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小說第一段寫出來,作品就完成了一半
《青城》,徐則臣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10月第一版,39.80元
如何以簡潔準確的語言寫出復雜蘊藉,對所有作家都是個巨大的考驗,也是一生的功課。
寫作二十多年,作家徐則臣很少把小說主人公設為女性,也極少用小說人物的名字直接命名小說。這么一說,《青城》中收入的三篇小說《西夏》《居延》《青城》,便顯出了它的特殊性。
三篇作品的主人公的名字都有來路:西夏是很早就淹沒了的一個王朝;居延有居延關;青城雖然是當下的一個地名,卻有些古意,四川的廣告語里就有“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有了一定的歷史文化的附著,人物在故事似便負載了更多的意蘊和復雜性。
中華讀書報:西夏與王一丁、居延與唐妥、青城與老鐵,三個愛情故事都寫日常生活,打掃衛生、洗衣做飯,煙火氣十足,小說是寫愛情,更是寫情感歸屬。這樣的寫作,對你來說是不是駕輕就熟?
徐則臣:日常生活我常寫,但愛情寫得比較少,尤其專注寫愛情的小說更少。當然,這三個小說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愛情小說,愛情生活的背景下依然別有懷抱,如你所說,情感歸屬也是其中之一。還包括認同感、自我發現、日漸豐厚的中年人生,等等。我倒是很期待能寫出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愛情小說。
中華讀書報:《青城》中的愛情故事展示了當下愛情的豐富性多元性,這些人物有原型嗎? 你一般從哪里獲取素材?
徐則臣:沒有原型。三位女性形象主要來自我對女性的認知,因為源于認知,萃取的難度就比較大,所以寫了二十多年,我一共就寫了這三篇以女性為主、且以她們的名字為題的小說。其他題材的小說,取材也多樣,有的有原型,從生活中、歷史中或者資料中取材;有的就是想象的產物,完全虛構,或者是觀念的形象化。
中華讀書報:女性對于家庭、對于社會的重要性在小說里體現得很充分。在敘述和描寫女性時是怎樣的心理狀態,刻畫女性形象對你來說有難度嗎?
徐則臣:我也搞不清是不是有難度,我只是盡力貼近人物寫,首先是普遍意義上的人,然后才是女性。相對來說,比寫男性人物還是要慎重很多,希望能把最真實的女性形象和心態呈現出來。
中華讀書報:《青城》中寫漂泊于都市的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的人,多年來你的寫作一直聚焦這一群體?
徐則臣:漂泊將是大部分現代中國人的生活常態。
中華讀書報:三個故事中女性對于愛情都有各自的執著,她們不斷在愛情中做出選擇來維持情感。你對愛情怎么看? 一直相信愛情嗎? 是不是女人更依賴情感?
徐則臣:毫無疑問,愛情是門高深的學問,我可能一輩子都參不透,但我相信愛情,我也更愿意從最日常、最直覺、最情感的角度去看待愛情,對我來說,生活不應該搞得像在做學問。都說女人情感性更強,其實也因人而異。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很多男人對情感的依賴性也很大。
中華讀書報: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現代女性,其命名又都與某一地名有關,西夏是中國歷史上存在近兩百年的神秘王朝,居延是古代西北地區的一處軍事重鎮,青城則 是地處西南的一座道教名山。這種取名有何暗示嗎?
徐則臣:完全是順其自然,當三部作品放到一起,我才明確地意識到這三部小說都是以女性為主人公,都是以她們的名字為小說題目,且她們的名字都有點“怪怪的”。就是她們的名字來頭都挺大,都有很強的歷史和文化附著。這樣也挺好,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介入歷史和文化,因為這種介入,包括名字背后的張力,也讓我們的人生變得更具厚度和價值。何樂不為呢?
中華讀書報: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這篇小說是在什么背景下創作出來的?
徐則臣:那兩年我在寫一個系列短篇,就是后來結集出版的主題小說集《北京西郊故事集》,人物、時間、地點都是相對固定的,《如果大雪封門》是其中之一。一直想寫一個對封門大雪有執念的人。我就是這么個人,很多年里都心心念念想看一場封門的大雪。有一天我帶孩子去當代商城門前喂鴿子,看到放鴿人倚在一棵銀杏樹下,穿著一件舊的黃色軍大衣,干澀的臉上表情空白。天陰冷,一陣風后突然落下雪花,放鴿人一下子精神了,兩眼放光。他對雪的激情讓我想起自己的執念,我猜他是南方人。就有了這個小說,我給他取名林慧聰,為了看一場雪,從南方以南來到北京。
中華讀書報:能否以此為例,談談你寫短篇小說的經驗?
徐則臣:一般都是先有小說題目,沒事就盯著題目看,感受它的內涵、外延以及它所能形成的場的大小,一旦有合適的故事出現,兩者會迅速接上頭,一個短篇大致的輪廓就出來了。“如果大雪封門”這個題目早就有了。有天下班走在路上,頭腦里突然冒出這句話,覺得會是個好的短篇題目,就記下來,寫在紙上貼到書桌前的書架上,抬頭就可以看見。我知道它可以涵蓋的范圍有多大。所以,見到當代商城放鴿人時,小說的規模和意蘊幾乎也就同時出來了。
中華讀書報:一般來說,你是怎么開始短篇創作的?
徐則臣:最重要的是寫好第一段,第一段寫出來,接下來就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但第一段寫得很艱難。第一段要定調子,決定小說的密度、節奏和敘述難度,必須慎重;還因為我寫東西比較磨蹭,懶驢上磨,要喝喝茶、翻翻書、走幾圈,或者隨便干點什么,積蓄一下開工的勇氣,覺得實在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一咬牙一跺腳,開始寫第一句。有第一句,然后第一段,反復修改順當了,小說就可以自行往下走了。對我來說,小說的第一段寫出來,整個小說相當于完成了一半。
中華讀書報:你認為寫好短篇小說最關鍵的是什么?
徐則臣:找到小說要表達的那個意蘊。也就是問題意識。我有意義焦慮,一個小說如果找不到寫它的充分理由,我就不會動筆。這個意蘊決定了我如何講出這個故事。
中華讀書報:能否分享一下你的寫作技巧和方法?
徐則臣:這是一個大問題,寫作技巧和方法幾乎無所不包,不同的題材、文體乃至不同的敘述,所要求與之對應的技巧和方法都有所差異。寫作中還常常會有突如其來、隨心所欲式的“小動作”,想一下子說清楚很難。局限到短篇小說,有幾點很重要:一個是簡潔準確,一個是復雜蘊藉;兩者看似矛盾,實則有機統一。如何以簡潔準確的語言寫出復雜蘊藉,對所有作家都是個巨大的考驗,也是一生的功課。另外一點,我希望能把短篇盡可能寫短,短篇要短,短了就會對技術和能力提出更多挑戰,也會讓作家對短篇和小說的一些基本概念有與時俱進的理解。
中華讀書報:寫作對你來說,意義有過變化嗎?
徐則臣:寫作的意義一直在變。剛開始寫作是因為興趣,也出于一個中文系學生的虛榮;接下來,興趣沒變,但生活的壓力來了,謀生成了目的之一;再后來,成了自我認同的需要,也是認識世界和自我的需要,如果不寫,我對很多問題的探究就難以深入下去,它成了我思考的工具;現在更多時候,寫作已經是本能,而這個本能還有很強的排他性,讓你的生活只能圍繞寫作來展開。
中華讀書報:你的每一部作品出來,似乎很少有批評的聲音,但我想,你在文學創作中也許有一批諍友,能談談你和評論家的交往嗎?批評的聲音會對你的寫作產生影響嗎?
徐則臣:寫作之余,我也做一點批評和研究,深知批評的重要和辛苦,所以我尊重所有真誠的批評,不管褒揚還是批評。也因此,跟很多評論家都是基于專業上的相互理解與尊重的師友,絕對不會以私交去影響對方的批評。批評是公器,對這個常識必須足夠尊重。但投機的、虛偽的和誅心之論不在我討論范疇,不管是否針對我的寫作,我都沒興趣。我一直看批評文章,國內最重要的評論刊物我基本都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應該正視自身的局限性,在別人的觀點中有效地看待和反思自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認同的批評會影響我的寫作,無感的就當成耳旁風。
中華讀書報:你認為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則臣:三條:一是探究的激情;二是表達的欲望;三是持之以恒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