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學問 不求聞達 ——周濤談枕邊書
您有枕邊書嗎?
周濤:當然也有了,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書,唯一不變的是《讀者》。《讀者》不是書是雜志,不過也可以算是書。幾十年來一期不落,總在枕邊。輕松一刻,伴我入眠。其他的書,不斷變換,有董鼎山先生的《紐約客書林漫步》,也有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總體來說我讀書沒有什么目的,不做學問,不求聞達,喜歡而已,無聊才讀書。這一輩子也不知道讀了多少書,一目十行,不求甚解,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沒有讀過什么書的人,倉庫里面空空如也。
枕邊書嘛,原來是枕邊、廁上、閑暇時,現在廁上沒了,換了手機;閑暇時也沒了,換了電視;只有枕邊才能保留下來書。書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小了……
您有什么樣的閱讀習慣?
周濤:我讀得很快,一目十行也許夸大,三行大概可以做到。感興趣的地方喜歡用筆劃杠杠,不感興趣的隨意跳過去。大部分書看上三頁就知道值不值得繼續了,棄之。書很多,浩如煙海,十輩子都讀不完,把喜歡的書看完就可以了,人不是書的奴隸,而是它的主人。人和書之間有一種緣分,有緣它自會來找你,無緣對面不相識。我這個人很少進書店,三年不進書店,十年不到圖書館,總是有朋友給我弄來些書,也夠了。
您曾提到自己讀書主要憑興趣,真正能特別吸引您的很少? 您讀書有什么標準,什么樣的書能吸引您?
周濤:我讀書純粹是憑興趣,既愛書又不珍惜書,喜歡的是寶貝,不喜歡的是垃圾。理論性的、學術性的我都看不下去,而且現代性比較強的也是接受不了。這和我的文化環境有關,這是我的局限性。我不喜歡海明威,也不喜歡他那種亮著大胡子和胸毛故作強人的感覺。莫言能夠從福克納作品中受到啟發,他畢竟小我近十歲,腦子里舊的東西少,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強。我的頭腦中舊的東西太多了,裝滿了,新鮮事物就擠不進去。這點我也意識到了。
您在不惑之年即成為“文化散文”代表作家享譽文壇。您是否也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受益良多? 能談談您最常讀的書嗎?
周濤:中國的歷史文化是以文字為主的,唐詩宋詞元曲,四大名著等等都是文字之學,謂之文學。這個主導了中國的文化主脈,這是正宗。我是受這個影響很大的,這是我的血脈,所以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偏離這個文化之河!
書架上最終留下來的是什么書? 會怎么處理自己的書?
周濤:我對自己的一大堆書,棄之不忍,存之無礙,反正就是不想再見它們。有些有價值的、有點紀念意義的,也有很多應該丟掉的東西,算了,留下吧,來一次也是不容易呀……扔書如同扔人! 書就是那個人,還是應該尊重別人。
讀過的作品中,您有發現被嚴重忽視或低估的嗎?
周濤:這種情況不是特別明顯,反而是更多的被捧到過高的作品。比如說周作人的散文,我怎么就看不岀好在哪里,也許是我水平有限。蕭紅、丁玲的小說,實在讀不下去。徐志摩和林徽因現在很走俏,但是我認為遠遠比不過聞一多先生。人有運,書也有運,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階層中,誤判誤導是難免的。現實的手伸入故紙堆的時候,總是選擇有利于自己的。
假如可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會選哪三本?
周濤:如果帶上三本書到無人島,我想要帶上伏爾泰的三大本《風俗論》、盧梭的《懺悔錄》、柏拉圖的《理想國》。
您19歲在《新番日報》和《新疆大學校報》上發表文章,抒情詩《天山南比》受到曹禺、徐遲稱贊,你們之間有聯系嗎?他們是怎么注意到您的作品的?
周濤:曹禺和徐遲兩位前輩一起來新疆,是當時的區黨委書記汪鋒請來的嘉賓。當時影響很大,千人大會上,誰也沒有想到曹禺先生把我的《天山南北》這首詩拿出來朗誦。他熱情洋溢、評價很高,“你們新疆有人才呀! 這樣的詩,就是郭老看了也會高興得跳起來!”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就被抬舉起來了,立馬成為一個新星。其實我不在現場,遠在千里之外的喀什,有人寫信告訴我的。我哪里能夠認識曹禺先生呢? 一直都沒有見過。徐遲來過喀什,見到了,簡單交流了幾句。
80年代,您的詩歌創作進入高潮,詩集《神山》曾獲第二屆全國新詩(詩集)獎。那次頒獎會上,您第一次見到詩人艾青、臧克家?
周濤:1986年3月中旬,也是我40歲生日那天,第二屆全國新詩獎頒獎活動在北京舉辦,胡喬木頒獎,艾青、王蒙在座。見到了艾青先生,他眼睛有疾,一握手,別人告訴他“這是新疆的周濤”,手忽然用力緊緊握住。臧克家先生也為我寫了一幅書法作品,“二三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我裝裱起來掛了很長時間。這些前輩對我們都是很熱情的,雖然他們一生吃了不少苦頭。
能否談談您早年的閱讀經歷? 受惠特曼、聶魯達的影響較多? 作為“新邊塞詩”代表詩人,您如何評價自己“新邊塞詩”的風格?
周濤:是的,我年輕時受到很多詩人影響,中國新詩受到郭小川、艾青影響,外國受惠特曼影響最大。他像個伐木工人,其《草葉集》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 我至今都喜歡他,但是又學不到他的氣勢恢弘、充滿活力。我們幾個人80年代搞了個“新邊塞詩”,回頭再看,算是給西部地區帶來了一些新鮮的聲音。之后影響了西部文學的繁榮,增加了大家的自信力,我對此引為自豪。
如果可以成為任意文學作品中的主角,您想變成誰?
周濤:這個問題真的很好,我想了一下,可以肯定的就是,我想變成沃倫斯基,同時也想變成格里高利! 一個是貴族氣質,一個是頓河哥薩克。這兩個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影響了我,我愛他們。
2019年,您出版首部長篇小說《西行記》。小說通過西域南疆喀什噶尓幾個小人物的人生境遇,反映了上世紀70年代末發生在神州大地上的重大歷史事件和變革。《西行記》語言與您的詩歌、散文一脈相承,不少讀者把《西行記》看作您的自傳體小說,因為姬書藤的故事與您的經歷相似。是這樣嗎? 這部小說對您來說有何獨特意義?
周濤:這個小說是我的一個嘗試,七十歲后的一次實驗。它的確是我年輕時的生活經歷,是有些自傳體的意思。但是其中有一些虛構的故事。我一直以為詩和小說很多不同,油和水難以融合。大詩人少有長篇之作,小說家也難有精美詩篇。如果有個連接的橋梁,那就是散文了。我寫詩二十多年,寫散文三十多年,不試一下小說于心不甘。文學本來就是一桌小菜,它不是整個世界,一碟一盤為什么不能都嘗嘗呢?
《西行記》中莊延身上匯集了中國傳統女性諸般美德,真實溫馨,這個人物有原型嗎?
周濤:是的,原型就是我的老婆了。我們一起走過了五十多年,現在都老了。這時候才能體會到她的好來,非常重要,不可或缺,很難替換。我們家她是主角,操持一切,我是甩手掌柜,啥都不管。莊延這個人物是真實的,當然也略施粉黛、小化淡妝,小說嘛。
如果請您分別評價一下自己的詩歌、散文和小說創作,您愿意如何作比?
周濤:我曾有過一個說法,我的小說是小學生,詩歌是初中生,散文是高中生。放在更高的文化層面來說,這個也不是故作謙虛了。
現在流行跨界,有些學者也自稱作家,您怎么看?
周濤:學者、作家和詩人,三者不能混淆,學者靠的是學問、見識,作家靠的是生活積累、文字表達,詩人靠的是才華和靈感。固然三者之間并非截然分開,但是畢竟少有通才。各自都有各自的長處,嚴格來說還是不要彼此亂了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