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流寓蜀中時期的地理感知與身份認同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經歷了“一歲四行役”,由洛陽返華州,由華州赴秦州,由秦州之同谷,終于在年終抵達成都,開啟了“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的流離兩川生涯?!皸壒偃胧瘛笔嵌鸥υ婏L的轉折期,也是杜甫一生的“大關節”。從此,杜甫在空間上把中原拋在了身后,在精神上則把憂患壓在了心底。他以新的身份進入新的空間,面臨著地域與身份雙重認同的問題。
客寓意識與地理感知
杜甫在乾元二年年末抵達成都,于寶應元年(762)七月送嚴武出川,因成都兵亂而流落東川,至廣德二年(764)三月重歸草堂,永泰元年(765)四月離蜀,共在蜀五年四個月,其間居成都三年八個月,流離兩川一年八個月。在此期間,他既有棲居草堂的安然閑適,也有往來梓州、閬州的倉皇避難??傮w而言,這是杜甫平生較為安定的時期,但客中愁感卻時時涌現,詩歌中滲透著強烈的漂泊體驗。
從放棄華州掾一職赴秦州開始,這種漂泊體驗就一直籠罩著杜甫的漫漫征程?!肚刂蓦s詩》組詩二十首,以“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發端,悲涼之意籠蓋全篇。其所悲之事,不一而足。他未到成都就說:“故鄉有弟妹,流落隨丘墟。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保ā段灞P(七盤嶺在廣元縣北一名五盤棧道盤曲有五重)》)剛到成都即感慨:“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保ā冻啥几罚B透著對異質地域文化的不適感。
作為深受中原文化傳統濡染的儒家士人,杜甫對巴蜀的地理感知是幽僻疏離,蜀中僻處一隅的盆地環境使他倍增天涯孤旅之感:“鄉關胡騎遠,宇宙蜀城偏?!保ā兜脧V州張判官叔卿書使還以詩代意》)流離東川時更表明:“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保ā洞喝砧髦莸菢嵌住菲涠┧細w情結更是根深蒂固:“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保ā斗钏蛧拦氤崱罚┌蜕绞袼蛹{了憂患之中的杜甫,思歸心切的詩人卻對蜀地難以認同。
中原與巴蜀在杜甫詩中相對出現,中原成了他的心結。杜詩經常“秦”“蜀”對寫,例如,“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送張二十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御》),“地平江動蜀,天闊樹浮秦”(《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十韻》),“秦中驛使無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黃草》),“西江元下蜀,北斗故臨秦”(《太歲日》),“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江陵望幸》),“劍外官人冷,關中驛騎疏”(《逢唐興劉主簿弟》),“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寄杜位》)??臻g的距離形成杜詩審美的張力,秦中是詩人心心念念的故鄉,承載著他深厚的故園情結與歸屬感。西蜀則被形容為“天邊”“天涯”“天隅”“天畔”“殊方”“異方”“絕域”“異域”等,折射出強烈的他鄉疏離感。
唐人對西蜀的普遍認知是“其地四塞,山川重阻”(《隋書·地理志》),長期生活于兩京地區的杜甫,對蜀中的地理感知更打上了個人的烙印。在蜀漂泊近五年半,杜甫始終沒有建立起對蜀中的地方認同。
自我審視與身份認同
成都濕潤的氣候、淳樸的民風撫慰了飽經憂患的杜甫,使他得以停下奔波的腳步,暫時安頓于草堂。遠離了政治中心,杜詩的重心由關注現實漸變為反觀自身,杜甫的自我審視也得以凸顯與強化。杜甫的身份認同中,既有兼濟天下思想主導下“自持”的一面,也有獨善其身思想影響下“自適”的一面;既有盛唐時代精神與魏晉名士風度影響下“自放”的一面,也有儒家“隱居以求其志”的“自省”的一面。居住在草堂期間,杜甫既是堅守道義的儒者,又是自適隨性的野老;既是狂傲自負的狂夫,又是顧影自傷的詩客。這種身份與人格的多面性,既帶給杜詩特有的情感魅力與審美張力,也形成了杜甫后期詩歌特有的欲說還休之意與吞吐婉曲之致。
一方面,杜甫以懶拙之人,居幽僻之地,以詩酒自適,他在作于兩川的詩中塑造了浣花老翁與江邊釣客的形象:“胡羯何多難,漁樵寄此生”(《村夜》),“野老籬前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野老》),“薄劣慚真隱,幽偏得自怡”(《獨酌》),“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寒食》),“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洲”(《江漲》),這些詩篇呈現出鮮明的歸隱心態。作于梓州的《寄題江外草堂》開篇即謂“我生性放誕,雅欲逃自然。嗜酒愛風竹,卜居必林泉”,其中“放誕”“自然”“嗜酒”“幽居”正是魏晉風度的主要特征。作于成都的《狂夫》結尾則宣稱“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疏放”“狂狷”也是典型的名士做派。在《舊唐書》中,他的形象是“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也大異于后世讀者心目中的溫良敦厚形象。
另一方面,對杜甫而言,成都草堂并非一方歲月靜好的世外桃源。入蜀之后,他已預感“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理想恐已無法實現,但又不甘心做時世風雨下的飄搖浮萍,于是在詩歌的世界中進行了自我療救,“天下”與“四?!背3_M入他的詩中。例如,“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西京疲百戰,北闕任群兇”(《傷春五首》其一),“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逃難》),“蕭條四海內,人少豺虎多”(《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這些詩句說明他“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雖僻處蜀中,仍志在四海,心懷天下。黃庭堅《老杜浣花溪圖引》寫他“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醉里愁眉的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可謂千載以下的讀者心目中杜甫形象的定格。
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的家庭,常常自稱“老儒”“腐儒”,終身信奉儒家思想。雖然他也曾親近佛道兩家,但主要作為儒家思想的補充。同時,盛唐是誕生狂放人格的時代,杜甫深受時代精神的沾溉,自稱“狂夫”,性格中自有疏狂氣象與丈夫氣概,不愿意在亂世中成為隨風而逝的微塵。因而在一定意義上,他的以儒為本與忠君憂國,皆含有自我救贖的意味。
心跡轉變與身份重建
杜甫流寓兩川時期的詩作有440余首,幾乎占到現存杜詩的三分之一。細品此期詩歌,不僅風格與前期大異其趣,視角也發生顯著的變化。前期他身處政治中心,詩歌多關注現實之作;晚年遠離兩京地區,詩歌的自我意識逐步強化。自我審視帶來的身份重建,遂成為杜甫此期詩歌的重要主題。
蜀中交往友朋中,詩歌唱和最多、對杜甫影響最大的當屬嚴武。上元二年(761)末,嚴武鎮蜀,作有《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頗有勸杜甫出仕之意。詩云:“漫向江頭把釣竿,懶眠沙草愛風湍。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鵕鸃冠。腹中書籍幽時曬,肘后醫方靜處看。興發會能馳駿馬,應須直到使君灘?!倍鸥Υ鹪姟斗畛陣拦念}野亭之作》,表明自己退隱的心跡:“拾遺曾奏數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奉引濫騎沙苑馬,幽棲真釣錦江魚。謝安不倦登臨費,阮籍焉知禮法疏。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睂τ谶@兩首詩,仇兆鰲《杜詩詳注》卷10評曰:“嚴曰‘何須不著鵕冠’,蓋勸之仕也。公答曰‘拾遺奏書,奉引騎馬’,見斥官之后,無復此興矣?!笨磥砭邮袂捌?,杜甫對仕途是心灰意懶的。
蜀中杜詩也常常塑造詩人無意仕進的“懶拙”形象。例如,“我衰更懶拙,生事不自謀”(《發秦州》),“小來習性懶,晚節慵轉劇”(《送李校書二十六韻》),“近識峨眉老,知予懶是真”(《漫成二首》其二)。對此,王嗣奭《杜臆》引趙汸語云:“公詩中屢言懶,非真懶也,平日抱經濟之具,百不一試,而廢棄于岷山旅寓之間,與田夫野老共一日之樂,豈本心哉?況又有俗子溷之,其懶宜矣。”說明“懶拙”并非杜甫初心,而是政治理想無法實現之下的自斂心態。
作為傳統儒家士人,對朝局時事的關注、對蒼生社稷的憂念貫穿了杜甫的一生。寓蜀時期,他對中原戰事與長安朝局并未稍忘。在肅宗崩代宗立,朝堂局勢發生變化之后,杜甫萌生了重返仕途的愿望。廣德二年春,嚴武再鎮兩川,杜甫似乎看到了北歸的希望,遂應邀入幕。江村的“浣花老翁”變為嚴武幕府的節度參謀,最終又被授予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的入幕既是“暫酬知己”的友朋之義所在,也是他重返仕途的嘗試與重建政治身份的努力。然而,幕中的杜甫旋即遇到了嚴重的身份危機,既對屈居幕下、拘于禮法的生活難以適應,又與年輕同僚的關系頗為緊張,終于在佐幕半年后放棄了寄人籬下的身份,辭歸溪上。
關于杜甫離蜀的原因,有《舊唐書》“武卒無依”的舊說與當代學者“為郎離蜀”的新說。僅就杜甫晚年向政治回歸重建身份的一系列努力來看,“為郎離蜀”說更貼合杜甫晚年心境,這表征著杜甫對重建身份的期待。最終由于關山阻隔、老病相侵,這一籌劃與期待難以實現,杜甫無奈踏上了新一輪的漂泊之路。
杜甫晚年在長期漂泊西南時期,存在著一種行跡與心跡背離的現象。漂泊的行跡距長安愈遠,思歸的心跡就愈加迫切。正因如此,他陷于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境之中,行跡在放逐—回歸之間徘徊,身份在失落—重建之中掙扎,而最終的精神指向仍是“回歸”與“重建”。在這個意義上,劉熙載所言杜甫“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藝概·詩概》),誠為確論。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