭皮囊,砸光榮砸憤怒,砸愛砸悔,砸他個七葷八素天旋地轉廉頗老矣尚能上馬收拾舊山河。

    砸到滿身狼藉再無一絲力氣,湯老師徹底老實了。風穿過樹,吹得很涼快。腦子好像醒了些,想起打個電話給家里,喊女兒開車來接。老池繼續下水,望岸上那車載著湯老師順暢地滑走,好像又看見云南四千里群山,重重疊疊,奔涌而去。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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