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因為我是一名女性” ——備受“爭議”的劇作家阿芙拉·貝恩
阿芙拉·貝恩肖像
長期以來,英國文學史上“首位女小說家”(伍爾夫語)阿芙拉·貝恩(Aphra Behn, 1640-1689)名聲不佳。評論家戲擬希臘神話中“美惠三女神”,將貝恩和另外兩位作家德拉里維埃·曼利(1663-1724)和伊萊莎·海伍德(1693-1756)并稱為“丑聞三麗人(the fair triumvirate)”。作為17至18世紀英國艷情小說(Amatory Fiction)的代表人物,她們不僅擅長以宮廷秘辛為素材的影射筆法,而且熱衷于描繪情色場面,由此遭到文壇權威強烈抨擊。蒲柏在《群愚史詩》中稱之為“無恥的涂鴉者”,并譏諷貝恩在每部戲劇的結尾處,總能“把所有的角色都哄騙上床”。
貝恩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她出身平民,未受過正規教育,但富于冒險精神。在安特衛普“淘金”期間,她曾奉命充當軍事間諜,向國王查理二世匯報荷蘭海軍的動向。她曾兩度被捕入獄:早年因為拖欠債款,晚年則因著文暗諷國王私生子蒙茅斯公爵。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僅是名動一時的小說家、劇作家、詩人,也是當時公認的法國文學翻譯家——其譯著如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錄》和豐特內爾的《關于宇宙多樣性的對話》《神諭的歷史》以及《新世界之發現》等在市場一度大受歡迎。
貝恩交友廣泛,其好友既包括國王的情婦,也包括廷臣羅切斯特伯爵以及桂冠詩人德萊頓,甚至還有一位以雙性戀著稱的倫敦律師約翰·霍伊爾——上述友人不僅為她提供創作的素材,很大程度上也影響到她的文風。根據文學史家的看法,貝恩之所以成為“艷情作家”,與她加入羅切斯特伯爵的文學小團體大有干系。
貝恩小說成名作是《貴族兄妹的情書》(1684)——故事原型是1682年倫敦上流社會的一則丑聞:格雷勛爵與妻妹伯克利夫人有染,后與之私奔。勛爵的妻子是蒙茅斯公爵的情婦,勛爵本人后追隨公爵發動叛亂,兵敗遭斬首,結局令人唏噓。但本書僅以此為歷史背景,作者的重心是詳細描繪男主與妻妹的情意纏綿和魚水之歡。在書中,你情我愿的男歡女愛使得傳統意義上強奸和勾引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對于赤裸裸的情色交易,作者非但沒有站在道德高度嚴加痛斥,反而抱著同情甚至欣賞的態度大肆渲染、津津樂道,與中國明清“艷情”小說如出一轍。
小說的第三部分名為“愛情故事”。為了凸顯浪漫氛圍,貝恩特意選用復數的法文單詞“愛”(amours),強調男女主人公心有靈犀,共浴愛河,而非傳統小說始亂終棄、抱恨終天的尋常套路。事實上,不論本書被定義為貴族性愛史,還是愛情羅曼司,作者的筆墨大多聚焦于越軌的兩性激情/畸情,作者似乎有意通過語言撩撥來激發色情想象,從而成功吸引讀者。在貝恩筆下,沉迷于肉體放縱的西爾維婭,與風流成性的菲蘭德可謂“天生一對”——他們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正是“快活王”查理二世治下世風奢靡的真實寫照。
貝恩另一部小說《美麗薄情女》(1688)描寫一個鐵石心腸的薄情女如何利用美色掌控男性并以之牟取權力。故事一開始,男主懷爾丁爵士繼承了父親的巨額財產,他“繼承了所有一切——除了父親的美德”,打算尋覓一位理想妻子,結果落入女主米蘭達的圈套。米蘭達同樣是“一份巨大產業”的繼承人,作為長女,她利用各種手段欺騙自己的親生妹妹,千方百計剝奪她的繼承權。米蘭達除了工于心計,她還對身材高大、外表俊朗的青年男性尤其缺乏抵抗力。某天,她在教堂偶遇一位英俊牧師,立刻施展魅力,打算一舉將其拿下。孰料對方意志堅定,一直不為所動,迫使她不得不試圖采用暴力手段令其就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饒是如此,牧師仍是拼死抵抗。最終她意氣難平,憤然將這位“不解風情”的牧師告上法庭,指控他犯有“強奸(未遂)”罪。
貝恩在文學史的地位,主要由她的17部戲劇奠定。1670年,貝恩的第一部戲劇《逼婚》(于次年出版)在倫敦上演,大獲成功,此后一發而不可收拾,終于成為堪與德萊頓比肩的著名劇作家。在當時的劇場,女演員和女劇作家同樣不受待見——她們皆被視為可資利用的性對象。沒有一名女演員能“有效地保護自己免受男性的挑逗”——很大程度上,她受歡迎程度并不取決于她的表演才能,而是取決于她的性能力。與女演員相比,女劇作家的境遇更為糟糕,因為她們侵入了男性的領域,竟敢在公共場合展示“自己的思想”,這本身就違背了道德規范。在正人君子眼中,體面的女人本不該拋頭露面,尤其不該創作“色情劇本”,因此她們飽受攻訐——如貝恩便被指為“缺乏淑女風范”。
對于上述指控,貝恩反駁道,由于戲劇不需要太多“高深學識”,女性也完全能夠勝任——再說莎士比亞也沒有多少高深的文化素養。正如她后來在《幸運的機會》(1686)一劇“序言”中所說:“如果他們發現其中有一個詞會冒犯最純潔的耳朵,那我將屈服于他們所有令人動怒的挖苦;但無論是對是錯,他們都會指責這些我所創作的喜劇是有罪的,僅僅因為我是一名女性。”
盡管如此,貝恩在她的第二部戲劇《多情王子》(1671)中仍大膽觸碰雷區,在之前的基礎之上,更暴露出權力的濫用——其思考的深度和批評的力度遠超同時代一眾男性作家。伍爾夫在《自己的一間房》中建議后世所有文學女性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向貝恩墓碑獻花,正是對這位女性文學先驅的高度禮贊。
《游蕩者》(1677)是貝恩名氣最大的戲劇,至今仍享有盛名。該劇顛覆了女性是男人的財產和附庸、以及女性代表自我貶抑和自我犧牲的傳統觀念,呈現出一種新型女性——女浪子海倫娜(或說為作者本人的化身)——的形象。海倫娜鐘情于男主威爾默,女扮男裝成為這位才子的貼身跟班,而海倫娜的姊妹弗羅琳達則愛上威爾默的好友貝爾瓦爾,最后兩對情人終成眷屬,各自琴瑟相合,意氣相投——兩對夫婦既確保經濟上相互獨立,又不要求對方保證百分百忠誠,絕不變心,真可謂是情投意合的“新式婚姻”。
海倫娜一開始被認為是“貞潔的化身”,她哥哥的愿望是讓她成為一名修女。她拒絕遁入空門,決心奮起反抗,于是利用狂歡節的機會與人調情——她希望找到一個男人,能“破壞她的貞潔”——前提是,必須由她選擇這個男人,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由男人選擇她。自古以來,男性安享尋歡作樂的自由,但這種自由往往以女性的屈從為條件。通過女浪子海倫娜這一人物形象,貝恩試圖表明欲望不僅僅是男人獨有的——女性也會設法滿足自己的欲望。浪子可以隨心所欲、毫無節制地追求性快感,女浪子為什么不可以?
同樣,貝恩在《都市女繼承人》(1682)中也刻畫了大膽表達自己身體欲望的女性形象。自始至終,佳麗亞德夫人清醒意識到浪子威爾第的頑劣本性,但是一旦獨處,她還是身不由己地被他的甜言蜜語所蠱惑,屈從欲望的召喚,甘愿放下一切心理戒備,與之共度春宵。起初,她也曾癡情地希望通過純潔的道德引領,拯救戀人的靈魂,讓他擺脫肉欲,達到“超凡脫俗”,結果卻發現這不過是自欺欺人——連她自己也落入陷阱,無力自拔。“……所以我倒下了,/像長期崇拜的偶像/最終發現是虛假、是欺騙、是泡沫”。她深自悔恨,然而等到二人再次會面,她又會故態復萌。
和小說、戲劇所取得的成就相比,貝恩詩歌創作似乎“稍遜一籌”。盡管她很早便步入詩壇,且不乏技巧和優雅,但由于詩作中的情色意味過于濃厚,因而長期為人詬病——直到上個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的興起,人們對她的詩作才有了新的認識和解讀。
貝恩的詩歌作品主要收錄于《愛島之旅應景詩》(1684)和《利西達斯,或時尚情人》(1688)這兩部詩集中。前者顧名思義,詩篇多與男歡女愛相關。如《映像》(The Reflection)一詩主題是愛情的背叛。詩作從一位順服于戀人的女性視角出發。最初,男人想方設法得到女人,但得手之后,卻變得興味索然,最終移情別戀。女人傷心過度,郁郁而終。需要指出的是,盡管貝恩暗示愛情背叛對女性的傷害遠遠大于男性——她的口吻卻不無嘲諷,因為在她看來,這種“殉情”毫無意義,毫無必要,簡直可悲又可笑。正如貝恩在《致亞歷克西斯的頌歌》中所言,男人只對征服情有獨鐘——一旦他們從一個女人身上獲得欲望的滿足,他們就會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
貝恩在《致萊桑德》一詩里針對異性戀中雙重標準的失效給出了極具說服力的案例分析。該詩采用商業和投資作隱喻來諷喻萊桑德的物質主義。詩中敘述者(女性)決心報復花心的萊桑德,因為她自己“苦苦從他身上得到的愛”,對他的情人來說卻不費吹灰之力,他和“她”公開秀恩愛令她心痛欲碎。她要求在愛情中相互公平——既然他有在外尋花問柳的自由,那么她也有這樣做的權利。在詩歌的結尾,她警告說,如果萊桑德繼續欺瞞,死不悔改,那她將會以毒攻毒,加倍奉還。
在名作《利西達斯》中,貝恩將目光轉向男性性少數群體。詩中的弗蘭德和利西達斯形影不離,弗蘭德“從不為/任何女子嘆息或流淚……他所有的愛意,/都傾注在利西達斯身上”。在本詩創作半個世紀前,貝恩仰慕的大詩人彌爾頓有同名詩作——田園挽歌《利西達斯》(1637),以之紀念一年前在愛爾蘭一次海難不幸去世的劍橋同窗愛德華·金。貝恩借用這一詩名,其暗含之意旨也昭然若揭。
事實上,無論生前身后,貝恩最受人指摘的詩作非《失望》莫屬——不要說在三個多世紀前,即便放在今天,該詩亦屬禁忌話題:它描摹了男性的性無能。根據文史學家的研究,無論從創作題材還是表現手法來看,貝恩這首詩皆受到羅切斯特伯爵的啟發和影響。后者是著名詩人,尤擅諷刺詩,在查理二世宮廷以行為浪蕩不羈聞名。伯爵機智敏捷,好酒好色,堪稱復辟時期浪蕩子的典范。他的詩作如《在她懷里度時光》《離了你我永憔悴》和《過去一切如煙云》等,單看題名,便不難推測其“行樂需及時”之立意。這樣一種奢靡的風氣推而廣之,自然造就了復辟時代特有的優雅閑散和艷情生香的生活場景——貝恩只不過憑借詩人的直覺巧妙加以渲染和刻畫而已。可見,貝恩成為一名“艷情作家”,既是她個人的藝術追求,也是時代風尚使然。
吊詭的是,貝恩這位生前備受爭議的“英國薩福”(The English Sappho),死后卻得享榮名,安葬于威斯敏斯特教堂——不過她的墳墓并不在“詩人角”,而是位于教堂的東廊。墓碑上刻有一行詩句:“才智永遠也敵不過道德,躺在此處之人便為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