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沈葦:論詩(15首)
《忘 我》
有一些時刻,你因忘了自己
而豐饒、充盈、飽滿
雨絲拂動世上的黑發或白發
微風吹送內心不易覺察的波瀾
這樣的時刻,可以靜坐
不必忍住哭泣
眼里看出去的世界——
動植皆文
萬物歸心
《鏡 頭》
鏡頭向外,而發現向內
攝影師已化身裁剪師、切片師
取出內外交互現實中
超現實、魔幻現實的部分
鏡頭游弋、潛行、捕捉——
一次次摁下快門
一次次向內心的大地和景物推進
并開始專心致志地深挖……
《散心與專心》
“大眾想要散心,
藝術卻要求專心。”
詩與大眾之間的距離
和悖謬,是必然的
詩,面向“廣大的少數人”
意味著從廣大散心(者)中
精選出少數的專心(者)
注:引文出自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
《現 實》
珍惜每一個單數的人
遇見并親近復數的人
水與沙,火與焰,日與飛
被消解的草芥、小我和極塵
連同一座座晃動的活廢墟
現代性的混合物、新眩暈
一起進入幽靈般的現實……
《置 身》
在坍塌的死廢墟
和生長的活廢墟之間
殘存一棵無名的樹
鳥兒跳躍,目光超然
不受景象的困擾和驚嚇
仿佛已置身時空之外
廢——棄!廢——棄!
一堵殘墻,長出仙人掌
茁壯,孤絕,以刺為牙
置你入它,置入時代的魔幻懸崖
《詩和遠方》
請不要在我面前說這句話
免得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遠方沒有詩,只有
同樣活膩了的
正在遭受人生種種無常的人
不要去爬遠方的樹、采別人的花
在他人的土地上胡亂揮舞紗巾
擋在偉大風景前頻頻拍照……
你暫時逃離的地方,也許
藏著一句可以療愈你的詩
《客 體》
客體正在蒞臨——
它部署密碼、交叉小徑
構成秘密花園的自足世界
主體逃離主體——
不是一次出游和出神
而是凝神、專一的捕獲
與其說客體正在蒞臨
不如說主體借客體之名
完成了對自我的完美報復
《永 恒》
永恒是此刻——
是此刻的靜止和凝固
像病理學的一個個切片
又如主婦刀下的胡蘿卜塊
在廚房中顯現一些鮮亮
時間原本凝成一團
(——物化的瞬間
理不清的亂麻)
卻固執地、假寐式地在流逝……
《自我批評家》
贊美的眼光如同取自動植
于不易覺察中更新夢寐與蒙昧
尊重的眼光即默認萬物所是的樣子
沒有一件事物是多余的、非實存的
就是說,要朝向“世界無限多”
然而,這遠遠不夠——
一個詩人身上還得擁有加減乘除
注入角力、博弈與和解
必須誕生一個自我批評家
《悲回風》
吁,楚國的山坡上
枯草與榮草分道揚鑣
荼與薺,不可毗鄰而居
悲風啊,盡情吹送、回旋吧
現在,玉佩已摘下
換成巨石和端午粽
動植皆文,而我的蛟龍
將要隱藏它飛舞的文章
——深淵的存在,只為了
誕生昆侖般的祖山和峰巔
注:“而我的蛟龍將要隱藏它飛舞的文章”改自屈原《九章·悲回風》中“蛟龍隱其文章”句。
《聯 結》
我有我的聯結——
ICU里昏迷不醒的好友
掉進冰窟窿的綿羊
火中不見涅槃的紙鳳凰……
眾我只是作為一群影子徘徊
像書架上的亡靈喃喃自語:
“即使一顆鉛做的心,也碎了。”
九十歲的米沃什寫道:
“我沒有和他人分離,
悲傷和抱憾聯結了我們。”
注:引文出自米沃什晚年詩作《晚收》。
《物 詩》
物詩,“看”的拓展和推進
構成一部綿延不絕的圖像集
截取它的寂寞、孤獨和一點動靜
像里爾克的豹,顯現困境與存在
并包孕“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主體向存在之物再三告別
但預感和真意仍潛藏其中
《愛 意》
讀陰柔的詩,一顆心變得柔軟了
讀陽剛的詩,頹喪為之一振
再讀剛柔并濟的詩——
如同天地陰陽之大交合
在孤篇里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然后——,深沉的寧靜
無欲的愛意……
《詩言志》
言志者如舜,生而雙瞳
召喚后起之秀的緣情者
有時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冤屈而志抑者已投身汨羅
詠志者卻依然興致勃勃
觀滄海洪波、星漢燦爛
那么,養志者在哪里?
“何用養志?守以沖虛。”
注:引文出自阮籍四言《詠懷》第九首。
《主 客》
活得太久,一個人走著走著
丟了自己姓名、身份和來路
似乎融入景色和物象
——謙卑的人已化主為客
年的輪回,時節的萌動
大地微微拱起脊背——
洶涌的花,澎湃的樹
忽然,反客為主……
沈葦,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現居杭州,浙江傳媒學院教授,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著有詩集《沈葦詩選》、散文集《新疆詞典》、詩學隨筆集《正午的詩神》等20多部。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等。作品被譯成英、法、俄、西、日、韓等10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