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馬元忠:近晚(節選)
馬元忠,壯族,廣西田林縣人,現供職于廣西百色市文聯。廣西作協理事。2004年開始在?。▍^)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中國作家》《廣西文學》《廣州文藝》《草原》《紅豆》《南方文學》《湖南文學》《特區文學》《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等。創作有長篇報告文學2部,長篇歷史傳記2部(合著),長篇報告文學《百色大決戰》入選2020年度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一
棉嬸,勝爺,逢村的人都這么稱呼他們。
他們一個住村北,一個住村西,兩人各自從窄巷里走出來,在村中央一塊小空地上會合。她揚臉輕叫了一聲:“哥?!彼⑽Ⅻc了頭,喉嚨里應一聲:“嗯。”繼而低頭要瞅一下她的眼睛,可她垂下眼瞼,側臉避開了。
他輕聲說:“走?!?/p>
兩人便一前一后慢吞吞往村南走去。
西邊的山頭上浮著幾朵云,落日余暉打在云背上,縫隙里噴射出來的光芒映亮了四野。巷道上行走的這兩個老人,衣服上,頭臉上,也像鍍了一層稀薄的光。一些人忽地覺出異常,過去稍長日子里,大家各忙各的生計,把一些東西忽略了,這會兒心里就生出驚奇來。多久沒有在這個時辰看到棉嬸勝爺相隨走過村街了?整一年了吧?
心生驚奇的人里,有美勤娘。這個時候,她從晾繩上扯下來一床被子,正一抓一攬往自己胸口攏,側眼看見他們正打院墻邊走過,于是打了招呼:“勝爺,回來了啊。”
懷抱一大捆蓬松棉被,美勤娘天生殘疾的身體顯得更加矮小,她抵在被團上的尖下巴顫顫的,一口白牙整齊耀眼,瘦臉上滿是喜悅的神色。
勝爺歪過頭去,咧著嘴笑,“是哩,昨天傍晚才到?!?/p>
走在前頭的棉嬸也轉過身,站住,垂著兩條胳膊看向院子里的人。她不搭話,只把腮頰上一個靜暖的笑容送過去。
村南這個地方,怎么說呢,在逢村人的眼里,它就是逢村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那個由一棟樓房和幾座紅墻灰瓦平房圍攏起來的村部,看上去毫不起眼,可它管著全村四百多戶人家、兩千多號人,日常拉扯著各家田間地頭的活計、屋里屋外的營生。這樣的地方,人們怎么可能輕慢它疏遠它呢?更何況,這里還有別處見不到的景致。單說院場邊上那一棵榕樹,它就特別有氣勢。它高大、蔥茂,樹冠遮蓋的地面比村部樓前那塊籃球場還要大??此嫶蟮幕⒋謮训闹Ω桑€有地面上盤纏的繁復根須,你都不用去打探這棵樹到底生于哪朝哪代,它的來歷興許比逢村還要古老。
一棵大樹,枝葉繁茂,樹下場子寬敞,近旁是管著全村大小事務的機關,這種地方,要說人氣不旺,沒有人會相信。四季里,逢大節,村里鄉里例行舉辦歌舞晚會,或者打球比賽,這些先不說。素常天里,早晚間,村南一定是逢村最熱鬧的地方。現如今的鄉村人,吃穿好了,房子好了,兜里也有了幾個錢,就愛咂摸過日子的滋味。歇了手上的活計,人們聚攏到這里,跳舞、唱歌、甩撲克、下棋、搓麻將、聊家長里短?;蛘呤裁炊疾煌?,來了只是抱著臂膀閑看閑聽,附帶抽上一兩支煙,天黑透了,拍拍屁股回家。就那么松松弛弛地,讓一段閑暇的時光把自己給打發掉,挺好。
人真不少,村部院場上,穿戲裝的一群人揮袖彈腿,準備隨歌起舞;抵近樹蔭的場子邊,有人手握話筒,對著投影機哼哼哈哈試音響;大樹底下幾桌子棋牌已經開打,或蹲或坐的人,在嘴上相互打趣、逗笑。
棉嬸和勝爺往里走,一路不停地和人說話。暫別一年之后又回來,他們有應和不完的問候。再往前走,大樹靠北那邊人稀疏,他們以前都在那里坐??吹矫迡饎贍斪呓?,幾個人立馬從一張長條凳上站起來,齊聲給他們讓座。棉嬸勝爺也不推辭,笑盈盈地朝他們點頭,順勢坐了下來。好多年了,都這樣,從來不推辭。推辭什么呢,人家誠意讓你,推辭,倒等于不給人家面子了。
他們一人坐在凳子的一頭,中間隔著兩個人的位置,一直這樣。
“怎么回來了?”棉嬸問。
勝爺在喉嚨里輕咳一下,“再不能待了,只想回來?!?/p>
棉嬸說:“城里好好的你不待,倒跑回這山窩窩來了。”
勝爺嘆一口氣,說:“待不下了嘛,吃不香睡不著的,哪里還待得下去?!?/p>
棉嬸偏過臉,“怎么,是不是身體出了毛病?”
勝爺說:“不是,就是不能再待了?!?/p>
棉嬸在鼻子里無聲地笑一下,“不會是勝媳婦嫌你了吧?”
勝爺又輕咳一下,“不是勝媳婦,是勝?!?/p>
棉嬸一驚,蹙眉頭瞧他,“勝嫌你了?”
勝爺說:“勝攆我回來?!?/p>
棉嬸瞧著他,足有十幾秒。
勝爺終是忍不住,嘴角一抽,腮頰上跳出一個笑。
“怎么回事?說!”棉嬸手在自己膝頭上拍一下,聲音有一點嗔怪的硬。
勝爺在鼻子里抽一下,“說你眼睛里長了一層膜,是不是?”說著兩手撐住膝頭,一抻脖子,扭頭去瞅棉嬸的眼睛。
棉嬸抬手擋住,“誰跟你說的,是不是大青?”
勝爺說:“不要問這個,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棉嬸說:“沒什么大事,就是個白內障,上月醫療隊來村普訪給查出來的,醫生說現在那層膜沒長開,要趁早去做手術。大青上周說安排好了,過幾天就去割。”
勝爺問:“現在感覺怎樣?”
棉嬸說:“沒大礙,就是看東西有點迷蒙。”
勝爺唉一聲,“看東西都迷蒙了,還說不礙事,聽勝一說,我都要急死了。”
棉嬸問:“就因為這個吃不香睡不著?”
勝爺眼角睨過來,吸了吸鼻子,不接話。兩人都默著臉。
過了一會兒,勝爺嘟噥:“幸虧早發現,要不那層膜長開了,蒙住眼珠,麻煩可就大了,眼力不好,以后你往村西看,怕是難得看見了?!?/p>
棉嬸睨過去一眼,嘆息一聲,“這個大青,說好這事不讓你和勝知道的?!?/p>
勝爺說:“不讓我們知道?你這么說倒像是要跟我們撇開關系了?!?/p>
棉嬸說:“這些年我讓你們操心的事還少嗎,勝隔不久就給我寄錢,每回大青轉過來,我都跟他講,下次可不能再接收了?!?/p>
勝爺抬手抹一把臉,“說要給你買個手機,你死活不肯,現在錢的事都在微信上弄,每次給你錢,勝得先打到大青微信上,大青再領出來給你,多麻煩?!?/p>
棉嬸嘟噥:“我是怕不會用那東西,費眼力,費腦。”
勝爺說:“住院的錢勝也讓我帶回來了,過幾天去醫院我順便領出來給你。”
棉嬸說:“做這個手術不花錢,大青說了,那是南寧一家大醫院下來搞的光明工程,但凡鄉村里剛脫貧的農戶和五保戶老人,手術都不用自己掏錢?!?/p>
勝爺說:“這個我知道,可是住院幾天,你吃的喝的總要花吧,身上不帶點錢哪行?!?/p>
“勝先前給的還有,我一個老婆子,在村上哪里要花那么多錢?!泵迡鹩謬@一口氣,“唉,我這個老婆子,常年都給你們添麻煩?!?/p>
勝爺說:“不要開口閉口老婆子,你今年也才五十五歲吧,我還六十了呢,我都不嫌自己老?!闭f著又一抻脖子,抵近去瞅棉嬸的眼睛。
棉嬸一驚,四周睄一眼,然后目光投向渺遠的天空。好一陣子,她才偏過頭來,眨巴著眼睛瞅他。這時候路燈剛好亮了,亮光把她一縷淺淺的笑,一倏忽抹進了她頰上的皺紋里。
二
大青像個乖孩子,坐在勝爺身邊默默地聽,除了跨進門來時的招呼,他一聲不吭。勝爺說了一通,見大青抿著嘴不頂不撞,覺得哪里不對,就問:“悶頭不說話,你肚子里裝著多少條蟲?”
大青咬一咬嘴唇,眼淚汪汪看他,“你回來兩天了,我都沒能抽開身過來看,現在來,還不得讓你先數落數落。”說完又抿著嘴,想笑不笑的樣子。
勝爺抵近,上下瞧他的臉,點點頭,似是嗅到了什么,“你和勝兩個合伙給我下套,看著我往里鉆,是不是?”
大青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撲哧笑出聲來,連眼淚也笑出來了,他抬手抹一把,“勝爺,我們哪敢給你下什么套,叫你回來是真有事,棉嬸做手術,要有個人照應?!?/p>
勝爺問:“照什么應?難不成她住院,你們要遣派我去伺候?”
大青笑說,“那也沒有什么不好嘛?!?/p>
勝爺嘖著嘴,乜斜他,“你們想得可真是周到啊,弟媳婦住院,要我這個做大伯哥的去給她端屎倒尿。”
大青吃吃地笑:“我可沒有這么說,勝爺你既然這樣想,那事情就這么定了,好不?”
勝爺一咬嘴唇,佯裝兇他一下,“要我做什么,趕緊說。”
大青笑著,手心手背又抹一把眼角的淚水,“是這樣,棉嬸做手術要有親人簽字,到時候你去簽?!?/p>
勝爺瞪他,“我簽字?你這個村支書給她簽不就完了嗎?”
大青說:“勝爺啊,我要是脫得開身,還要你從城里回來干什么。那幾天我恰好要和南寧來的公司談合作辦村養老院的事,原來約定好了的,這個可是大事,不能耽誤。你得跟車送棉嬸去縣醫院,南寧來的光明工程醫療隊就在那里?!?/p>
勝爺問:“簽完字就沒我什么事了?”
大青眨巴眼睛,臉上一副隱詭的笑,“怎么,你真惦記著要給棉嬸端屎倒尿?”
勝爺揚起手,作勢要抽他,“你小子能不能正經一點?”
大青笑著仰頭躲開,“請護工這個事不用你操心,我和勝商量好了,人和費用也都定下了,你的任務是棉嬸住院那幾天,管好她家里的一群雞和兩頭豬。”
勝爺吸了吸鼻子,“就這么一點事啊。”
“棉嬸回來,還需要幾天恢復,喂豬喂雞,燒菜做飯,也還得有個人幫忙。”大青頓一下,乜斜他,“當然,你要是不愿意干,我可以從村里派一個人去。”
勝爺偏頭瞧,見大青一臉狡黠,知道他又故意吊自己,揮手給了他腰背上一下。
送出門口,望著大青走出去的寬厚身坯,勝爺心里暗暗地笑。勝那小子,前些天催他快回來,說是大青的意思。
在城里,每隔一些日子,勝會有意無意當他的面提起棉嬸。這大熱天的,不知道我嬸的身體好不好;大青說我嬸那兩畝玉米今年收成很好;我嬸今年養的第一批雞出欄了吧,能賣多少錢。有一回在飯桌上,勝又說到棉嬸。勝媳婦說,三天兩頭提嬸嬸,你那么惦記她,干脆把她接到城里來住算了。說完笑瞇瞇瞧老家公。勝爺忽然覺得臉有點熱,趕緊仰脖子抿下一口酒,才把內心里一絲慌亂壓下去。
勝爺打心里喜歡大青,輩分上他是大青族伯,可大青從小沒叫過他一聲伯,和眾人一樣,稱他勝爺。場面上,大青是規規矩矩的村干部,他端莊、干練、敢作敢為、能說會道??稍趧贍斆媲埃駛€永遠不愿意長大的孩子,跟你頂嘴、逗笑,和你玩小心眼,耍賴皮,故意嗆你,做鬼臉取樂。勝爺還沒去城里前,大青每個月都來家一兩回。每回來,遇上吃飯,他端碗一起吃,吃完飯刷鍋洗碗,掃地擦桌子,自然得如同勝爺的兒子。
大青從小就和勝一起玩,一起去鄉里縣里上學,兩人親兄弟一樣。大學畢業他們一起在南寧打拼,后來合伙開公司,生意做得相當不錯??墒?,讓人想不明白,大青在城里干了幾年就回來了,先競選成為村委副主任,接著是村主任,到現在連續當了兩屆村支書。有一回勝爺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和勝鬧掰了回來的?大青笑說,我愛當官,當官過癮。勝爺說,你不是干到公司總經理了嗎?頭上只有勝一個董事長管你吧。大青說,公司才幾百號人,回逢村我能管好幾千人,你說在哪里官當得更大?說完呵呵地笑。勝爺也問過兒子,是不是大青有什么閃失,你把人家擠走的?勝說,我們年輕人的心思你不懂,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在哪里做更合適,大青拿捏得準。
大青果真能干,回村來做的事,件件都贏得人們稱贊。尤其經過精準脫貧幾年,逢村在他手上實實在在變了個大模樣。他發動大伙兒種桑養蠶,養豬養羊,種果種樹,家家都有了來錢的活路;原先那些個破爛房子,都給推倒了,蓋起了小樓房;村上一百多個困難戶全部脫貧了,人們不再憂愁吃穿;小孩子上學,村人看病,一應諸事他捋理得妥妥帖帖。在逢村,說到大青,人們都豎起拇指,這家伙沒得說,就一個字,能!
精準脫貧結束,勝爺問大青,村子已經搞成這個樣子,相當好了,你是不是考慮回城里去跟勝繼續干。大青說,不,還不能回去,勝也不讓我現在回去。勝爺疑惑,問他,勝還管著你?大青就笑。他說,勝爺啊,我還沒有跟你細說,其實這些年來,勝一直在跟我一起干,他沒回逢村,可村里的事他沒少參與,修出村公路打隧道那件事你懂,我就不講了,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前年大伙兒賣蠶繭。那一年全中國的鮮繭市場價格跌得嚇人,一斤鮮繭賣價比上年賤了差不多二十塊錢,若按這個價格收購,村上養蠶的兩百個農戶,不要說想靠賣繭賺錢,連本錢都拿不回來。后來是勝給了村合作社一筆錢,按保護價收購了農戶的鮮繭。合作社原來設定了一個農戶種桑養蠶保賺不虧的保護價,承諾如果當年鮮繭市場價格低于保護價,就按保護價收購。要是沒有勝支持,不能按保護價收購,農戶賠本了,我們還怎么叫大伙兒繼續搞這門營生賺錢。勝爺說,這么大的事,勝怎么不跟我說一句?大青笑說,這是公司的事,你當爹的也管不著,不用跟你匯報。勝爺問,你還留在村里繼續干,這個也是勝同意了的?大青眨巴眼瞧勝爺,扭頭看向遠處,又轉回來瞧他,臉上要笑不笑的樣子。勝爺又問,村子都這么好了,你還要怎么搞?大青說,現在還不算好,再過些年,你就看到逢村真正的好是什么樣子了。他頓了一下,說,眼前馬上要搞鄉村振興,村里要再上幾個產業,種火龍果,辦林下養雞場,種芭蕉,養魚,產業要搞大,不管新產業舊產業,都要上規模,這樣才能賺到錢,各家的收入才會更多一些。另外,村道路要修寬、鋪實,各家房子要裝修得更好。還要建村幼兒園、養老院,修游樂場、生態公園。一句話,就是讓人們更加富裕,村子更加漂亮。勝爺問,真的能搞得那么好嗎?大青說,能,一定能,現在時代好了,國家從上到下,一層一層的政策扶助,我們農村就朝著好的方向走,沒有錯。勝爺瞧他,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大青呵呵地笑,說,勝爺,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官癮大,村干部還沒當夠。
三
連續兩天了,棉嬸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寧。倒不是怯刀子在眼珠上劃那一下子,割白內障這個事,那天醫生說了,是個很小的手術,不用怕。大前年村上也有兩個人去做過,說事前打麻藥,躺到手術臺上去,男人吞吐幾口煙的工夫,也就完事了,一點兒都不痛。
撓心的是什么事,她也說不好,就是覺得心里坐著一口井,水面咕嘟咕嘟冒氣泡,卻看不見水下到底是小魚仔還是細蝦子在作弄。
喂完豬,拎只凳子到屋門前的曬坪上剛坐下,一群雞鬧哄哄迎上來,圍在她身邊咕咯咕咯地叫。棉嬸知道它們叫喚什么,一天里最后一次食料還沒給它們呢。她起身轉回屋里,端出來小半籮玉米粒,揚手撒到地面上去。雞們爭搶啄食,叫喚聲熱烈而歡快。近晚的霞光傾瀉下來,一群活物擠擠挨挨,羽毛光光亮亮的,像涂了一層金光,惹眼得很。這是今年養的第二批雞,跟合作社要的雞崽,七十只,后來死了五只。六十五只雞養了有一百多天了,捉一只在手上掂量,沉實沉實的,少說也有五斤重,喂養周期、雞的重量,都已經足夠,是時候出欄了,過了季,羽毛一掉,雞就又瘦回去了。上醫院治眼睛回來,要記得跟大青講,讓合作社的人來收購。
想到大青,棉嬸心里就恍惚一下。說起來還是要怨他,割白內障這個事,說好不讓他們父子知道,可是他不聽。這下好了,勝爺回來了,有些事,就是想避,看來也避不開。
大前天晚上,從村南回來,棉嬸躺在床上,好久也沒能合眼睡去。五十幾歲的女人,對男女間那點事,說反應麻木,那是一點都不過分??墒牵叵氚戆l生過的事,她的心還是不由得撲棱一下。他可真是膽大啊,許是去城里一年,見識多了,眼界寬了,心思也活了。在村街上,在人多眼雜的村南大樹下,他都敢伸過脖子來,抵近她的臉,要瞧她眼睛。以前哪有過這樣的舉動。以前?對,以前,打從她嫁過來成為張家的媳婦,不管是兩家人原來還合住在那座三開間的祖屋里,還是后來一個村西一個村北兩家分開;不管在她男人還活著,還是死了之后,他和她,大伯哥和弟媳婦之間,不要說手腳不慎觸碰什么的,連目光在對方身上停留幾秒都沒有過。每一回兩人相隨走過村街,他一定會有意拉開幾步遠的距離;在村南大樹下的長條凳上落座,兩個人中間,寬寬綽綽的,能再坐上去兩個人。他和她之間,再怎么接近,都不會縮小到三尺之內,從來沒有,不管站著、走著,還是坐著。這是誰規定的呢,沒有誰,是無形的鄉村世俗給人們立下的清規,鄉村人骨子里的本分,促使他們自覺恪守這個清規。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那些舉動,分明是告訴她,有些東西,眼看著就要變了。已經很明白,他是因為她要住院做手術才回來的。聽勝一說,我都要急死了。這話是他說的,她聽得真切,也記在了心里。
可是,連續兩天,沒見他有什么動靜。
他也曾在樓頂上掛被單約過她兩回。其中一回是去年,他要去城里的前兩天。她去樓頂曬衣服,隨意朝村西望,看見他樓頂上掛著一張類似被單的東西,心里暗自一跳,他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說吧。傍晚她去村南,也沒確定他會約自己,她就當成飯后隨意去那里閑看。她坐在長條凳上,目光沒牽沒掛地巡脧院場上的人。丈許外,幾個人手執長劍,正跟著近旁響盒里傳出來的歌聲,一招一式地比畫。定眼瞧,竟看見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人也在隊伍里。她穿著純白綢緞衣褲,一探步,一收腰,居然看不出多少老態。她心里瞬間就癢癢的,要是我也拿一把劍跟著他們起舞,是不是也顯得年輕一些呢?正想著,勝爺來了。他一來到便坐到條凳的另一頭去。屁股一挨凳子,他就說,我要去城里住一些日子,主要是孫子的事。孫子剛上小學,家離學校很近,但學校規定一年級學生不許自己上下學,要家長接送,勝和他老婆每天忙得兩頭黑,請別人不放心,孩子上下學只能我去管了。她說,一家人一起過日子,你又能管孫子,多好。他吸了吸鼻子,你要照顧好自己,有事打電話。說著遞上來一張紙,上面寫了兩個號碼。她說,田地都流轉給合作社了,沒有累活兒重活兒干,家里就幾十只雞,兩頭豬,我能應付。他說,就一年,孫子上二年級可以自己上下學,我就回來。
晌午過后,她走上樓頂,朝村西望。可是眼熟的那個樓頂上空空蕩蕩,她心里生出許多失落。
走下樓梯來,她想過要抱張被單上去掛??墒?,剛要走進睡屋門口,就忽然像個跟別人賭氣的小女人,一擰身轉回來了。我現在是要上醫院去的病人,本該你找我,跟我說幾句寬心的話?,F在我掛被單,倒等于我著急找你說事,央求你來安慰了,這算什么啊。
他回來,是因為她要住院治眼睛??墒?,他來做什么?能做什么?難道真要跟她在醫院陪著守著,給她洗衣喂飯?這么一想,她就更加不自在起來。
又做了那個夢,就在昨天夜里。其實,那不能算是夢,是原先那個活生生的現場實景,住到了她的心里去。它粘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被日子里的各種忙碌和瑣碎掩埋著。可是,它沒有自己消解掉,每到一定時候,它就要掙扎出來,攪擾你一番,讓你又難受一回。那個夏天的早上,她、她男人和女兒棉,一家三口一大早起來搬玉米袋子往人家三輪車上裝。當天是圩日,說好到鄉街賣了玉米,給棉買一套衣服和一個新書包。入秋開學,棉就要去鄉里上初中了。父女倆高高興興坐在一堆玉米袋子上離開家??刹艃煽嚏姴坏?,就有人跑過來說,出事了。她跟著報信人奔到離村口二里地的繞山公路上,眼前的情景,嚇得她想哭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三輪車翻到了路坎下面十幾米遠的野坡上,棉和開車的人當場就不行了。聞訊趕來的鄉親,開一輛小四輪送重傷的男人去醫院。車行當中,男人氣息奄奄,偶爾抬一下眼皮瞧她。快到醫院時,男人在喉嚨里艱難地叫了她一聲。她伸出手去,讓他抓住。男人斷斷續續說:“我快要死了,最后跟你說兩句,你可要記住了,以后不管什么事,你去找我哥,由他做主?!边@時,車子一陣顛簸,男人痛苦地蹙著眉頭閉上眼睛,許久才又半睜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我走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哥過……”
張家兄弟倆,怎么說呢,就如同一個人身上的手和腳,親得沒法說。他們小時候就沒有了爹媽,是靠鄰里親戚東家一口西家一勺養大的。哥哥成家后,狠命干活兒,要供弟弟讀書,可惜,弟弟只念完初中就念不下去了。哥哥領著弟弟干田地活兒,給弟弟蓋了棟小樓,他自己搬到村西去住。村里人都說,沒見過這么仁義的哥哥。沒想到,這么好的人也遭厄運。只過了兩年,嫂子不幸患上絕癥,走了。那時,哥哥才四十多歲。
每次在那個夢中醒來,棉嬸胸口都像壓著一塊石頭,沉沉的。這個時候棉嬸免不了要埋怨男人一番,你倒狠得下心,帶上女兒,一撒手走了,只留下女兒小名一個字,粘在我的額頭上,讓外人稱呼,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孤單。
她生來就是個沒有多少主見的人,尤其在家庭生計上。男人在世時,屋里屋外,她都聽男人的。男人走了,大事小事,她就只能聽大伯哥的。她常常想,指定是男人早就看出她沒有主見,臨終才那么囑咐她。
第一次跟大伯哥說事,是要修豬圈。在村街上遇到,她說:“哥,我想修一間豬圈,養幾頭豬?!眲贍敾晤^瞧一眼四周,說:“近晚去村南吧,在那里說?!碧柭渖胶?,兩人一前一后到達村南,坐在一條長板凳的兩端。她把想法說完,他只是“嗯”了一聲。第二天,他領著兩個人去了她家,把豬圈給修好了。接著是鋪曬坪,砌護院圍墻。按她想,大伯哥應該直接跟她去家里看,和她說要雇幾個人,給多少工錢合適??墒菦]有。每回她話剛說完,他就下巴一甩,“近晚去村南,在那里說。”她就明白了,他不愿意單獨去她家,也不讓她去他家,兩人說事,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才坦蕩。在鄉村,名聲和人命一樣重要,該避嫌的地方,一點都不能含糊。有一回,她大著膽問:“以后有事,村街上又見不到,怎么找哥說呢?”勝爺抬頭瞭望一下,說:“在樓頂掛張被單吧,看見了,近晚去村南說。”村北地勢稍高,站在樓頂上看得見整片村西。棉嬸暗自想笑,這倒有點像舊電影里,看見鬼子來了,在山頭上燒煙火,或者推倒一棵樹,是通風報信的意思。后來,約去村南說事,就掛被單。想給村合作社養兩頭母豬,賣豬仔;村里問愿不愿意把幾畝田流轉給合作社種水稻;山腳那片地,想留下兩畝自己種玉米,其他租給別人種果種桑樹……但凡遇上事,她都要在樓頂上掛被單,傍晚到村南大樹下,去和大伯哥討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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