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朱琺:安南龍腦想象
朱琺,1977年生于上海。文獻學博士,小說家、詩人。執教于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曾任《越南漢文小說集成》副主編(上海古籍版)。對民俗學、文字學、古代博物學有廣泛興趣。熱愛奇書,撰有小說集《卡爾維諾與計劃生育》《安南恠譚》《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異物、幽靈和古恠》,詩集《一個人的〈詩〉:〈詩經〉今譯》。
安南龍腦想象
朱 琺
龍缺席這個世界已經太久。一直有人懷想著它們恐懼龍、唯恐避龍不及的那些生物早滅絕了。我指的是那些叫恐龍的史前巨獸,它們的情況,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點,想盡辦法此恨綿綿無絕期,升天入地求之遍,來發掘遺蹤、打撈線索、尋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想象它們依然存在于某些秘境,想象大熊貓和矛尾魚這兩種動物皆所謂活化石,沒有現存的近似種,起源久遠,曾躲過滅世之劫而存活下來。矛尾魚(Latimeria chalumnae)是一種硬骨頭魚,屬腔棘魚目,長達一米五,可活八十至一百歲,一九三八年在西印度洋被發現存世,原判為六千五百萬年前已滅絕物種。那樣,算計著將消逝的龍找出來重現于世讓人觀摩與崇拜……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了。其中,當數畫家的行動最引人注目,他們的工作從來就是為了博眼球,所以有專業優勢早早地別出機杼,在象形立場上,以拼貼的策略,熱情地提出了還原一條龍的一條龍方式,乃從不同生物中提取零件,占為己有,資產重組,一氣呵成,得到一條條表面上的龍:
拾起牛的頭蓋骨也就是輪廓,
牽來驢的嘴巴也就是那個曾經讓貴州的小老虎聞風喪膽的器官,
移摘蝦暴突而無辜的眼睛,
割鋸鹿的帶茸的角,
采象耳,
揭魚鱗,
拔下某位男子的兩根長須蓬萊宮中日月長,一別音容兩渺茫,
借上某些蛇緬甸和安南古城所出的“人面蛇”,大概不在其列的一個肚子,最后,還要嫁接鳳凰的一雙鳥爪子本文不討論鳥爪與鳥爪之間的區別,“雕題”一篇淺嘗輒止地說到了一點四爪和五爪的差異。
這是畫家董羽其生卒年未詳提出的理論。他出生在唐公元六一八至九○七年宋公元九六○至一二七九年間的時代罅隙中,為他取名字的長者預知了或者期許著,這個未來的畫家將要深諳飛行物種的生命形態:有心查證過文獻的人會知道,“董”有一層意思即是“懂”,從懵懵懂懂到成為行家。事實上,董羽成了一位出色的摹仿大師能以精誠致魂魄雪,膚花貌參差是。除了擅長把已經看不見的龍再現于平面之外,他還善于讓潔白的紙張、布帛和粉壁上出現水流、波濤與魚的幻象;卻并不直接表達羽毛的意義。事實上,董羽很狡猾,只讓龍停留在虛擬的二維中,卻并不直接把它召喚出來:設若有人信以為真,真的去按照他的教誨,將前八個步驟一一付諸實施,最終也會爛尾“爛尾”,更準確來講,應該是“爛腳”;但關于神奇動物的香港腳癥狀會不會也是真菌引起的,以及其他皮膚病問題,目前人類在這方面的研究還完全是個空白。又,我有點好奇,俗語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那么爛腳的鳳凰呢?如果徹底爛掉,截肢了事,它可以不用再跟phoenix有什么瓜葛了,而能與大極樂鳥稱兄道弟、比翼而飛了吧——去哪里找得到鳳凰并借得走它們的腳對老饕而言,鳳凰不可覓,就用雞代替:依據的是剛剛引用過的那一句古話,“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所以一些浮華的飯店餐館也就跟風,荒唐而堂皇地在菜單里列入泡椒鳳爪這樣的名目,泡椒是真的,毛一根也沒有,不知落往何處也,所以,鳳爪當然只是雞腳呢,這任務的難度系數,比直接找到龍還高。況且,傷一鳳而得一龍,何苦來哉?
所以,一個叫郭若虛其生卒年未詳的公元十一世紀畫家,自作主張,用鷹爪調包了鳳爪。可這只是他小試牛刀“牛刀”,更準確來講,應該是“龍刀”,但龍刀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屠龍刀。依當代小說家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的說法,“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則屠龍刀不像屠龍技,更有類似權杖的政治學意義。這里的龍刀則是雕龍刀,劉勰的《文心雕龍》一書或許有其相關線索,要不還可以看看王力的《龍蟲并雕齋瑣語》的第一步,后來他野心膨大,變本加厲:還改用駱駝頭和鬼眼,另取了蜃腹,并問蛇要了脖項,又以牛耳換象耳,而無視胡須和嘴巴,卻為鷹爪戴上虎皮手套——成了,湊出一種更加深入人心的新龍三千寵愛在一身,始是新承恩澤時。但這份后起的郭氏清單中提到的駱駝頭,對南方人而言,不免成了個難題。因為那時,不管是中原的黃種人還是西方的白種人,都認為駱駝是一種能食鐵的神奇動物南方的紅種人、北方的黑種人,還有東方的綠人或青種人有什么駱駝知識,我正在研究,目前尚無可奉告。另一種叫貊或貘的怪獸也食鐵,見舊題東方朔著《神異經》和郭璞的《山海經注》。現代學者認為,貊或貘所指其實是大熊貓,原名貓熊。貓的繁體字作“貓”,形態和聲韻與“貊”或“貘”都很接近,或許可以分別理解為是大熊貓端坐、翻筋斗和上樹的樣子;所以,駱駝是一種北方的想象特產。至于鬼眼、蜃腹,更明顯,那故意要為難所有模仿者。
但其中,鬼眼也許另有著更古老的來源,而不是郭若虛刁難眾生的發明。早在公元六世紀,著名畫家張僧繇公元四七九年生人,其卒年未詳可能就攢全過所有零件,他大方地把其余八個部位貼在墻壁上示眾,事先沒人注意到,他連鬼眼都找出來了。當這個熱衷于做各種危險實驗的家伙瞞過所有人的眼,將鬼眼藏在毛筆的毫里,送進平面龍的眼眶時,轟然作響,龍在剎那之間升維破壁“升維破壁”,參見科幻小說《三體》,劉慈欣著。更準確來講,應該是《三體》的鏡中書。“鏡中書”是篤信對稱律的一部分達達主義者的文獻學觀念,他們被其他達達主義者視為異端,卻一意孤行,長期秘密地尊奉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為一祖,芬達奇、芬奇達及其妻子奇達芬為三宗,自稱孟達什維達克,相信世界上任何一本書都有其對跖的另一本書。不過,我跟他們素無干系,所以尚不清楚《三體》的鏡中書是不是叫《體三》,也不知道這本書有沒有正式出版,活了過來;旋即樓閣玲瓏五云起,排空馭氣奔如電,它再次飛得無影無蹤,一瞬間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表明,即使湊齊那九個器官,讓龍回到人世依然是一件徒然之事。當然,小說家可以臆想,在破壁之后、飛天之前,那條復活的龍是否產生過些許微妙或玄奧的意義,諸如滿足了張僧繇的一個愿望后宮佳麗三千人,其中綽約多仙子之類。自古以來,考證家對此都抱著極其慎重的態度,沒有任何古文獻證明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美術界的古典經驗,暗含了一個前提:所謂龍的消失絕種,其實是被肢解并被隱藏起來了不見玉顏空死處,養在深閨人不識。分尸理論的淵藪則藏身在神話中,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更加偉大的例證,包括印度、北歐與中國,早期文本皆曾經提到:甚至,整個世界建筑在一個巨大的尸塊上,或許那是一個凋零的始祖大神譬如盤古,或一頭被肢解的原始神圣動物譬如青牛。它的各器官分離之后,散落在三維空間里,形成了各種世界要素,高如日月,大如江河,以及風云變幻、草木搖落、細碎的寄生蟲等等。這就是時間展開的第一階段,最初的原點,混沌初開。此后,例如從張僧繇到董羽、郭若虛那樣,直至日本動漫《七龍珠》這部作品援引民間故事情節,提到攢齊七顆龍珠可以召喚神龍,滿足凡人的一個或三個愿望,漫漫歷史中人類其實一直存在著一種綴補尸塊的強烈愿望:我們總是不滿足,而試圖要回到分尸之前的那個時空都不曾擴張的永恒狀態中去。如我所見,補尸成功或者差一點成功的例子,除張僧繇外,就要數十九世紀英國科幻小說家瑪麗·雪萊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公元一七九七至一八五一年在世,著名詩人雪萊之妻了,她設法讓人拼貼縫合了一個叫弗蘭肯斯坦的巨人,但由于缺少美的維度和小型化技術,盡管已經開始了交流并產生了誤解交流并誤解,乃是世界表象的兩個最基本要素,最終還是釀成了一出著名的悲劇。
所以,在龍的制造業中——這個隱秘的行當里充斥著各類臆想、幻覺以及譫妄癥狀——我們一定還是少了一些拼圖碎片。其實,三維的龍畢竟也要呼吸,所以得有肺;也要吃喝,所以得有胃腸;也要代謝,所以得有肝——但龍的肝與鳳的髓,可能都被我們的祖先意大利小說家意大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曾以“我們的祖先”為總題(I nostri antenati),寫了三部歷史題材的小說,分別是:《半身子爵》(Il visconte dimezzato,1952)、《樹上男爵》(Il barone rampante,1957)、《烏有勛爵》(Il cavaliere inesistente,1959)。卡爾維諾筆下的歷史,也舒展在一個更大的世界上,而不是我們當下這個不存在半身人、猱身人和隱身人的副本吃光了。龍肚空空龍肚曾經出現在安南的河內,但后來只剩了一個地名,正如曾經棄了皇位在非洲待了三十年的安南阮朝成泰帝阮福昭在《游河城》一詩中所感喟的:“龍肚空余百戰城,悠悠回首不勝情。”其句顯然化用了唐人崔顥的名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徒具其表的龍只能攀附在椅子、袍子、柱子和墻壁上,汲取特權階層的榮光而勉強保持形狀可憐光彩生門戶,珠箔銀屏迤邐開。除了腹中的五臟不可以用蛇的來蒙混,或者用蜃的來糊弄之外,最終龍鳳之所以不得復活,關鍵在于,它們的腦子未曾找回來。
關于龍的腦子,也許是更深沉的禁忌。前人一籌莫展,始終無法回收,所以只好悶悶不說,啞然無言。我深信,古代中國還是有人知其下落的:與其他部位不同,龍腦藏匿在植物的基因里歷來,關于龍的意見致使江湖門派林立,殺伐紛爭不停。譬如有一派主張龍不過是一種修辭學動物,是高頭大馬,騎龍術是他們的核心理論。我則一向認為龍是一種語用學動物。不過,另有一批人,拈出中國最古老的詩歌《詩經》中“山有喬松,隰有游龍”兩句,而說龍其實從來就沒有行動力,不過是植物而已,也許是菊花一種:農歷九月末亮出小銀盤似的蓓蕾,宋代劉蒙公元十二世紀初期在世的《菊譜》一書謳歌了其顏色“獨得深淺之中”,并提到,香味泄露了它的真相。可更多人認為,它的香味是模仿與巧合而不是正宗,這是盜版的龍腦無疑。此外,如今我們沿用的另一些叫龍腦或者龍腦香它們在如今的植物學上對應于Dipterocarpaceae,乃是錦葵目下的一個科,有六七百種龍腦;或者Dryobalanops,指的是龍腦香科龍腦香屬。它們的植株高達四十米至八十五米——自古,恐龍腦欲與試比高的,是一些高大喬木,人們也以為只是另一些遙遠的摹本。因為它們主要生活在熱帶雨林中那里或許也有大椿,以至于與中國龍早失去了聯系。即使把脖項伸得再長,再怎么翹首來盼也于事無補,誰讓它們沒有腳,動不了呢六軍不發無奈何,不見長安見塵霧。
要知道,最早的一株植物龍腦,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香氣,留在神農氏嘗百草的現場春風桃李花開日,芙蓉如面柳如眉。這是被任昉公元四六○至五○八年在世的《述異記》記錄下來的一段舊史,但任昉并沒有來得及說明,那時候那條龍,作為好奇的旁觀者,為何事后其他所有器官盡皆化去,獨獨把腦子變成的樹忘在了當場?在我的家鄉,農與龍聲音接近,相互模仿以至于難以被耳朵區分開來一百多年前,高滼,著名的河南裔旅荷蘭畫家(Vincent van Gogh,曾用名溫仙),就曾試圖畫龍腦菊,卻陰差陽錯,畫成了蠻荒異種的向日葵。他還有個同宗的兄長高浭(Paul Gauguin,教名保羅),也以繪事為業。高氏兄弟曾經和睦地居住在一起,后來又鬩于墻。高滼受到刺激,在一次無謂爭執之后,一剃刀將自己的一只耳朵分離了下來。那是一八八八年十二月發生在法國東南部小城阿爾勒的一樁聳人聽聞的突發事件。關于割耳的前因后果,高浭的自傳體小說《此前此后》(Avant et Après,1902)頗可采信。高滼的視覺偏差,或許也要歸咎于他外耳殘破后的聽覺損傷,只能通過形象與職責判為兩端,莫非,神農也就是神龍自己?
或許,在嘗過百草之后,龍腦往南遷徙,如今的龍腦香科植物,因此都可以追溯與攀附到見過神農的那一株,紛紛是其血緣稀薄的后裔回頭下望人寰處,姊妹弟兄皆列土。植物的運動,其經過與行為方式素來難以詳考。目前我只找到唯一一次記錄,與兩個最著名的人物有關,唐明皇公元六八五至七六二年在世與楊貴妃公元七一九至七五六年在世,他們的愛情在《長恨歌》《梧桐雨》《長生殿》及其他詩詞戲文之外,也曾涉及龍腦回歸的情節:
唐代天寶末年,十枚龍腦在長安現身。這是來自交趾的貢品,當時交趾還在域內,不曾分割出去自立為國,是為安南都護府所在——安南這個名字即出于此。帝國最出色的驛馬將它們接力傳遞到京師,由當時最好的鑒寶師、一個無名的波斯人波斯人和江西人是中國無數識寶故事的主角負責接待。皇帝請他甄別這些是不是真正的龍腦。波斯人爽氣地給出肯定的答案,皇帝很高興。在波斯人指點之下,在場的宮人都看出來了,這些龍腦要么像蟬,要么像蠶的形狀。據說,這兩種同音、同樣卑微卻皆具有高風亮節的昆蟲,曾同時寄居在最古老的龍腦樹上——鑒寶師可能沒有道破所有真相,那也許是植物的魂魄,也許是植物龍腦的原形。總之,它們會蠕動,會行走,會飛翔在天愿作比翼鳥,風吹仙袂飄飄舉,以及會鳴叫,只是不會為人所知曉。沒有人關心,它們如何束手就擒,又如何一騎紅塵、宿命般地被傳遞回中原達成一次重要的輪回;只知道它們的香氣在十步之內,必使空間失去價值,即,以它們為中心的十步之內,是不存在距離感的。皇帝下詔讓后宮里的人極為迅速地稱呼它們為“入味”——其實說出口的是祥瑞的“瑞”、或者說“蕤賓”的“蕤”。后者在雙音節中,指的是一種樂律,在單音節中則是一朵花——同時,皇帝把十枚蕤全部賜給了貴妃安南也有楊姓,譬如歷史上的楊廷藝,交趾愛州人,曾是靜海節度使曲承美的部將。后曲氏為南漢所滅,《大越史記全書》記載,“楊廷藝養假子三千人,圖恢復”。假子是養子的意思,三千養子讓我想到孔夫子的三千弟子。楊廷藝最終死于其中一位叫矯公羨的養子之手,而此前他把女兒嫁給了另一位養子吳權。一些歷史學家主張吳氏是安南自立的起點,另一些學者認為交趾獨立要從稍后的丁部領開始算起。有一些文獻想把楊廷藝篡改為楊延藝,編織到南方也廣為流傳的楊家將譜系及事跡中去,但并不成功,主要是年代差太大的緣故。但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歷史上,楊業之孫楊文廣曾隨狄青征南討儂智高,到過廣西安南一帶,讓她變得幾乎無處不在據我新近計算,十枚龍腦的最小有效影響區域為三萬一千四百十五點九平方步。考慮到一步實指一跨步長(step length)即二步距,并與一個人的身高保持著松散的關聯,那十枚龍腦加持下貴妃的活動范疇,換算下來大約是零點一平方公里,是當時明皇與她同居的興慶宮總面積一點三平方公里的十分之一不到。
這還只是故事的開端。春秋更迭間,到了一個夏日的漫長午后,皇帝與一位史籍失記的親王下棋聞道漢家天子使,九重城闕煙塵生來打發無盡的黃金時代。皇帝的棋快要崩潰了。江山危急,暫時還沒人知道這是時間的隱喻,是未來,是讖。羞花的貴妃當年我在安南,曾經跟一位楊(D??ng)家的姑娘交往過。有一天我們在她家寬大的陽臺上看空中雨后的大朵白云飄起,聊著天。話題松軟、散漫而飄忽。我問她,下棋嗎?她說:不了,還是繼續聊天吧,反正你也下不過我……驀地提到楊貴妃,楊姑娘把雙手枕在腦后,說她相信一種淵源有自的意見:楊貴妃老死在東瀛而不是陜西馬嵬驛,并且,她籍貫安南而不是山西永濟。她馬上又轉過來朝著我看,撐起一只胳膊,捂著耳朵托著頭,說,哎,你有沒有覺得,這是另一部中日越的《三國演義》?然后我們又愉快地說起閉月的貂蟬與呂布,祝融夫人、諸葛亮,以及關云長傳說中的兒子關索來了始終微笑著端坐在邊上,與棋盤遙遙呼應,見勢不妙,悄然祭出了來自另一個國家的另一件貢品,康國的猧子。人都以為猧子只是一個小型狗品種,殊不知,它跟安南所出產的“髯”的膽一樣,能制造微型的風。猧子長著長長的毛,無時不在拂動,它的身體就此掩藏在皮毛的深處,成為一個行動著的迷你風暴眼。貴妃將它召喚到了自己的身邊,于是,只看見棋子就像皇家園林里遭逢秋風的梧桐落葉,無一能駐守原地,兵馬各自盤旋,散落一地。皇帝與貴妃暗自都很開心,親王也因為無意之失得到了彌補而舒出一口氣。親王的口氣迅速與猧子散發出來的氣勢混成一體,預告著颯颯西風將至。
他們三個誰都沒有在意,在場還有第四者。須知皇帝身邊,必有音樂伴奏。當值的樂師叫賀懷智其生卒年不詳,兢兢業業履行職責,本以為與往常半生一樣,他只是時間的平行線,宮廷角落的裝飾品。孰料猧子風暴將貴妃紅圍巾的一端吹到了他的帽子上,樂師大氣不敢出黃埃散漫風蕭索,夕殿螢飛思悄然,頓時恨不能化作木石,任音樂憑慣性繞梁,被遮掩的臉色漲得跟圍巾一般無二。直至貴妃轉身與皇帝離去,帽子、人與音調才重獲自由。
這個故事見載于唐代《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并說到:樂師回家后,才從輕微的暈眩和窒息感中徹底清醒過來九華帳里夢魂驚,魂魄不曾來入夢,六識恢復,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帽子上浸染了不同尋常的香氣,這香氣甚至始終籠罩著他全身。等到他把帽子摘下來藏進箱子,那神秘的氣味才消失。這就是來自瑞的氣息,龍的腦的靈氛。
多年以后,天下大變,王室流亡,白云化作蒼狗,猧子下落不明,貴妃在他鄉香消玉殞。接著是戰火燃盡,留下廢墟田園相斑駁。老皇帝回到他的宮廷,在權力的遺址上,以思念貴妃作為余生的唯一愛好。劫后的賀樂師起了兼有同情與同仇、同病的復雜心思,他主動起出出逃前深埋于地的帽箱子,發現其中的香味依然恍若隔世、栩栩如生。如新的帽子重新戴回他劫后斑白的鬢發上梨園弟子白發新,惟將舊物表深情,樂師帶著僵硬的關節和老化的琴弦,去面見衰頹而稱太上的皇帝。在老人與樂師交談之初,兩個有故事的人卻遲遲沒有讓回憶之微光亮起來籠罩到這寥落的舊宮垣中,但太上皇帝總算回過神來,對所有的情節與視角都了然于胸了。模糊的老眼滴下淚水,鼻子卻還像一個不會游泳的年輕落水者那樣,拼命聳動,要抓住任何救命的稻草似的。蒼邁(th??ng ma?i)的聲音在時間中忽而哽咽,忽而回蕩,卻未能成為明皇傳奇中最重要的情節。因為他只是喃喃地說:這是“瑞”啊,這是“瑞”啊,這是“瑞”啊。作為來客串的聽眾,樂師并不知道當年后宮的切口,他在繼續暈眩的香氣中,大致能確定老皇發出的是人瑞的瑞字或者祥瑞之瑞,他想,但是皇帝已經無法發出一個“祥”字了嗎,像千萬個行將就木的老朽一樣?樂師暗暗為明皇努著力,卻絲毫不敢動彈或向上看去,一如當年。而當年也常在場的一眾白頭宮女豎著耳朵也很失望,居然老頭子沒能再一次悠悠說出貴妃的名字,口齒不清得像一個真正的老年癡呆,再也不復有主角的光環。她們齊刷刷偷偷翻著白眼,任憑龍顏上淚水像簌簌的秋雨一樣橫流出一道道褶皺紋路,龍袍的戰栗中大量秘辛像泥石流一般失去了形狀。在這個叫作“長生”的破敗宮殿里,梧樹落葉成了喧賓奪主的意象。從來沒有人想到過,此時此地,這位叫隆基的皇帝為之慟哭的,同時還有他作為上一代真龍的,自己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