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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羅偉章:文學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時間
    來源:《青年作家》 | 羅偉章 羅昕  2023年05月22日07:23

    漂泊和無根,是一代鄉(xiāng)村人的命運

    羅昕:《誰在敲門》是這兩年很受文學界關注的一部長篇小說,它的主線是一個家庭,但輻射開的是幾代鄉(xiāng)鎮(zhèn)人物群像,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一個事情牽出另一個事情,像擺龍門陣似的。我想這是不是也隱含著你對人物塑造的某種理解:在細節(jié)與人物關系中塑造人?

    羅偉章:你說得很對。這種寫法或者說觀念,也是慢慢形成的。我以前的小說,比如《饑餓百年》《太陽底下》《大河之舞》,有大的情節(jié)走向,人物命運也有比較大的起伏,但到了《聲音史》《世事如常》《誰在敲門》,就由細節(jié)掌控了,小說結構也由“透視”變成“網狀”。我也想過這種變化的原因,藝術追求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還是時代景觀。

    當下被稱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但具體到個體命運,又不是動蕩似的悲歡離合,起伏和嵯峨,都分解到了日常和細節(jié)當中,而數(shù)據(jù)化和快捷化時代,偏偏又忽視甚至藐視細節(jié)。于是我把細節(jié)呈現(xiàn)給讀者,讓讀者品味細部的溫潤和湯湯水水的活氣,從疲憊的內卷中慢下來、松弛下來、鎮(zhèn)定下來。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多數(shù)情況也只是細節(jié)上的關系,是毛細血管的關系,仿佛不起眼,卻構成彼此真實的生活。這種寫法需要耐心、感受能力和發(fā)現(xiàn)人物內在價值的能力,還有靜水深流地概括和表達時代的能力。批評家們也這樣認同,覺得這種寫法更考驗作家。當然,同時也考驗讀者。

    羅昕:能不能這么理解,寫作是一門需要慢下來的手藝?

    羅偉章:是的。調整呼吸,不急不躁,把生活多看幾眼。看還不行,還要觀,《說文》里講:“觀,諦視也。”諦視就是凝神看、認真看,直看到心里去。沒看到心里,寫不出好作品,而一旦看到心里,行文的節(jié)奏就會和呼吸的節(jié)奏相應和,從而形成專注力。有了專注力,就有了你自己的“時間”,你這個“時間”之外的焦慮和恐懼,就都不存在了。所以這里的“慢”,不只是個速度概念,還是態(tài)度和心境。

    羅昕:我記得我看《誰在敲門》時,開篇就有好些個地方很打動我了。有一句印象最深,是說父親年紀大了,往后的人生就像是熟透的果子離了枝條,不用懂得牛頓定律就知道它的去處:“對我父親來說,過的每個生日,都是一股刮向那枚果子的秋風。”感覺傳神又傳情。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語言感覺來自哪里?

    羅偉章:語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后,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語言就跟著來了。但訓練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語言天才才會出手不凡,比如魯迅,我就總是疑惑他的語言感覺是從哪里來的,起手就那么精純、厚實。但所謂天才,很可能也有著深藏水下的苦功,我念大學的時候,讀到一篇寫托爾斯泰的文章,說他到八十歲還在像小學生一樣練習造句。

    《誰在敲門》寫到將近半數(shù),我摘出四萬多字給了《人民文學》的徐則臣,取名《倒影》。那四萬多字剛好略作處理就能獨立成篇。則臣對這個小說很贊賞。后來碰到主編施戰(zhàn)軍,戰(zhàn)軍說你那個小說我正要看,他們都在說寫得好。這也算是投石問路。小說寫完,直接就交給出版社了。社長羅財勇讀了,特意打來電話,說除了豐厚的社會內容、民族內容和人性內容,我還特別欣賞你的語言,你的語言不是寫出來的,是自己長出來的。小說出版后,眾多專家和讀者也談到了它的語言,阿來老師認為這部書解決了一個長久以來沒有解決的問題,就是方言如何自然地、無需注解地融入敘述流,從而豐富語言本身。

    羅昕:你在不同的小說里寫過“門”,包括“敲門”“開門”“出門”“關門”“鎖門”,除了“現(xiàn)實的門”,也有“虛構的門”。在你筆下,“門內外”好像不僅僅是兩個位置空間,有時也意味著可供延伸與想象的兩個世界。“門”對你而言是一個特別的意象嗎?你為什么喜歡這個意象?

    羅偉章:“門”應該對所有寫作者都會構成一個意象。對我個人而言,“門”變得那么重要,似乎又與小時候有關。放學回來,或者去山里割牛草回來,見門關著,就特別沮喪。沮喪是因為饑餓,餓得不堪承受。我們那時候,一天只吃兩頓,而且每頓都沒吃飽過。如果見門開著,就證明大人回來了,即使還沒做飯,也準備做飯了,胃會因此得到安慰。我恍惚記得自己曾寫過一篇文章,說世上之所以有門,就是為了開的,大概是幼年和童年的渴望讓我寫下了這句話,其實是很片面的,門之存在,也是為了關。一開一關,構成了人世間。

    羅昕:如果說《聲音史》《隱秘史》關注人世間留在鄉(xiāng)村的少數(shù)人,《誰在敲門》更看到那些出去的人——在鎮(zhèn)上、縣城、省城以及更遠方的鄉(xiāng)村同輩與后代。你怎么看待今天這個時代下鄉(xiāng)村的割裂與破碎?

    羅偉章:最初的情形好辦些,青壯年離開土地進城打工,但心里有根,城市吸引他們的,只是錢。現(xiàn)在就變得復雜多了,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已經習慣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再讓他們回到鄉(xiāng)村扎根,與土地和莊稼打交道,就變得非常困難了。再者,上輩和上上輩農民,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因此對如何實現(xiàn)人的自我價值,沒有那么多考量,考量就意味著選擇,城市當然具有絕對優(yōu)勢。第三,也和第二有牽連,農村的活,忙碌三四個月,就有大片空閑,舊時農民把這大片空閑用來睡覺、打牌、吵架,總之是時間的空閑,也是意義的空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因為有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愿望,不想那樣,可不那樣又能怎樣?我所了解的川東北鄉(xiāng)村,沒有企業(yè),沒有恒常的勞動與收獲,即使有一兩家企業(yè),比如制衣廠、制鞋廠,也是小作坊,設備簡陋,效率低下,毫無競爭力,隨時可能解散。

    鄉(xiāng)村的割裂與破碎由此而來。脫貧攻堅解決了一些問題,但最根本的人的問題,還需要關注。我調查過不下五十個村子,共同點是: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收入,來自進城打工。某些老板有下鄉(xiāng)投資的想法,比如去種獼猴桃,但進村一看,只有三幾個老人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沒有任何勞動力,于是轉身就走了。不僅沒有勞動力,也沒有生氣。以前還有孩子留在村里,現(xiàn)在村小早已撤并,孩子都去鎮(zhèn)上讀書,稍有行動能力的老人,就去鎮(zhèn)上陪護,所以村里除了微弱的咳嗽聲,很難聽到別的聲音,雞鳴狗吠也快成為歷史。

    中央臺隨時播放的一個宣傳語是:“民族要復興,鄉(xiāng)村必振興。”自上而下的脫貧攻堅,可以快速見到成效,鄉(xiāng)村振興卻是漫長的系統(tǒng)工程。特別是鄉(xiāng)村倫理的重建,更需要時間。許多地方都制訂了“鄉(xiāng)規(guī)民約”,但老實說,那些完全抄襲傳統(tǒng)的條款,早就不適應了,可好像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都認為那是萬古不變的法寶,都覺得倫理不是在生活中建立,而是制訂出來的。

    羅昕:說到倫理,在你的鄉(xiāng)村書寫中,“死”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誰在敲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部描寫死亡降臨與離場散場的小說。小說寫到了一個點,是說村里有關死亡的禮俗越來越簡化,被“簡”得會慢慢消失,我們也可以想象那些老人家曾經看重的東西到了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是無法延續(xù)的。對于這樣的“無法延續(xù)”,你個人是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

    羅偉章:《誰在敲門》對葬禮作了盛大鋪排,有這樣四個原因:一、那是塑造人物的舞臺,小說里關照的人物,都在葬禮上露面,我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并呈現(xiàn)他們之間的關系。二、葬禮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部分,我借這個機會,寫出傳統(tǒng)文化莊敬與庸俗的兩個側面。三、當一個人變成了死者,活人圍繞死者做一系列儀式,這當中就有了超越常規(guī)的對話,是生與死的對話、人與神的對話、過去與未來的對話。四、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告誡自己特別要有歷史觀,葬禮因此帶著某種寓意,那是告別,與一個生命,也與一個時代,所以草率不得,我必須滿懷肅穆之心。

    但在我個人的觀念里,一切儀式感太強的東西,我都不是很往心里去。

    羅昕:前面我們說到現(xiàn)在進城打工的青壯年和最初的情況很不一樣了。過去對土地親近的人或許還會有一種“有根”的感覺,而今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你會怎么理解年輕一代的“無根”呢?他們的身心的困境是否也與“無根”有關?

    羅偉章:一定是有關的。他們回不去了。農村的家還在那里,而且房子比以前漂亮,可是心回不去了。這代人的父母,靠打工掙錢,可也因此沒有陪伴孩子,就是說,這代人是在缺失父母陪伴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本來就有一種漂泊感,對父母的感情也沒有那樣深。當他們自己進城打工,又感受到了城鄉(xiāng)差距,因此先是可回可不回,后來就不愿回。我前面說,他們習慣了城里的生活方式,那只是淺表,他們往往是結伴出來,結伴在某一個工地上或廠房里,圈子就是從村里帶出來的圈子,整個思維模式,依然是村里的,因此也融不進城市。但他們以為是城里的,把城里人吃的穿的、玩的樂的,當成是整個城市文明。

    漂泊和無根,由此成為了他們的命運。有些研究農村問題的專家說,應該把戶口徹底放開,打工的農民能遷進城,就會有歸宿感。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會達到那種效果,但可行性何在?城市真的能夠容納?城市自身的失業(yè)者該如何處置?當農民工的身份改變之后,就得依照城市的規(guī)范,他們的自我定位也會發(fā)生變化,單是就業(yè)壓力以及對這種壓力的抵抗與屈從,就會成為不可承受之重。何況還有更加重要的土地問題和糧食安全。

    真正兩全其美的即時性方案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是一種方案,但那需要時間,當下的農村年輕一代,很可能錯過那個時間,所以,他們的處境正像你說的,陷入了無根的狀態(tài),身心迷困,焦慮不安。又因為這種不安,對整個社會而言,就會成為一個問題。

    羅昕:之前和一個青年作家聊天,他也寫了一系列鄉(xiāng)村題材作品,我問他怎么看待鄉(xiāng)村的萎縮和消亡,他說如果明天他們村立刻拆遷,村民都住進樓房,分到讓自己從容生活的補償款,那他希望鄉(xiāng)村立刻消失。這個回答特別真實。我也想知道你會怎么看待鄉(xiāng)村的萎縮和消亡?

    羅偉章 :古往今來,已經消亡了那么多東西,再消亡一個,似乎也不必過分在意。但問題在于,當這個東西不是別的,而是“鄉(xiāng)村”,麻煩就出現(xiàn)了。

    長江浩浩蕩蕩,流了六千多公里,但如果沒有唐古拉山脈主峰格拉丹東雪山上的那股細流,長江就在源頭上被掐斷了。這種比喻還并不恰當。長江奔流到海不復回,而作為人類文明,出發(fā)地往往也是歸宿地,哪怕只是心靈上的歸宿地。從社會發(fā)展史上講,鄉(xiāng)村是出發(fā)地,是開端。我們往往覺得起始和開端都很粗陋、落后,基本不去在意開端因為方向的不確定,從而有了更加遼闊的指向;也不去在意開端因為對世界的茫然,從而有了對更高尺度的敬畏。遼闊和敬畏,都能幫助我們識別和修復。土地之上,日月之下,毫無遮攔地面對自己的喟嘆和憂傷,修復才會真正成為可能。即便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城市,對鄉(xiāng)村沒有實際的情感和需要(包括不去考慮有沒有糧食喂養(yǎng)饑餓),可有沒有鄉(xiāng)村的存在,心理感受和生命質量也會很不一樣。學者楊無銳說,對開端的思考,是“對某種絕對義務的重申”,說的是義務、是責任,而義務和責任是生命質量的核心。

    另一方面,你剛才說“這個回答特別真實”,其實也不是那樣簡單。要說真實,也是表面真實。人有短視的局限,有惰性的局限,有實用主義的局限,在這方面是真實的;然而,人還有對主體性的渴望,有對族群的渴望,有在誠實的勞動中建立尊嚴的渴望……在這方面就不真實了。而且,一旦不能滿足上述渴望,就必然伴隨著各種焦慮。

    羅昕:通過你的小說,我們也能看到你對古今碰撞、地方文化留存的種種思考。對于“古人的遺物”“老祖宗的遺產”如何存在于當下,你對現(xiàn)實是有不滿的?你心目中是否存在著一個理想狀態(tài)?

    羅偉章:不滿說不上,前面說了,古往今來,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包括太多的好東西。這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感嘆,孔子就開始感嘆了。遺失一定有它的正當性。人是向前的,鐵一樣的已知無法改變,但對未來是期待的。話雖如此,卻不能遺失了文化的根性。根性就是主體性。對種子的遺忘,對根性的背叛,在本質上是對特定生命的背叛。轉基因食品不能產生種子,是生物界對文化界的警示。但如果種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開枝散葉,不能汲取新鮮的陽光雨露,就只能在地底下窒息。因此主體性并不是封閉性,以主動的姿態(tài)借鑒世界上一切優(yōu)秀文明成果,是主體性的重要內涵。這應該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狀態(tài)了,按費孝通先生的說法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對完整的書寫,對破碎的探視

    羅昕:我發(fā)現(xiàn)《誰在敲門》里的父親許成祥也在《聲音史》里出現(xiàn)過,只是一筆帶過,能不能說燕兒坡也有千河口的影子?

    羅偉章:當然有的。我說過,名字只是外在符號。你讀得那么細,作為作者,真是心里暖和。

    羅昕:繼《聲音史》《寂靜史》之后,去年你的第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說《隱秘史》也出版了。和《聲音史》一樣,《隱秘史》的故事也發(fā)生在大巴山深處的千河口,那里有東院、中院、西院三層院落。《隱秘史》開篇就告訴讀者,《聲音史》的主人公楊浪又出現(xiàn)了,只不過這次是作為一個背景存在。《聲音史》寫于2015年,那《隱秘史》寫于什么時候?兩部小說的寫作隔了多長的時間距離?

    羅偉章:寫完《聲音史》,我差不多就開始《隱秘史》的寫作了,其間的間隔,很可能只是看過半本書,跟朋友們喝過幾場酒。這是因為兩部小說有著深度聯(lián)系,好像把《隱秘史》寫完,才算真正完成了《聲音史》;反過來說,《聲音史》是《隱秘史》的院落,是可以讓客人盡情觀賞的部分,是進入“隱秘”的前庭。

    羅昕:桂平昌和茍軍這一對鄰居“弱與強”的沖突在《聲音史》里有過寥寥數(shù)筆,但這一沖突在《隱秘史》中變成了敘事的關鍵。你說兩部小說的深度聯(lián)系,我也有一種感覺,《聲音史》是更正面地去寫現(xiàn)代化進程中日漸孤寂的鄉(xiāng)村,但《隱秘史》好像找到了另一扇門,這扇門在更陰暗的角落,我們推開它,看到的是鄉(xiāng)村變化下更細膩、幽微的人心世界。

    羅偉章:你提這個問題,我就感覺到你已經發(fā)現(xiàn),《聲音史》是對完整的書寫:盡管村莊一天天敗落下去,村莊里的聲音一天天湮沒下去,但留守在村莊里的楊浪,卻是一天天回望和修復著自己的內心,并因此變得完整。完整的前提是主動。楊浪以前的生活,完全是被動式,連對他的稱呼,也不遵循父母賜名的天然秩序,而是被命名——不叫他楊浪,叫他“那東西”。他被言說和被遺忘,都取決于別人。現(xiàn)在,也就是村莊的聲音被記錄的時候,已經或即將成為“史”的時候,楊浪成了自主的生命。他身上的光,不僅是對萬物的情懷,并因為這種情懷而通靈,還有那種由內而外的生長。小說最后,內心傷痕累累的夏青不再叫他“那東西”,而叫他楊浪,是楊浪完整性的證明,也是夏青對自我完整性的渴望。

    到《隱秘史》,情況變了。《隱秘史》是對破碎的探視。兩部小說的故事,都在千河口發(fā)生,可一個完整,一個破碎。這正是事物存在的辯證法。我寫《聲音史》,寫到桂平昌與茍軍這對鄰居時,發(fā)現(xiàn)了一處“裂縫”,可《聲音史》要走的,是另一條路,我不能在那條裂縫邊緣作過多停留,因此只是寥寥數(shù)筆就丟開。我對那條裂縫說:你等著,待我走完這條路,再回來凝視你。好在我沒有食言。我想說的是,對裂縫的凝視需要一種強韌。如果裂縫很淺倒也罷了,如果很深,深到深淵,就成了對深淵的凝視,那更需要強韌。剛開始寫作《隱秘史》,我并不知道那條裂縫的性質,我跟隨主人公桂平昌,試探著逼近,然后伸長脖子,然后彎下腰,然后蹲下去,結果發(fā)現(xiàn),這樣做根本就不夠,于是腰系懸繩,墜下崖壁,既驚恐又期待地去觸碰那個谷底。

    羅昕:“墜下崖壁,觸碰谷底”的說法真有意思。《隱秘史》的寫法確實很不同于《聲音史》,它有懸疑、兇殺的元素,更直接以人物的“內心戲”推動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為什么想這樣去寫“裂縫”?

    羅偉章:選擇一種寫法,與題材有關。我們說內容決定形式,有它的道理。但也絕不是真理。對形式的選擇,同樣會左右內容的走向。形式內在于內容,內容又何嘗不內在于形式。就《隱秘史》而言,既然是對“裂縫”的探望,證明不顯形于外,“深入”自然就成了關鍵詞。阿來對這部小說有個評價,說“上及審美的天空,下及生活的暗流”,上和下,都是“深入”,而“深入”是有企圖的,就是對“真實”的好奇與索取。

    對此,閻連科先生站在現(xiàn)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視野去談論:“《隱秘史》超越了我們所說的事實的真實、可能性的真實、可驗證的真實,抓住了靈魂的精神的東西,提供了‘無法驗證的真實’,這是它的了不起之處,有了這本小說,我們可以討論中國的小說了。”

    閻老師的贊美我當然很受用,但我更多的是從受啟發(fā)的意義上去看待,比如“無法驗證的真實”,就是一個文學的美好概念。在作家眼里,真實不是一種,而是有很多種。同時也可以幫助我回答你的問題:我之所以想這樣去寫那條“裂縫”,就是要提供一種真實,盡管它無法驗證。某些谷底,我們知道它在——或許在,卻是永遠也觸碰不到的。

    羅昕:這樣的寫法有哪些難度?你也說到,對裂縫的凝視需要一種強韌。

    羅偉章:用“內心戲”推動故事,難在首先得找到那個邏輯。所有內心都有邏輯,包括潛意識。無意識呢?同樣有邏輯。所以弗洛伊德才提醒人們注意對方的口誤,口誤當中有言說者沒有意識到的深層邏輯,或者意識到了卻希望隱藏,是極不情愿的暴露。作家的本領,不在于放任混亂,而在于對彼此相關性的捕捉、挖掘、清理和表達。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說對深淵的凝視需要強韌,那是因為,作家凝視深淵,自己卻不能成為深淵。無論進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這并不容易做到。你沒有過鄉(xiāng)間生活的經驗,不知道鋪天蓋地的黑暗是怎樣把一束光輕輕松松吞噬掉的。如果作家本人被黑暗吞噬,出路就被堵死了。我們去讀《悲慘世界》,驚詫于它的苦難和黑暗,更驚詫于那束永不熄滅的光。像《發(fā)條橙》那類作品,不是寫得不好,但整個給人囚禁的狀態(tài)。

    羅昕:那么在寫《隱秘史》時,你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

    羅偉章:那束光很難被定義。我用個例子來說明。十年前,我去重慶三峽庫區(qū)的云陽縣,一個廣場上擺放著許多石頭,這些石頭是從長江里打撈上來的,三峽建成,水漲數(shù)十米、上百米,那些本來凸出于水面的石頭將被淹沒,再也看不見,于是打撈上來;當然不是見石頭就打撈,而是因為這些石頭上有古人刻下的符號。古到什么時候?古到文字誕生之前。我在那些石頭前站了很長時間,想象著數(shù)千年前甚至上萬年前的那個或那群祖先,會以什么樣的姿勢和心情,不辭辛勞地在烈日炎炎或凜冽寒風中留下了這些符號。那一刻,我心里就有光。是因為祖先心里有光,他們心里的光穿越時間的迷霧,照到了今天,照到了我心里。我們的渴望和夢想,我們對另一種生活和另一個世界的想象,都可能成為光。特別是《隱秘史》這種小說,主人公被夢魘和心魔糾纏,一路破碎下去,但內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對“完整”的向往,也就成為了光。這不僅是人情之常,還是文學的倫理。

    羅昕:《隱秘史》并非你第一次寫兇殺,《萬物生長》同樣講述了一個村民殺死另一個村民后的心理變化。你的小說一直關注人物的心理。這些年,你對人物心理的揣摩與書寫有了哪些新的體會?

    羅偉章:新體會倒也很難講。如果說有,也來源于對復雜人性的更深把握。有時候,我真是對人性感到失望,從古至今,從中到外,人性幾乎沒有什么改良,它就像一塊花崗石,千千萬萬年就那樣。我們所有的變化,似乎都是借助于物質,借助于科技,但把物質和科技掩蓋下的行為攤開,又與那個人性的核相遇:沒有任何兩樣!如果安娜的年代有手機,她在臥軌自殺前給伏倫斯基打個電話,發(fā)泄一通,情緒得到暫時的釋放,是不是就不會死?我讀《安娜·卡列尼娜》時,在旁邊有過這樣的批注。但從根本上講,這有意義嗎?人們的精神困境依然在,內在的局限性依然在。我們在談論愛的時候,往往認為愛是由對象構成,而不是由愛的能力構成,弗洛姆的這種揭示,在安娜的時代適用,當下照樣適用。所以我經常說,人的自我建設,不是對人性的放縱,而是對人性的克服。鑒于這種認識,我在揭示人物心理時,會比以前多一些寬博。寬博不等于原諒,而是呈現(xiàn)更多也更隱秘的邏輯。

    羅昕:確實,《隱秘史》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也可以說是一部有關“良心”,有關“救贖”的故事。在“罪與罰”這方面,中國與西方也很不一樣,你怎么看待中國人的罪感與救贖?

    羅偉章:你前面提到的《萬物生長》,在發(fā)表的前夕,我去北京開會,當時李敬澤先生任《人民文學》主編,也在同一個會上。有天午休的時候,我們討論了這個小說,討論的話題,與你的問題有一定聯(lián)系。

    犯罪與救贖,都代表了對某種準則的認同,如果不認同,或者準則有了改變,兩者就都談不上。這當中牽涉到一件事,就是前面提到過的更高尺度,是否真有這樣的尺度?當然有,你說的“良心”就是其中一種——它不是基于被“看見”,而是自己內心的審判。在我們的日常中,罵人很厲害的一句話是:“這人不講良心。”可是好像誰也說不清良心是什么,是天生的善良?還是對是非善惡的判斷?若是前者,很難指望得上,若是后者,又彈性十足。這就可能還需要另一種尺度。這種尺度我們也是有的,比如“舉頭三尺有神靈”——有個神靈在。遺憾的是,這個神靈并不穩(wěn)定,常常被“需要”左右。不穩(wěn)定就等于不存在。因此我們的救贖有天生的難度。

    在另一種文化環(huán)境里,同樣有難度。韓國有個電影叫《密陽》:一個名叫申愛的女子,兒子被綁架且被殺害,兇手進了監(jiān)獄,她自己皈依基督,期待以信仰的力量戰(zhàn)勝悲傷和痛苦。震撼我的一個鏡頭是,她去監(jiān)獄見兇手,兇手竟然非常平靜,因為他已經向上帝懺悔過了,上帝原諒他了,他的罪惡感因此解除了。申愛由不解到憤怒。很多人批評申愛,說她混淆了世俗法則和信仰法則,她依然希望把寬恕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上。但我不這樣看。表面上,他們的神靈非常穩(wěn)定,可也呈現(xiàn)出穩(wěn)定的霸權。霸權式的了結,算不上救贖。

    或許,“致良知”真的是個好東西。

    羅昕:是的。《隱秘史》后來寫桂平昌返回山洞,向那具他以為是茍軍的白骨坦露心跡,很動人的一筆是他還抱著白骨哭訴心里的孤寂和即將消亡的鄉(xiāng)村。怎么想到加上那一筆,而不只是寫桂平昌的靈魂拷問?

    羅偉章:我們可以先去設想一具白骨的孤寂,它被關閉了所有的門窗,再不能與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對話,莊子跟白骨對話,但主動權在莊子而不在白骨,莊子離開,白骨也就沉默。這意思是說,喪失主動權,是世間最大的孤寂。桂平昌于想象中完成了對自身軟弱的“處決”,但在他那里,早就混淆了真實與想象,早就把想象當成了真實,他貌似獲得了人生的主動權,而事實上,他是向自己的心魔投降了,并因此陷入更加不可救藥的被動,他向白骨訴說自己的孤寂,正是對自己靈魂的深層拷問。他也說到即將消失的鄉(xiāng)村,因為這片土地是他和白骨共同的源頭和舞臺,舞臺消失,他連自我救贖的機會也沒有了。

    羅昕:《隱秘史》最后的兩則附錄在虛實之間增加了許多意味。為什么用上了這兩則附錄?

    羅偉章:這個得感謝黃德海。先是沒有附錄的,德海見了小說,說你這個作為長篇,太短了,寫長點吧。故意加長當然沒意思,我也不會那樣去寫小說。可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說根本就沒完成,是一層非常重要的意義沒有完成,就是你說的救贖,也是我說的那束光。這種文學的古老信念,提振了我的激情。于是有了兩個附錄。附錄一與正文的互文關系,你一定注意到了,附錄二雖然短,對小說卻是一種照耀。托爾斯泰曾說:一部杰出的長篇,當有兩束光,第一束光出現(xiàn)在第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現(xiàn)在最后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后半部。我自己當然不能說《隱秘史》是杰出的長篇,但確實是被照耀的。

    羅昕:兩則附錄是否也承載了你關于虛構與現(xiàn)實關系的一些思考?

    羅偉章:附錄與正文,打破了現(xiàn)實與虛構的壁壘,可你又很難說清哪一種是虛構,哪一種是現(xiàn)實。單純從敘述人稱和語調上看,正文和附錄一是虛構,附錄二是現(xiàn)實,可那個名叫冉冬的作家,分明是從虛構里走出來的,他就像掛起來的一幅畫,某一天有了呼吸,走下墻來。他仿佛成了對虛構的解構,其實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但虛構的目的,又是為了逼近更深的現(xiàn)實。在藝術領域,沒有深度的現(xiàn)實,就不能抵達真實。歸根結底,虛構是現(xiàn)實隱秘的部分。對寫作者來說,技術性的設計固然重要,但主旨是對真實的探查,是對文學價值的追求。當然,何為“真實”,又是另一個深遠的話題了。

    羅昕:你有沒有這樣一個心愿——構建一個名叫“千河口”的文學版圖?

    羅偉章:可以這樣說吧。事實上,每一個作家都在構建自己的文學版圖。既是文學版圖,就要有文學的標準和寬度,也就是說,叫不叫約克納帕塔法不重要,叫不叫高密東北鄉(xiāng)不重要,叫不叫千河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呈現(xiàn)的文學品質和精神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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