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最近在藝術品市場里見到幾封梁實秋的信，是他1972年至1975年間寫給劉英士的。劉英士是梁實秋的老朋友，生于1899年，長梁實秋四歲，江蘇海門人，早年協助蔣夢麟編過《新教育》雜志，1924年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后回國擔任過暨南大學、中國公學的教授。抗戰期間劉英士在重慶主持《星期評論》，因他的約稿與催稿，才有了人盡皆知的《雅舍小品》。有封信里，梁實秋對劉英士回憶往事：“你還記得，我們初識時彼此均尚未婚，距今50年矣！”

1972年5月，梁實秋賣了安東街住了20年的房子，與妻子程季淑搬去了西雅圖女兒梁文薔家里。西雅圖對他們而言不算陌生，兩年前梁實秋帶著妻子來西雅圖補了一次蜜月旅行，將近四個月的旅行，梁實秋將途中所見寫了一本《西雅圖雜記》。

再次來到異邦，兩位老人自然高興，梁太太見到兩年前買的一棵山杜鵑長大了不少，心里尤為歡喜，逢著周末，全家外出郊游，在咸水公園撈海帶，在植物園的池塘喂鴨子，在輪渡的碼頭喂海鷗，參觀啤酒廠……常常樂而忘疲。不過身在異邦的兩位老人終究水土不服，西雅圖的氣候原本平穩溫和，冬天不十分冷，夏天不十分熱，但梁實秋在1972年7月15日的信里告訴老朋友，正值夏季的西雅圖，天氣是涼爽的，早晚卻冷如嚴冬：“需要穿全套冬裝，內人棉褲脫不下來，洗澡需火爐，夜擁厚棉而眠，白天遇有太陽，即到院里曬太陽取暖，與臺北比，真是如趨極端。”他想象著“不知冬日雨雪連綿，其何以堪！”

多年前我接連讀過兩三遍《雅舍談吃》，哪怕再普通的燒餅油條、豆腐醬菜，在梁實秋細膩的筆下都叫人口齒生津。但對“吃”如此講究的梁實秋，在美國只能無奈“認命”。7月15日的信里抱怨完氣候，他隨即抱怨起吃來，說：“美國飯菜不敢恭維，中國菜館名不副實，家里自己燒菜則準備材料不方便，價錢更不論了。”8月15日的信中再次說道：“每日三餐單調之至，家鄉食品購買不便，偶然吃到豆腐，價昂驚人，且味亦不對，粗而且硬。”劉英士在隨后的回信中安慰了老朋友，但梁實秋在9月18日的信中依然是滿腹抱怨：“你說此地頓頓有魚蝦吃，現已非如此，冰箱冰柜盛行以后，海味都是凍得梆硬的，一包一包的，沒有新鮮魚蝦可吃，而且沒有淡水魚蝦可吃，在此居住飲食大有問題，尤以老人為然。我因腸胃不時出毛病，咖啡與茶一概免去，冰冷的水果亦不敢問津，生活簡單之至。”生活的簡單可以克服，百無聊賴的時候梁太太給家人織了一件又一件毛衣，多時三五天一件；老作家則讀讀書寫寫文章，順著幫忙洗盤擦桌子，只有吃，是他“唯一不滿意的”。

第二年冬天，西雅圖下過兩次罕見的大雪，那天雪后，兩位老人一時高興，把自己裹得厚厚實實的外出賞雪，走出很遠一段路，梁太太突然在一塊冰上滑倒，站不起身，四顧白皚皚一片渺無人跡，梁實秋急得不知所措。艱難地熬過一段時間后，才由附近的住戶發現，前來援救，把他們送回了家里。第二天去醫院就診，老太太照了六張X光片，所幸只是筋骨受傷，回家靜養即可。但也足足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梁實秋在1973年4月8日的信中寫道：“如今可以坐車外出，看花、吃飯，惟不能行走超過二十分鐘，否則脊椎即痛。此真意料所不及之橫禍也。”梁實秋到美國后犯了多次胃病，數度就醫不愈，這回日夜照料跌傷的妻子，三個月來胃病居然未發，他覺得那是因禍得福了。

然而，命運并非對他總是眷顧。1974年4月30日上午10點30分，梁實秋與太太手牽著手去家附近的市場買一些午餐，途經市場門口時，突然摔下的一架梯子擊中了程季淑。眾人立刻相幫把傷者送進了醫院。急救后，醫生說還需要動大手術。手術室門口，程季淑對梁實秋說：“你不要著急，治華（梁實秋原名治華），你要好好照料自己。”隨后微微一笑，進入了手術室。直到夜里11點，護士來通知梁文薔，她的母親已經去世了。那一刻女兒與父親僅隔著十來米，她望著疲憊不堪的父親，慢慢走了過去。梁實秋看了看女兒，說：“完了？”女兒點了點頭。梁實秋渾身發抖，啜泣起來。當晚，梁實秋給劉英士去信報了喪：“英士兄嫂：內人于今日逝世。散步時被路邊鐵梯倒下砸傷頭腿，手術麻醉后不醒，心臟衰竭而不治，享年74歲。謹此訃聞。”信箋上簡單的文字，無疑是老作家深切的痛楚、悲傷的淚。信里另附有兩幀梁實秋與夫人程季淑的合影，一幀攝于1926年兩人結婚前，一幀攝于1959年程季淑59歲時兩人在東安街寓所。相片上，梁太太一臉的古秀端莊，笑意溫婉，愛意真切，數十年不變。

父女倆將親人安葬在西雅圖槐園，梁實秋既而寫起了記述兩人五十年生活的《槐園夢憶》，他在書桌上貼了一句話：“加緊寫作以慰亡妻在天之靈”。女兒不忍老父親孤零零一人，勸他回臺灣散散心，于是梁實秋回去待了兩個多月，再回西雅圖時精神好了許多。

1975年3月29日，梁實秋收拾齊行囊，再次飛回了臺灣。僅僅過去兩個月，1975年5月26日，梁實秋寄給劉英士的信上，簡單的文字如一串喜悅的音符：“英士兄嫂：前得一晤，甚以為慰。茲附上結婚照像一幀，乞賞收留念。梅雨季節，多多保重。即頌大安。弟梁實秋頓首、內子菁清附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