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丁小煒:丁小煒散文二題
丁小煒,重慶云陽人,軍旅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藝術學碩士。著有詩集《不朽之旅》《野象群》、散文集《心靈的水聲》《一路盛宴》《往來山海》、長篇紀實文學《在那遙遠的亞丁灣》《一腔無聲血》《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陽開》等。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十屆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第三屆海洋文學獎和第六、十屆長征文藝獎。
連隊在高原
走上高原,到部隊一線感受強軍脈動。住進班排,我是一個融進基層的列兵。
干凈的營區,挺拔的白楊,醒目的標語,響亮的口號,此情此景,就是曾經的連隊味道。穿上迷彩服,換上列兵銜,仿佛回到了兵之初。保管隊主要負責部隊物資給養、槍械彈藥和各種油料的收發與保管,是一個專門為作戰部隊提供勤務保障的單位。神劍出鞘,精確命中,那騰飛的軌跡里也有他們寫下的一筆。這里人員不多,每個人都身兼數職;單位級別雖低,但工作重要、責任重大。隊長李強被基地戰勤處借調走了,副隊長馬承楨負責隊里工作,他把這個小單位管理得井井有條。到隊里的當天晚上,就趕上整理倉庫,我和戰士們一起搬物資、抬裝備、碼垛子,工作到夜里十一點半,與大家的距離也在勞動中一下子拉近了。
倉庫保管隊是部隊末端,從這里能充分感知,在中央軍委統一號令下,全軍開展新時代群眾性練兵比武的澎湃熱潮和撲面而來的濃濃戰味。倉庫官兵個個爭當“保障尖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位和專業:為了取得“野戰宿營及供電”課目的最佳成績,四級軍士長、班長焦準帶領大家,頂著高原烈日在訓練場一遍遍演練搭帳篷和油機發電,支架子、上大頂、釘地釘、布電纜,配合默契,分秒必爭,六分鐘就搭好一頂九八式班用棉帳篷。訓練中,幾乎每個戰士的手上都留下了傷口,但只要班長下令“再來一遍”,大家就又精神抖擻投入演練。士官孫偉杰剛做完闌尾炎手術出院,傷口還沒痊愈就投入到訓練當中。保管油料的官兵每天練習蒙眼辨油,只靠鼻子和耳朵就能快速把十幾種不同型號的油料分辨出來。為了練好野戰炊事技能,炊事班的戰士一日三餐全部使用野戰炊事車做飯,只用五十分鐘,八十個人食用的四菜一湯就新鮮出爐了。體能訓練是每個官兵的必修課,在戰士們帶動下,我第一次參加高原三公里測試,竟跑出了十七分三十六秒的成績。備戰打仗的指揮棒,在基層已經鮮明地立了起來,融入這個集體,我仿佛全身充滿了無窮的能量。
與官兵實行“五同”,零距離下更加感到基層官兵的可親可愛。來到這里,我事先聲明不搞迎來送往,省卻客套,保障團鄒政委好幾次說要到隊里來看我,都被我婉拒了。但官兵在訓練生活中對我的一些“特殊關照”,又讓我覺得十分溫暖。剛來的頭兩天早上出操跑步,帶隊的班長總要輕輕地示意站排頭的戰士放慢腳步,怕我跟不上大家的速度。三公里測試時,也總有一名戰士抱著氧氣袋緊跟在我身后。假日里戰士們外出,帶回的西瓜一定會分我一片,買的桃子也不忘給我拿一個。四級軍士長岳良燕去北京押運彈藥,臨走時不忘給我拿一支配發的高原護膚霜,他說高原上紫外線強烈,讓我別把皮膚曬傷了。我樂意在內心笑納大家這番小小的情意,這是我們這支軍隊團結友愛的血脈傳承。忘掉自己的機關身份才能贏得官兵的認同,他們才愿意和你掏心窩子。休息時間,我盡量往各班跑,與大家拉家常。保管隊常年裝卸物資,不少戰士得了腰肌勞損,四級軍士長孫杰脊椎骨質增生、腰椎間盤突出,有時疼得連腰都彎不下去。在與他聊天的過程中,我了解到他岳父和妻子都在北京打工,我約他下次去北京時一定去找我,幫他聯系醫院治腰病。戰士聞盛斌喜歡文藝,寫了厚厚一本個人感言,我倆熟絡后,他主動把本子給我看,我幫他修改了一首小詩,并為他聯系在軍內報紙上發表。有時候,為基層戰友們使用一下這些“特權”,是我們機關同志為兵利兵的情懷和擔當。
全軍部隊馳而不息改作風正風氣,這種成效最能在基層一線官兵身上體現出來。與大家討論入黨送學、立功受獎、轉改士官這些敏感問題時,戰士們的話匣子一打開,都有說不完的話。大家談道,以前這些事往往要動腦筋、找關系、給好處,現在凡事公開透明,民主測評、理論考核、體能測試都是硬杠杠,大家都是一心干好工作、提高素質,為自己加分數贏條件。有的戰士說,現在同志們總是爭著參加執行各種重大任務,因為個人發展進步時,這是加分的硬條件。我認為,這是基層官兵一種樸素的爭先思想,從另一方面說明,公開公平公正的制度機制,對加強基層建設功莫大焉。倉庫官兵常年身在高原、駐在偏僻鄉村,父母孩子照顧不上,身體心理承受莫大壓力,沒有一股子奉獻精神,是很難在這里安下心來的。從這些官兵口里,我極少聽到牢騷和抱怨。反思自身,我們雖在機關,卻時常心有戚戚,似乎胸中郁結難以排解。到基層蹲這一回,真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和警醒。也許,詩行最能表達我內心的不盡感受——
從兩杠三星的上校軍銜
一路回溯
經過二十三年時光的淘洗
抵達列兵,這留白最多的原點
別叫我首長
我只是一個體型略胖的列兵
這是深不可測的連隊
我必須小心翼翼,一二一
前后左右
年輕的臉龐光芒四射
微翹的嘴唇
毛茸茸的胡須
熱乎乎的汗味
作戰靴上晃動的塵土
隨著跑調的飯前一支歌突然吼起
我的眼睛瞬間模糊
隊列里
多年前的一個新兵復活了
我怕這滴熱淚就此滾落
……
我的兄弟我的艦
在千島湖艦,你問戰士們什么事最煩,百分之九十的人會說:裝備保養。
不護航的日子,大多為裝備保養的日子。槍不天天用,但要時時擦。裝備保養就是每日的裝備檢拭和漂泊期間的裝備檢修工作。甲板溫度高、空氣濕度大、裝備系統龐雜、人員相對較少,裝備保養于是就成了一件苦累活。同志們說歸說,干起活來還是相當認真的。系統再大檢修內容不能少,溫度再高檢修標準不能降。把最煩的事干出彩來,最見境界。
裝備保養開始了,艦上各部門的同志們從每一個細小的螺絲釘開始,爬門架、鉆絞車、摸管路、拉鋼纜,常常汗流浹背地在甲板上一干就是四五個小時。九月中旬,艦上安排裝備保養,全艦官兵上上下下都行動起來。帆纜分隊全體人員,在補給長劉建義、副補給長楊朔的帶領下,齊心協力,對左右舷的錨鏈補涂油漆。當時風浪較大,無法放小艇,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錨放到水面,人沿著錨鏈爬下去涂油漆——這可是高危作業,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海里。士官劉岳凱和徐金水兩名同志主動承擔了此項任務。他們小心翼翼地沿錨鏈往下爬,身體隨著錨鏈不停地晃動,不時還有大浪打來,倆人的衣服全部濕透了。他們一手抓住錨鏈,一手拿著刷子,嘴里還咬著油漆桶的提把,油漆不停地往身上滴。等他們補完漆爬上來時,臉上身上都是油漆、海水和汗水。
由于艦船長時間在海上航行,艦體積灰多、積鹽厚,為確保靠港休整期間艦體整潔美觀,千島湖艦專門組織了大清潔。同志們頂烈日、抗高溫,從上到下、先高后低、由前至后,洗刷沖擦,忙得不亦樂乎。經過大家連續奮戰,全艦上下煥然一新,一塵不染。
一艘艦就是一個大家庭,平時大量瑣碎的家務事主要就是靠可愛的戰士們來完成。戰士班長,為完成各項任務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講幾個班長的故事。
海軍領導對護航官兵打電話的事十分關心,進入護航后期,專門為每艘艦開通了一部長途電話,放在大會議室里,給每名官兵發了充值電話卡,休息的時候大家可以給家里打打電話,但規定每人不能超過十分鐘。但二百多人就一部電話,同時還要考慮國內親友的作息時間,所以打電話的時間真是太緊張,一般排一個多小時才能排上,排上后差不多要五分鐘才能撥通一個電話,而且因為信號極為不穩定,通話有延遲,這邊在問第二個問題了,那邊第一個問題還沒回過來,通常是說一句話后,停頓一會兒,等聽完對方的回話后,再說下面的話。即使這樣,會議室依然排著長隊,由此可見戰士們的思念之心是多么迫切啊。滿屋子坐著人,若是給戀人通話,真是“愛要怎么說出口”。熱戀中的人最樂意天天花幾個小時去排隊打電話,有的人索性拿著書過來邊看邊等,女同志把手上正繡著的十字繡也拿過來了,邊繡邊等。有的人甚至把毛巾被和枕頭抱過去,睡在拼起來的凳子上,跟買房排號一樣。談話內容也不保密了,都袒露在同志們的耳朵里。有一天,戰士李高濤興奮地捏著話筒:“前面說的話沒聽清楚沒關系,反正最重要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你說同意嫁給我了!”同志們都為他鼓起掌來。當然,大部分同志都是自覺的,基本能做到打電話不超時,可有的人打著打著就打過了頭,后面等的同志差不多能用目光殺死他。畢竟,電話那邊是遙距萬里的故鄉;畢竟,那一頭正連接著虛無縹緲的愛情。會議室在艦艏的四樓,一遇大風浪,有的同志邊吐邊打電話,其情可憫。
有天我看書寫作到了凌晨三點,北京時間正好是早上八點多鐘,反正睡不著,我就跑到會議室去給家里打個電話。艦上大部分人此時還在夢鄉。艙段班班長李文正好在那里打著電話。這部電話估計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一部電話了。李文見我進來,就匆匆把電話掛斷了,走了出去,說,丁干事你打吧。我見會議室沒有別人了,就抓住這個時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妻子聊了快半小時。等我打完電話出門時,卻見李文還蹲在門外。我問他為何還在這里,他說他剛下更,等我打完后他想再打一會兒,和自己的未婚妻多嘮嘮,他護航回去就要和對象結婚了。我說,你怎么不早說,我也沒有什么重要緊急的事,害得你在門外等這么久。我心里一陣自責。
多好的戰士,他在門外靜靜蹲了半小時。
從此,我就很注意觀察他,也常在他值更的時候去和他聊天,慢慢地,我們就熟絡起來。有天中午開飯時,后區一甲板內通道海水管出現沙眼漏水,影響了艦員們正常行走,李文在巡檢時第一時間發現了這個情況,他迅速安排班里的戰士去準備搶修工具,自己則不顧一切用手堵住出水口,任海水在身上流淌。海水順著李文的胳膊一直流到腳底,把他全身都淋透了,但他顧不了這么多,只想盡快把管路修好。經過一個多小時搶修,管路修好了,李文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海水和汗水,嘿嘿地樂了。海水鹽度高,管路長期經受海水的腐蝕,出現滲漏是常有的事,但不管哪里的管路漏水,艙段班長李文都能夠及時趕到現場,在最短的時間內排除故障。
千島湖艦第一次停靠也門補給時,由于油水補給工作十分重要,為了一切順利進行,作為艙段班班長,李文主動要求留下來堅守崗位,把外出機會讓給了戰友們。那次全艦就他一個人沒有外出,只到了這個國家的碼頭上。
李文家在山東農村,他說,丁干事,我結婚給你發請帖,你來不來?我說,一定來,你說話要算數。我們在亞丁灣分別時,我把電話留給了他,希望他以后還和我聯系,還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句英文:"We must work for sweetness and light."(我們必須為甜蜜而光明的事業努力工作)這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批評家馬修·阿諾德的名言。
液貨班班長兼補給技師陳年生是江西贛州人,執行任務以來,他憑借頑強的意志、過硬的技術和卓越的膽識,帶領全班出色完成了各項補給任務。為確保第二批護航編隊指揮艦“深圳”艦正常回國,千島湖艦奉命在五級海況下為其實施航行中橫向油水補給。領受任務后,整個補給部門都感到壓力很大,在如此復雜海況下實施航行橫向補給對他們來說是第一次。面對困難,陳年生主動請纓擔當此次補給操縱手。他帶領本班人員仔細檢拭補給裝備,反復熟悉操作規程和各項應急處理措施,深入分析大風浪情況下架索、放管、對接過程中的裝備運行規律和操作技巧,進一步細化完善操作過程和要求。在兩個小時的補給過程中,他始終堅守崗位,挺立于操縱臺旁,仔細觀察每一盞指示燈、每一臺絞車、每一段油管和每一根牽索的變化情況,及時有效地處理了末端油管搖擺、牽索受壓補償較慢和泵艙高壓較低等問題,順利完成了大風浪航行補給。
機電部門主機班長李建莊是河北滄州人,曾連續三年被評為優秀士官。一天晚上九點,海上風浪很大,李建莊在巡檢中發現左主機柴油管橡膠管路爆裂,如果不及時排除故障,艦艇就無法隨編隊正常航行,甚至會貽誤與第二批護航編隊會合的時間。在這緊要關頭,他帶領全班戰士冒著機艙五十多攝氏度的高溫和一百二十分貝的噪聲,對故障管路進行封堵、拆卸、焊接和安裝,經過四個小時的奮力搶修,故障排除了,確保了正常航行。屋漏偏逢連夜雨,凌晨時分,主機值班員又發現右主機滑油進機總管破裂漏油,李建莊在火速上報的同時,立即采取應急措施,帶領大家與時間賽跑,鉆艙底、卸管路、焊裂縫,他鉆到機艙底層拆卸管路,經過近三個小時的團結拼搏,終于將管路徹底修復。當他們滿臉污垢爬上來時,大家都為他們鼓起掌來。
每當艦艇要進行靠幫補給前,補給部門的全體人員都要頂著烈日暴曬,埋頭在甲板上吊碰墊,拉鏈條、纜繩、鋼纜,還有將各種繩索卸扣連接起來等大量工作。以前艦上吊碰墊使用的是又粗又長的大鏈條,既笨重,安全系數又不高,每根鏈條需要六個人拉住,這樣吊放一個碰墊需要至少十五個人,不僅效率低,如果遇上海況不好,對人員的安全也有很大威脅,有好幾次整個部門都是五點多就起床準備,打著手電在艙面準備碰墊。帆纜一班班長張岳飛經過仔細琢磨,終于解決了這個困擾大家許久的難題。他用錦綸繩代替鏈條,既安全又快捷。爾后他又想出一個妙招,在吊裝前后段的小碰墊時,用電動卷纜筒取代人力葫蘆(注:人力葫蘆是一種比較常用的起重工具,又稱為起重葫蘆、吊葫蘆等),用一根長繩子取代鋼纜,用一個滑輪代替葫蘆。領導很快采納了他的建議,這樣不僅提高了工作速度,人員也輕松安全。經他這樣一改進,以前要花一個多小時的工作,現在只需二三十分鐘就足矣,大大提高了艦艇的機動性。
操舵班長朱文亮當兵十六年了,對部隊有著特殊的感情,就要復員離開部隊了,這次護航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遠航。他說,當兵十幾年隨部隊在南沙守過礁,過過沒有水、沒有菜、沒有電話與世隔絕的日子,如今隨現代化綜合補給艦遠洋護航,生活條件、艦艇性能、保障能力都今非昔比,個人也取得了大專文憑、本科在讀,人也變得成熟,敢于應對挑戰了。這次護航還配備了高速快艇,但官兵缺乏全效能使用的經歷。一次,朱文亮駕駛快艇載著同志們完成首次驅趕海盜后,卻熄不了火,只好臨時聯系廠家請求技術支援,急得大家手忙腳亂。“處女航”的尷尬深深觸動了他,激發他更加發奮學習新裝備、掌握新技術、提高新本領。在后來的護航中他創造了使用小艇救護商船傷員、大風浪運送物資的新奇跡。
電工班班長、三級軍士長方彬是江西上饒人,在艦上基本屬于最老資格的士官了。方彬沉默寡言,一看就是那種樸實可靠的老兵。方彬說,技術兵在岸上時誰的本事有多大仿佛看不出來,但一出海就是動真格的了,關鍵時候必須頂上去。如果裝備出了問題,通過自己的雙手解決了,覺得好幾天都很輕松,如果解決不了,那簡直是寢食不安。方彬曾在導彈護衛艦上工作過,那時他們的艦長是明星艦長柏耀平。有一次刮大風,一艘巴西船在東海遇險,柏耀平受命率領他們前去營救,軍艦頂著大風,艦體傾斜了三四十度,這時候艦上的一臺電機出了故障。危急之際,方彬沉著應戰,不到半小時就把電機修好了,原來是繞阻線圈上出了毛病。方彬只有初中學歷,之所以電機修理技能如此高超,還是得靠苦功夫學習。他說學技術時一天到晚背電路圖,慢慢用死記硬背的辦法把電機的構造摸熟了。參加技術比武,方彬次次都是第一,這個鄉村木匠的兒子,用辛苦勞動贏得了榮光。
和戰士們交朋友,要像毛主席說的那樣:“給他們一些時間摸索你的心,逐漸地讓他們能夠了解你的真意,把你當作好朋友看,然后才能調查出真情況來。”我拍的照片,經常被戰士們拿著U盤來拷走,過不了多久,照片就會像網絡病毒一樣,在大家的個人筆記本電腦里傳播,他們說,丁干事,你拍得真藝術。現在戰士們的工資待遇也高了,千島湖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戰士都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他們在艙室里裝上無線路由器,休息時幾個艙室的人就可以一起打CS和魔獸。
機電部門艙段班戰士竺凱和鄧朝勝睡上下鋪,他們一個是浙江人,一個是湖南人,但這兩人卻有一個傳奇,原來他倆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現在又同班同床同機組,應該算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小鄧是湖南涉外經濟學院大專畢業生,在艦上的主要任務是整理垃圾。小竺雖然學歷沒有小鄧高,但兵齡要老一點,對部隊的情況也比小鄧熟一些。小竺愛說笑,小鄧多沉默。有一天,小竺看到小鄧的身份證上出生日期竟然和他一樣:一九八七年六月一日。從此,哥倆的關系越發親近了。小竺是個釣魚高手,有一次不知他通過什么辦法,弄起來一條花紋美麗的海蛇,把我嚇了一大跳。
小鄧的崗位在飛行甲板下層的帶纜平臺,他每天的任務是對全艦收集上來的生活垃圾進行分類、整理、打包、搬運、儲存、焚燒。軍艦就是一個“流動的城市”,艦上生活著幾百號人,平均每天要產生一百多公斤生活垃圾。每天小鄧要對各部門收集上來的垃圾進行分類,紙箱、塑料瓶、易拉罐是“可回收垃圾”,把紙箱壓扁后整齊碼好,塑料瓶、易拉罐壓扁后分類儲存。果皮、手紙、方便面盒等為“不可回收垃圾”,用垃圾處理裝置進行脫水、擠壓后,制成類似“壓縮餅干”的固體垃圾沉入海底。原本一百多公斤的餐廚垃圾,經過濾水、攪拌、沖洗、烘干、壓縮等多道工序,最終僅剩不到十公斤,再用專用焚燒爐進行處理。處理垃圾又臟又累,干幾天不難,幾個月下來天天干這個活兒卻絕非易事,小鄧從無怨言,這個不茍言笑的大學生士兵讓人充滿敬意。
槍炮部門上等兵李高濤在亞丁灣見到了自己的哥哥李成,這事一直在艦上風傳。李成隨第四批護航編隊來到了亞丁灣,哥倆相見了,在兩艘軍艦的舷邊對話——
“我看你結實多了。”
“是啊,沒事就好好鍛煉身體。”
“還抽煙嗎?我已經戒了。”
“沒事的時候抽一根,有時也很無聊。”
“你轉士官恐怕就要這里轉了吧?”
“嗯,差不多吧。”
“我要上更了,下次靠幫補給再見吧。”
“哥,你多保重!”
哥倆同時參加護航,這種情況又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望著哥哥的背影,李高濤的眼睛濕潤了,畢竟,在這么遙遠的地方見到了自己的親人。
我第一次到艦上的理發室去理發時,讓理發員幫我理了和他一樣的發型:光頭。在艦上,這是最流行的發式,好處多多:一是節約洗發水,二是簡化了梳頭程序,三是保證了大家發型一致。據我粗略觀察,艦上百分之七十的官兵都保持著這種發型。實踐證明,在大洋上遠航,這種發型最受歡迎,我們笑稱這是“護航頭”。有時,同艙室的戰友新剃了光頭,每個人都要走上去,輕輕地在那光頭上印下一個吻。看到這一幕,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鋼鐵的戰士其實多么柔情。
給我理發的是主機兵楊棟明,是一名去年剛上艦的新同志,他利用業余時間學會了理發,現在已經成為艦上的一名專業理發師了。只要戰友需要理發,他一定隨叫隨到,有時晚上他已洗漱就寢了,但只要戰友們叫他,他也會馬上穿好衣服起來服務。一年多時間里,他免費為官兵理發一千一百余人次,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還有一名理發員叫強小海,也是一名新同志,手藝也不錯。我問他,你晚上要值班,白天還要幫大家理發,累不累?他笑著回答道,這也是我的工作啊,在艦上每個人除了崗位工作,好多人都要兼職做一些服務工作。
信號兵朱錫波,是一個把痛苦化作履職盡責動力的優秀士官。這位小伙子到亞丁灣兩個多月時,父親突發急病撒手人寰。母親為讓他安心護航,一直沒有把這不幸消息告訴他。后來艦上領導得到這個消息,大家經過研究后,認為還是應該告訴他本人。艦領導和他談過后,朱錫波表現得極為平靜。艦領導讓隨艦的心理專家郭勇大夫對他進行心理疏導,郭勇大夫和他談過后,感覺他很堅強,完全不需要心理疏導。郭勇大夫說,對于喪失了親人的人,哀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哀傷會使人暫時處于心理上的極度軟弱狀態,情緒變得低落,有的人也許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會變得偏激,行為也許會變得紊亂和失控,但朱錫波這孩子很正常。那些天,朱錫波一直沉默著,戰友們也是偶爾和他握握手,或者擁抱他一下,給他無言的安慰和交流。聽到噩耗的那一晚,他的眼淚一定讓亞丁灣的海水更咸了。也許,他會跪在甲板上,讓印度洋的波濤把哀思和痛楚帶回遙遠的家鄉。鑒于他的特殊情況,艦上決定讓他隨第三批護航人員返回國內,沒想到朱錫波卻婉拒了領導的安排。他寫了一封感人肺腑的請戰書:“我屬于父母,更屬于祖國和人民。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請給我繼續戰斗的機會,完成好護航任務才是我對父親最好的祭奠。”
有一天我去報房拷“報紙”——艦上只能看前一天的報紙內容,是由北京相關單位每天將《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的電子版打包后通過衛星傳到艦上,我們再用硬盤去艦上的報房拷下來看。雖然麻煩一點,但能看到頭一天的報紙已經很不錯了。報房戰士徐市樂喜歡和我聊天,我們從海盜的襲擾,談到他分手的女友,也說到戰友朱錫波的事情。徐市樂幽幽地說了八個字:“避無可避,無需再避。”他還請我幫他把這八個字用毛筆寫下來,他要貼到自己的桌子前面。我說,你這幾個字從何而來?他說是他自己總結的,他從讀過的很多書中總結了這八個字,他說魯迅先生說過:“偉大的胸懷,應該表現出這樣的氣概——用笑臉來迎接悲慘的命運,用百倍的勇氣來應付自己的不幸。”我說:“徐市樂你小子是個戰士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