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來了,作家還有護城河嗎?
未來應該會有不同的科技公司為作家提供人工智能私人訂制的寫作助手,作家以自己的創作數據喂養和調教這個助手,形成一種共生的創作關系。
與此同時,防范抄襲的系統將成為行業自律的必備工具。
其實瓦解寫作意義的,可能并不是因為人工智能所帶來的局部工具替代,而是腦機接口技術應用之后文學生產的底層邏輯是否發生變化,就如一個馬車夫在遍地都是燃油發動機時代的失落和彷徨。
我們的時代充滿想象
較之漫長的古典歲月,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充滿想象力的,這是迷人的21世紀,順著時代寫作才是唯一的現實主義,而最笨的方式是照搬生活,把現實主義變成實心堅硬的寫實主義,外面還有一層油膩的包漿。
2003年,我們宿舍有了第一臺電腦,這是包括我在內的四個大學同學湊份子購買的組裝機,平均每人800元,為了公平起見,我們還制定了一張使用時間表。那時候打電話還習慣到樓下的電話亭,在校園網接通之前,上網只能在電腦上插上電話線,費用按時間(分鐘)計算,所以,我們不得不一口氣打開所有要看的網頁,然后離線瀏覽。這臺電腦的顯示器是個長方體,屁股伸得很長,開始我們都很愛惜,用一塊窗簾蓋著保護它,后來幾乎每個宿舍都用上了電腦,這個總是出故障的電腦就顯得沒那么尊貴了,雨季連綿時我們就會把襪子放在顯示器上烘干。我就是在蒸騰著臭襪子氣味的屏幕前,用鍵盤敲字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
而20年后的今天,我們完成了從電腦互聯網到手機移動網絡的躍遷,然后開始討論人工智能是否會取代作家的創作,真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如果把時間之軸再往前推,推到20世紀90年代,那會兒我在干啥?我生活在農村,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對著草樹發呆,看著鵝群在池塘里洗澡,如果不是文學為我打開了一扇想象力的窗戶,我大概會被那樣單調重復的生活悶死。我最早接觸的文學是武俠小說。現在想來,武俠代表了一種身體延展的美學。在一個充滿局限的世界里,人們對源于身體的本真想象需要美學來完成,而武俠剛好契合了這樣的需要。武俠給了我全新的眼睛,自此,我神經質地認為深山中必然藏有武學典籍,而教我們五年級數學的老師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舉手投足都真氣充沛;樹木在風中搖擺,獅頭鵝也在搖擺著走路,這些生活中平常不過的情景從此也不再無聊,其中必然蘊含著終極武功的秘訣。大人們大概覺得這個孩子有點怪怪的,但也不以為意,他們忙著拜神,在潮州這座古城的偏僻鄉下,深巷的窗口飄蕩著潮劇的唱段,時間過得很慢,只有我們家是忙碌的,同樣忙碌的還有村里的神婆,一切婚嫁安葬動土開張,都需要問問神明的意見。而眾所周知,潮汕是離神明最近的地方,到處都是神仙和祖先,不但宗祠廟宇需要拜拜,路邊拐角的石敢當和河邊的孤魂野鬼同樣祈求護佑。
回顧這些,并不是想說我有一個不幸的童年,而是希望呈現不同區域時間不同的流速,由此帶來的結果是貧瘠和豐饒的生活樣態并存。我寫作的起點,也許是開始于對貧瘠生活的想象。所謂貧瘠,往往意味著凝固不動的時間。話說回來,這代人還是幸運的,剛好趕上了電腦普及、互聯網騰飛、科技大發展,過去20年的時間好像被加速了一般。報刊亭和舊書店開始在城市里消失,代之以祖傳貼膜和賣手機殼的攤販。最樸素的力學原理終究讓武功成為笑話,而科技成為我們生活中最充滿想象力的事物,我們身處其中,可能習焉不察。如果對比20世紀90年代的生活,就會發現我們的生活變革是不可想象的。而一個作家身處當下的中國,不可能對科技發展所帶來的現實轉變視而不見。或許未來要讀懂這個時代,真相就藏在每天使用的微信聊天之中。而另一方面,我不能滿足于照描生活,我永遠站在想象力這邊,于是,科幻元素的運用便成為不二之選。較之漫長的古典歲月,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充滿想象力的,這是迷人的21世紀,順著時代寫作才是唯一的現實主義,而最笨的方式是照搬生活,把現實主義變成實心堅硬的寫實主義,外面還有一層油膩的包漿。
今天的寫作是冒險
假定作家的創作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那么這個社會大多數行業應該已經迎來了洗牌和革新。但更大概率是,有生之年我還只能苦命敲鍵盤,試圖用自己有限的心智和美感輸出優雅的漢語,修修改改、涂涂抹抹,最后成為喂養機器學習的數據。我們需要人工智能作為效率工具,人工智能也需要有精致的手藝人作為標準數據庫去校正自己,最后可能達成這樣的動態平衡。
那么,人工智能時代,作家的寫作會很快被替代嗎?這可能只是伴隨著ChatGPT的新聞爆火而誕生的話題噱頭罷了,所以對于這樣的話題也不必過于嚴肅認真,而可以以一種游戲的心態來討論。人工智能當然會在不斷迭代之后從事創作,但它與作家的創作其實并非此消彼長的關系,在很長時間里更可能發展為共生關系。我們不妨浪漫猜想一下,未來應該會有不同的科技公司為作家提供人工智能私人訂制的寫作助手,作家以自己的創作數據喂養和調教這個助手,形成一種共生的創作關系。AI寫作助手成為每個作家最大的秘密財產,只有在為了合力完成某個巨大IP時(比如《冰與火之歌》),才被允許授權共享。與此同時,防范抄襲的系統將成為行業自律的必備工具,而一部分絕對拒絕智能助手的作家或將成為最后的頑固派受到尊重或者遭受嘲諷。其實瓦解寫作意義的,可能并不是因為人工智能所帶來的局部工具替代,而是腦機接口技術應用之后文學生產的底層邏輯是否發生變化,就如一個馬車夫在遍地都是燃油發動機時代的失落和彷徨。
當然這些只是腦洞大開的臆測。技術的發展必然帶來不對等的發展,從而帶來焦慮,我們能做的也只能是緊緊抱住不能取代的部分。設計師在為我另一部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美人城手記》設計封面,已經開始用AI繪制封面插圖了。最初我看到封面時非常吃驚,因為圖片里居然有潮汕的牛肉火鍋,也有美人城的包子鋪,那些只在小說中出現的事物都出現在圖片里,這時設計師才告訴我是AI生成的圖,他只是做了一些渲染。“插畫師快失業了。”設計師說。這不禁令人暗自心驚,然后也想,作家這個護城河還是存在的。
關于人工智能“狼來了”的喧囂持續好幾年了,這次ChatGPT可能會帶來全新的技術躍遷,這是眼下最大的現實,作家當然不能不關注和思考。至于人工智能能否替代作家寫作,這樣的話題有意義,也無意義。假定作家的創作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那么這個社會大多數行業應該已經迎來了洗牌和革新。如果那樣,我樂于被取代,并樂觀地想象自己成為一個地主,田野里都是不用休息的機器人在干活,豈不美哉?但更大概率是,有生之年我還只能苦命敲鍵盤,試圖用自己有限的心智和美感輸出優雅的漢語,修修改改、涂涂抹抹,最后成為喂養機器學習的數據。我們需要人工智能作為效率工具,人工智能也需要有精致的手藝人作為標準數據庫去校正自己,最后可能達成這樣的動態平衡。
對于技術反噬的思考,人類當然應該有隱憂,做好必要的防范,作為作家我也要在想象的維度表達這樣的末日設定;但若要說什么硅基人類覺醒則屬于杞人憂天了,生活中還有更多急切的問題需要關心,在很長時間里,人工智能依然只能是工具。或者換個角度,我們大部分打工人,也只是社會生產中的工具。在不同的時間流速里,很多地方摩托車和驢馬依然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在人工智能時代,豐饒外表之下的貧瘠可能更值得作家關注,那些所得甚少的人們手中僅有的顫動和感動,更應該被作家呈現,而我們的生活依然是在分身和折疊之間搖擺:年輕人一邊熱愛生活擁抱科技,一邊也熱衷于到寺廟燒香祈求保佑;程序員今天研究人工智能,明天就會買一張從深圳開往潮汕的高鐵票回家祭拜祖先;活躍的抖音和小紅書的網紅分別擁有不同的粉絲,卻會銷售同一件商品;居住在城中村的外賣員和高校博士同一個笑話視頻,同時點了贊……10年之前我就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存在著看不見的玻璃墻,將人與人分隔開來,有些人生活在一個世界,另外一部分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由“術”系列所構成的“寓言三部曲”就這樣開始了創作,從《黑鏡分身術》到《懸浮術》,它們是三種不同的講故事方式,三個迥然不同的南方寓言,但有內在風格的一致性,都是不甘于簡單地寫實,希望開拓新的想象疆域。從魔幻到科幻,里面有刀光劍影兒女情長,也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如果連起來看,它們也代表了我寫作的軌跡,從面向過去到面向未來,正如王小波所說:“說到知識分子的職責,我認為還有一種傳統可循:那就是面向未來,取得成就。”在未來向度上的寫作要比回首歷史更加困難。所以,《懸浮術》是我一次充滿了不確定的冒險,當我寫下第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它原來整體是這個樣子的。這樣寫作上的冒險也很好玩,你永遠不知道寫下的會不會是速朽之物,但也總會在不經意間帶來驚喜。《懸浮術》也是我寓言式寫作的一次探尋,我為這部小說預留了很多不確定的解讀空間,對小說中的很多問題也沒有給出標準答案,懸而未決更為好玩。
宇宙只是寫在虛空中的一個詩句?
我們身上也存在量子態的莫測,時而貧瘠時而豐饒,猶如文學的速朽和永恒那樣,始終折磨著探尋意義的人們——我明知寫下的都是速朽的文字,卻又相信有一個更高維度的永恒。從這個意義上,寫作和宇宙探索真的是同構的存在。或者,宇宙真的只是寫在虛空中的一個詩句,億萬年久久吟唱。
長篇小說《懸浮術》的寫作純屬意外。那是2018年元旦前后,北京還很冷,我走出北師大的校門,天剛好暗下來,灰蒙蒙的,樹木好似無數伸向天空的手指,路邊停著落滿白色鳥糞的汽車,此時,一群黑色的烏鴉忽地從我身后飛起,沖向天空,一種無比神圣的感覺從我心底涌起。我同時想起了自己在廣州居住了三年多的城中村,“白鶴路原來是彎曲的”,一個句子在我心底生根,這就是《懸浮術》的第一章《白鶴》,作為一個短篇小說在2018年發表出來。此后5年,這些中短篇被斷斷續續寫了出來,直到寫完其中的幾個故事,我才猛然發現,其實這些故事前后的聯系還蠻有意思的,完全可以作為一個長篇小說來經營。所以又大概花了半年的時間進行重新組裝和拼接,這就注定了《懸浮術》的寫作不像《美人城手記》那樣一氣呵成,相反,它是輕盈的,其中有大量留白,是一支悠揚而并不激越的樂章。我在這樣一部作品中融匯了自己對科技發展的一些思考,我的關注點并不在于技術如何發生,而在于技術發生之后我們的生活會如何。我也關心“缸中之腦”“曼德拉效應”之類問題的思辨和討論,但這部小說聚焦的依然是諸多平凡人物的生存感覺,他們懸浮、不及物,在特定的假設之中更加充滿寓意。
由此,《懸浮術》披上了科幻小說的外衣,但對我而言,它就是小說,僅此而已。我在《懸浮術》中關注的是技術革命之后,人類何為?《懸浮術》里有很多小人物,這些人有些在找工作,有些在創作故事,有些在做直播,他們來自不同的行業,事實上都是代表了一種人生懸停的狀態,他們沒有動力去支撐帶有漂亮弧線的飛行,于是只能懸停下來,浮在空中,俯視這一切。有朋友說《懸浮術》是新南方寫作的“宇宙流”,我覺得這個說法還蠻有意思的。宇宙流意味著俯瞰的視角,意味著飛揚的想象和對宇宙未來的凝視,這可能是《懸浮術》希望達成的寫作目標。我們今天抬頭仰望宇宙,與我們的祖先眺望莫測的大海大概是同一種心情。對于一個站在大海邊的古人而言,大海那邊是天的盡頭,今天人類對于宇宙的了解,甚至比唐宋漁民對大海的了解更少。南方以南的寫作,可能因為大灣區經濟科技生態的緣故,會更多保留對未知的好奇和敬畏,以及崇尚神秘的審美傾向。
無論是武俠、神巫、科幻,其實都帶著某種神秘的想象,希望在內心完成一次關于身體、自然和科技的舞蹈,從審美上完成一次思想的體操。所不同的是,科幻小說的創作可能更側重于一個腦洞、一個點子、一個創意,并讓所有的故事都居住在這個創意上面。一部科幻小說的成敗,很多時候依靠這個點子是否結實,能否承載上方的所有建筑。比如劉慈欣的《三體》,支撐起整部小說大廈的是宇宙之中的猜疑鏈理論,其余諸如降維打擊、破壁人、水滴武器之類的想象都附著在這個基點之上。從這個角度看,科幻小說確實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它既容納裝置,也容納了詩。裝置和詩的不同配比,也就構成了不同的藝術風格和創作水準。我喜歡的科幻影片比如《西部世界》《星際穿越》《降臨》等,都是腦洞大開而又充滿了人性的悲憫。腦洞大開是裝置,而人性悲憫則是詩,好的作品永遠是裝置和詩的融合。我喜歡科幻作品,也借鑒科幻元素,但如果說我寫的是科幻小說,又似乎是不妥的。比如《懸浮術》這樣的小說,在肌理上還是更側重于呈現不同條件下人物的生存狀態,故事固然重要,但也并非最重要的。對于一部小說來說,更重要的是由裝置與詩所構成的審美結構是否可以被完成。
關于未來的想象有很多維度,科幻無疑只是其中之一。新世紀的前20年,手機已經成為我們身體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器官了。在肉眼可見的未來,人工智能的發展應該會讓身體和機器的關系越來越密切。或者說,人工智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又一個離不開的器官,這也是我在《懸浮術》和《美人城手記》中的基本故事設定,AI甚至會成為靈魂的容器,成為通往未知的工具。畢竟,我們人類對于宇宙真的所知甚少。如果宇宙之中存在一個絕對的真理,那么唯有關于宇宙的想象力才是最美的舞蹈,對于渴求宇宙終極秘密的人們來說,想象力可能是唯一的慰藉。
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科學發展越快離玄學就越近,包括量子力學、平行宇宙、弦理論,跟我小時候在潮州巫婆口中聽到的也差不了許多。我們身上也存在量子態的莫測,時而貧瘠時而豐饒,猶如文學的速朽和永恒那樣,始終折磨著探尋意義的人們——我明知寫下的都是速朽的文字,卻又相信有一個更高維度的永恒。在這個意義上,寫作和宇宙探索真的是同構的存在。或者,宇宙真的只是寫在虛空中的一個詩句,億萬年久久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