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3期|包倬:青山隱(長篇小說 節選)
推薦語
父親晚年患了間歇性精神病,清醒之時,提出要回故鄉阿尼卡。我和母親決定陪同。小說以此展開一幅父輩生活的圖譜,并從中追尋三十五年前阿尼卡到底發生過什么。作為主人公的“我”和讀者一樣,在似是而非的探秘中完成了回憶旅程。在這個過程中,作為教師子女的“我”,從小目睹父母的爭吵、隱忍,且在懵懂中慢慢看到鄉村的變化,看到時代對一個鄉村的影響——那便是人人意欲離開故鄉尋找外面世界,而如何回故鄉也成了生命不一樣的心結。在故事的推進中,阿尼卡人的過往與現今終于漸漸浮出水面。青山之隱,隱去的是父親的心病,而這種生命的最后狀態,顯露的是人與欲望的糾纏,人與世界的對抗,更是人生期待的另一種救贖與和解。
青山隱
□ 包 倬
一
火 車
火車穿過隧道,天空滾過雷聲。這是2013年5月8日夜,道路的前方有無數道閃電在等我。K145次列車,載我從夏城回洼烏。我父親病了。母親沒在電話里告訴病情,只讓我速回。她閃爍的語氣讓我預感不妙。
從落座那一刻,我便知道,睡覺是不可能的了。天黑之前,我和其他旅客排著十米長隊,亦步亦趨朝車廂里擠。這場景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瓦布,農民們往口袋里裝土豆。我沒有想到現在還有綠皮火車,更沒有想到還有這么多人乘坐。車廂像是患了腸梗阻,每一個上了車的旅客在推前面的人的同時也在擋后面的人。每個人都牢騷滿腹。我想起《圣經》里的話:為什么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我不是任何教徒,但家里的書架上有一排宗教書籍,以備我在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能夠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穿藍色制服的乘務員雙手掐腰站在車廂尾部,冷眼旁觀著亂象,連嘴都懶得動一下。空氣混沌,腳臭味、泡面味和劣質香水味肆無忌憚飄蕩。
我的座位居中。左右兩邊,一老一少,一男一女,都在低頭玩手機。他們和手機,都不時發出詭異的笑聲。我懷著某種良善的期望試探著向左右挪動身子,但坐兩邊的人不僅沒讓,反而朝我擠了過來。如此,我完全相信,如果我站起身,他們會毫不客氣地將我的座位瓜分了。我的行李箱在頭頂的貨架上,挎包在懷里。包里裝著水杯、錢包、鑰匙、單反相機、筆記本、鋼筆以及一本契訶夫小說集(第6卷)。座位之間的小桌子,早已被靠窗乘客的背包所霸占,乘務員并未加以干涉。想拿出書來讀或者在筆記本上寫點什么,是不現實的,所以,我只能死死抱住挎包,像是怕它長翅膀飛了。
哐當——哐當,火車開動起來。車廂里亮著燈。夜色凝固在車窗玻璃后面,玻璃變成了鏡子。我在鏡中看自己,也看其他乘客。這場景像《雪國》的開篇。只是我的對面沒有那個叫葉子的姑娘,我也不是島村。哐當——哐當,車廂底部的輪子發出規律的節奏音,火車像一只奔跑的大鬧鐘。
此時,我應當回憶。回憶過去三十三年,和父親相處的時光。順便,也想想我的母親和妹妹。至于我的妻子朱麗,我們的過去已被現在吞噬——我們不約而同地憧憬著,沒有對方的未來。我們之所以沒有快刀斬亂麻,完全是因為女兒帽帽。
三天前,我夢見父親。他在爬一副用殺豬刀搭成的架子。他腳踩刀刃,黑色的血嘀嗒落下。我問他在干什么,他不語。那刀山高聳入云,他往上爬,血滴落在我頭上。我抹了一把血雨,聞之,腥;嘗之,酸。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越爬越小,最后看起來像只烏鴉。然后,他開始在刀刃上跳舞。每層架子由四把刀組成,呈十字狀,前后左右,東南西北,他跳得行云流水。這讓我相信再大的舞臺其實都不過是一個十字架而已。我在床邊的筆記本上記下了這個夢,但沒給父母打電話。第二天,我那輛黑棺材似的桑塔納在十字路口被人追了尾,我想,這應該就是那個怪夢的現實寓意了。我的車現在還在修理廠,否則我也不會乘坐這趟慢得讓人想咆哮的火車。
我熟悉這趟列車,它的車次沒有變過。它連接著蜀都和夏城,懶洋洋地行走在中國西南方的群山中,已經幾十年。其中的一個小站,就是洼烏縣。
十五年前,我從洼烏考入夏城上大學。每個寒暑假,都是坐K145回夏城。我和同車的學生打撲克、嗑瓜子、喝金江啤酒,十小時轉瞬即逝。我們談起未來,每個人都是雄鷹和雄獅。我們背誦“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終究還是——我們的”。
如今,我被人擠在中間,聞著車廂里的怪味,無所事事地盯著黑黢黢的窗外。每次閃電劃過夜空,都會嚇我一跳。車已進山,夏城被甩在身后不知多遠。雷聲緊隨而至,轟隆隆開天辟地。閃電劃過之時,我看到雨被風刮著撲向車窗,像一個漫無邊際的擁抱。一列火車奔馳在夜晚的群山,飛禽走獸們會怎么看待這頭巨大的怪獸?虎狼肯定沒有了,但應該還有狐貍、兔子和穿山甲。其實不光是鳥獸,即使是人,在剛通火車時,都對這龐然大物有過各種猜測。故事一:某天,火車在中途小站停下,一位善良的老婦來到車頭前,她扔下一捆青草,嘴里喃喃:吃吧,吃吧,你這個可憐的家伙,個子這么大,拉這么多人,肯定餓壞了。這個故事表達的不是愚昧,而是萬物有靈。故事二:慢火車氣喘如牛,年輕人爬上車,卸下電冰箱、洗衣機和電飯煲。可是,他們生活的地方還沒有通電,他們自然也不認識這些電器。洗衣機用來裝土豆,電飯煲用來盛豬食,至于電冰箱,用來給母雞孵蛋倒也不錯。講故事的人每次都笑,并且總不忘在結尾處補充一句:那些年輕人,身手像豹子一樣敏捷啊。
這條被稱為西南大動脈的鐵路,它的修筑時間長達十年,有數百人為修路犧牲。我去過那個烈士陵園,在鐵路邊一個灰塵彌漫的小鎮邊上,沒人看守,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拾級而上,紀念碑挺立在十幾棵桉樹中間。石碑上刻著他們的籍貫,生卒年月。僅此。一個人的一生,就這么匆匆結束,像一塊還來不及拉開的帷幕。由此,我又想起了父親。
他僅僅是病了嗎?如果是,倒也不算最糟。誰的父親不生病?誰都是父親,誰都是兒子。誰都要面對這一天。甚至誰都知道,死神會在前方等著我們。我們忙碌的一生,就是忙著死。
我父親出生在阿尼卡。我沒去過那地方。我對它的印象完全來自于父親。無論是在瓦布還是洼烏,父親喝醉時總會提及阿尼卡。他的講述近乎喃喃自語。但說來說去,也無非就是那些人和事。
據說,那里生活著一群窮人。他們靠天吃飯。正月開始盼雨水,人和大地都張著嘴。頂著烈日播下的玉米種,有時候尚不待發芽就成了烏鴉的口糧。如果雨水來得早,莊稼像青春期的少年一天一個樣,如果雨水來得遲,大人孩子就得扎緊脖子過日子。除了滿身的力氣,他們一無所有。男人挑三百斤擔子,還能唱山歌挑逗路邊的女子。奔跑一天,只為追逐一只受傷的麂子。他們是草木的兄弟,石頭的親戚。
活著的人不知道死去的祖先為何蒲公英般地墜落到那片土地。我們的家族在此地繁衍生息上百年,山崗上有墳塋七八座,山崗下有活人十二三。爺爺死了,奶奶死了。那片土地上,如今我們僅有伯伯一家親戚。我不知道伯伯家現在有幾口人,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樣。總之,我沒有見過父親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
父親說,阿尼卡的漢意是:我要了這地方。那一定是個喝醉酒的祖先,面對莽莽群山發出的豪言壯語。那是父親的故鄉,而我沒法把任何一個地方當故鄉。
那么,洼烏呢?
它是個縣城,是我十一歲以后的家。在園丁小區那套兩居室的房子里,三角梅順墻爬到窗臺,伸手可摘。下水道不時堵塞,汩汩冒泡。母親和妹妹巧慧睡大臥室,我占據著小臥室,父親長期睡客廳沙發。他喜歡喝酒。酒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即使關了燈,也伸手就能摸到。
喝酒。吵架。砸東西。這是他們的生活三部曲。最初,我和巧慧縮在角落里哭,后來,我們平靜地看著他們。再后來,我們說,離婚吧,這樣生活有啥意義?
意義?父親紅著眼看著我們,生活就是生活的意義。
他是語文老師,喜歡唐詩宋詞。無論是醒還是醉,他都夠張口吟出一些詩句。我們家有一個書架,上面擺著書籍和雜志。但書香掩蓋不了酒氣。我大學報考漢語言文學專業,跟他沒有關系。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遠走高飛。
我母親是數學老師,她的暴脾氣讓人聞風喪膽。誰都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在兜著豆子尋鍋炒(吵)。甚至他們還知道,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父親。她一生都想著離開丈夫,卻從未如愿。那時他倆吵架,母親總是哭著罵我和巧慧,說我們害了她。說早知如此,當初應該掐死我們。
這話讓我想起在瓦布衛生院旁邊的廢棄瓦窯里,每年總有一段時間會出現死嬰。那時我還沒上學,跟著一群膽大的學生站在瓦窯頂上,看窯底的死孩子。他們有的拳頭那么大,有的冬瓜那么大。特別是那些臨產的孩子,他們赤條條,五官分明。每次我都很害怕,但每次都忍不住要去看。我不知道他們最后去了哪里。
“他們為啥不把你扔進瓦窯呢?”
那時我和妹妹吵架,這句話最有殺傷力。每次她都嚇得發抖。如今,巧慧遠嫁東北。我上火車前聯系她,電話里傳來麻將聲,她讓我先回去看看情況。
“從東北到西南,橫跨整個中國,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如果身處東北的人是我,我也會這樣說。我已有三年沒有回家。自從離開洼烏,這個小城和我的父母,就像石頭從我心里沉了下去,連漣漪也很少泛起。這并不奇怪。我從小就羨慕樹上的鳥兒,它們孵化出來,長大后,便飛走了。甚至是那些小蜘蛛,它們學會織網后,便能自立更生。
可盡管如此,我始終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父親。生命是個圓環,走著走著就重合了。
我迷迷糊糊度過了十小時。醒著,又像睡著,但腦海里從未停止過回憶。早上七點十分,前方到站,洼烏。天是什么時候亮的,我渾然不覺。這列火車從黑夜駛向了白天。仿佛白天和黑夜同時存在,只不過是由一列火車完成了交替。像所有列車到站時一樣,人們騷動起來。像所有流浪者歸來,我保持著內心的淡定,最后一個下了車。
醫 院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虛構了55個城市。而現實中,至少在中國,幾乎所有城市都一個樣。哪怕是我們與之共同成長的城市,長著長著,就泯然于眾。無非就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山人海,聲色犬馬。個人記憶,灰飛煙滅。我們以為自己在活著,其實是在腐爛。當某天你突然發現,并不熟悉生活的城市,正如你不認識過去的自己。
父親住在洼烏縣第一人民醫院。我乘出租車前往。候診大廳里響著一種類似蜂巢的嗡嗡聲,仿佛世人都在病中。搭電梯比乘火車還要擠,焦慮的人們隨時準備化為一道閃電。我選擇步行梯。這倒好,很安靜。走道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落滿灰塵的滅火器順墻根擺放。我在過道的轉角處上了一次廁所,小便。我的尿夜渾濁,想必是沒有喝水的緣故。
我在三樓過道的椅子上看見了父母。母親呆望著來往的人群,茫然、麻木、無助。父親閉著眼睛,側著臉貼在母親的大腿上,像個孩子。我朝他們走去,母親漸漸認出了我,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你回來啦?”
她語氣輕緩,介于疑問和肯定之間。我點點頭。這時,父親睜開了眼。他眼神木木的,像是眼珠蒙了一層翳子。以至于母親不得不提醒他:兒子回來了。他的聽力也不算靈敏,仿佛心和耳朵之間隔了千山萬水。母親動動腿,又搖搖父親的腦袋,扶他坐了起來。他又看了我幾秒,總算認出了我。
“你來啦?”
“嗯。”
他不再引唐詩宋詞了。若是以前,他大概會說“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之類的。我聞見他嘴里有腐臭味。他想站起來,但手腳乏力,嘗試了幾次沒成功,只好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他枯瘦的手。他從來都是個瘦小的人。瘦小的孩子,瘦小的年輕人,瘦小的中年人,瘦小的老人。別人的父親中年時發福,老年時血壓升高,他沒有。他體內有著粉碎機般的消化系統,任何食物經過他的身體都是只入其味。如今,他變得更加瘦小,像一個裹在成年人衣服里的孩子。又黑又瘦,氣若游絲,完全是一具久病之人的標本。
他換了個姿勢,將自己的身子斜攤在椅背上,看上去像一件被人隨意丟棄的衣服。我把母親叫到了一旁。
“他這是咋啦?”
“瘋了。”母親說。
她怕我不信,又做了補充:“雖然醫生的診斷結果還沒有出來,但我敢肯定他的腦袋出了問題。”
此刻,我還不能確定母親這話的真假,但我確定,自己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待平復了一會兒,我才問起病因,母親說肯定是因為父親看見了那兩條蛇。
“蛇?”
這時,候診大廳的小廣播里,有個女聲在念我父親的名字,電子屏上他的名字由綠色變成了紅色。我們扶他進了診室。
“哪里不舒服?”
“我心里害怕。”
“怕啥?”
“怕他們。”
“他們是誰?”
“很多人。”
“哪里有很多人?”
“現在沒有,過一會兒就來了。”
醫生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和母親,然后開了單子,讓去抽血和做核磁共振。我想問點什么,可那醫生已經按下了呼叫鈴。他媽的,我在心里罵,病人排隊幾小時,換來的就是去某臺機器上檢查。難道這些醫生,只是一臺會讀檢查結果的機器?可同時,我也必須悲哀地承認,人一旦進了醫院,就只能聽這些機器人的。
我們去抽血。我替父親挽起袖子,向冰冷的玻璃窗口伸出手。這手曾經握著粉筆在黑板上寫漂亮的行書,這手也曾在我身上化成拳頭和巴掌。當然了,這手還干過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如今,這手像一截腐朽的木柴上長了幾只干癟的蟲草。針頭戳破指尖的瞬間,他顫抖了一下。血,流進玻璃試管里。他突然從高腳凳上站起身。我條件反射般地去按他的肩膀,他順勢跪到了地上。血一直在流。母親在忙著找紙或棉簽。父親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叩頭。人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去拉他,他像是生了根,隨即發出痛徹心扉的哀告:
“菩薩啊,我向你告饒,放過我的兒子和女兒吧。”
來了兩個保安。我們合力將父親抬起。他的腳在空中亂蹬,嘴里的哀告變成了警告,“放我下來!你們這些惡魔!”惡魔們把他安頓在剛才坐過的椅子上,防止他再次站起來。但我們過度緊張了。經過剛才這一番鬧騰,他整個人蔫了,閉著眼睛,只有偶爾眨動的眼瞼證明他還活著。母親手里拿著水杯,眼里含淚。
“就是這樣的。”她說,“他瘋起來就是這樣的癥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怕你們擔心,一直沒說。而且,他也不讓我告訴你們。”
一個月前,父親在公園里遇見兩條扭在一起的蛇。他認為這不是偶然,而是某種預兆。他隨手拾起一塊磚頭扔出去,剛好砸中蛇頭。剛好,不偏不倚,就像那蛇頭一直在等著他的磚頭。
“那天剛好是六月十三,”她說,“不遲不早,剛剛好。”
“六月十三咋了?”我問。
可她沒接我的話,繼續說著父親的癥狀。
簡而言之,自從打死了那兩條蛇,父親也像那死蛇,魂魄已飄遠,只留肉身在人間。每次母親叫他,他都如夢初醒。而比走神更可怕的是失眠。某天夜里,母親起來上廁所,恍然覺得床前有只兔子在眨眼睛。她驚恐地開燈,發現那是我父親在抽煙。母親背脊發涼。她不知道在那些她睡得很沉的夜晚,父親是否一直是睜眼度過。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一天比一天瘦了。
從此,他們的夜晚和白天一樣,醒著,看著,安慰,鼓勵,服藥,全都無濟于事。直到前幾天,父親一口氣吃下三碗米飯,然后開始嚼筷子,母親終于崩潰。她覺得,坐在面前的那個人已經不是自己的老伴兒。她說,如果你再不說實話,我就回阿比索去了。父親也隨之崩潰。他匍匐在我母親胸前,講述他打死蛇后做的夢。
讓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崩潰的正是那個夢。此前他瞞著母親,獨自承受恐懼。他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仍然相信現實非所見這么簡單。他在孤獨的恐懼中做了一個夢:家族里一個死去多年的老人告訴他,那兩條蛇,代表著他的兩個孩子。
他在講述時渾身顫抖,盤得像條蛇,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我母親的手,泣不成聲,“我害怕啊,我的心都已經擰成了麻繩。”
現在,父親有氣無力地坐在醫院過道的椅子上。他的腦袋下枕著母親的大腿,虛弱得連趕蒼蠅的力氣也沒有。他一定聽見我們在講他的病情,但已經不做任何反抗。他的針眼已不再流血,但手背上沾滿血跡。
“你好些了嗎?”我輕聲問。他微微睜開眼,整個人看上去單薄如紙。
“我們再去抽血,”我說,“聽醫生的話,把檢查做完。”
他點點頭,試著站起來,但雙腿打顫。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這氣若游絲的道歉讓我欲哭無淚。他是我的父親,這個現實像閃電一樣無法更改。所以,道歉?算了吧。我是一個宿命論者,習慣把眼前的不如意歸因于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三十三年來,我們每天都想著讓對方低頭,卻沒想到,他道歉的地方是在醫院里。這讓我明白,他老了,弱了。而只有強大才能生出寬容。算了吧,我告訴自己,并且用力摟住他,貼得更緊了些。
他真的乖乖做完了所有檢查。
在等待檢查結果的間隙,我給巧慧打電話。她在外面吃飯,電話里傳來猜拳聲。有人贏了,大笑。巧慧也跟著笑。
“哥,我這邊太吵了。我等下給你打。”
她在我之前掛了電話。我只好改用微信給她留言。我告訴她,父親的病情不樂觀,讓她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回洼烏一趟。她回復:再說吧。
再說。然后,再也不說。
再也不說的還有朱麗。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正面交流。一個月前的某個早晨,我在鏡子前刮胡子。朱麗擠進衛生間來,坐在馬桶上方便。我回頭看她時,她正打著哈欠。我說,朱麗,我們離婚吧。她說,你是認真的?我說,當然。她說,隨便你。從那天開始,我們躺在一張床上,裹著屬于自己的被子,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我多次想起衛生間里的對話,既無不甘,也不覺受辱。她連原因都沒有問。她說,隨便。云淡風輕。她甚至可能還有一絲竊喜。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離開夏城時禮貌性地告訴過她:我回洼烏,父親病了。她回復:知道了。
我在醫院里想起朱麗,這讓自己心驚。我很久不曾想起她,這真見鬼。而更見鬼的是,我在微信上問她:你和帽帽怎樣,還好嗎?這條信息,像是發向了外太空。
生而為人
日本詩人寺內壽太郎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也想向人說抱歉。我才三十三歲,已經疲憊不堪。生活完全不是我以為的那樣。一些東西在一夜之間毀滅了,比如理想,比如愛情。我聽見它們一個個像易碎品那般從神壇上摔下來,聲音晶瑩剔透。過去的十年,我頭戴虛擬的光環,過得清貧而滿足。我相信自己在做著一份有意義的工作。每個人都有成為神的愿望,哪怕只是一瞬間。而同樣只是一瞬間,一切就不一樣了。盡管早有過預言,我仍然不信:報紙會在一夜之間一落千丈。我曾以為,記者是我這一生的終極目標。而現在,他媽的,手機囚禁了所有人的靈魂。沒有人讀的報紙,連擦屁股都嫌粗糙,大概只能用來擦玻璃。可我們這些曾經熱血沸騰的理想主義者怎么辦?大廈將傾,紛飛四散。總有一天,即使我不走,也會被趕走。我在上火車前打電話給副總編請假,他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回去陪老人吧,工作嘛,干不干都沒關系的。”
至于婚姻,你只有結婚了才知道。就像你要嘗一道湯的咸淡,最可靠的方法是用舌頭,而不是用心或眼睛。用心是以為,用眼睛是旁觀。就像婚后我躺在朱麗身邊,死活無法記起當初為何要拼盡全力去愛。真正的過去,是忘記了當時的心境。
我拿著父親的檢查結果去找醫生。那醫生看了半天,然后告訴我,他沒啥問題。
“各項指標都正常,”他說,“我建議你們送他去三院。”
“你不是說他沒問題嗎?”
“正因為沒問題,所以才要去三院。”
三院是精神病院。我的腦袋里轟鳴又開始了。我記憶里的三院,是幾棟隱藏在梧桐樹后面的白房子,路邊長滿了荒草。有時候我們騎車經過,風里會送來陣陣慘叫。
父親在母親懷里睡著了。我和母親目光交織時,我輕輕搖了搖頭。這醫院和火車站一樣,充斥著混沌的噪音和來往的人群。我跟著人群搭電梯,上到七樓,又下到一樓。外面正在下雨。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前來看病。從大門口到停車場的路堵了,車輛排著長隊,雨刮器奮力工作。我尋不到一處可以抽煙的地方。
我又回到三樓。父親仍在睡覺。一個長期失眠的人,在醫院里睡著了。不知是醫生還是兒子令他心安。我站在他們身邊,手里握著檢查結果,明顯感覺腦袋里有一架風車在轉動。
三十歲以后,我不可避免地想到疾病和死亡。同輩,前輩,每年總有患病或死亡的消息傳來。原本以為,這一次次的預習,已能讓我坦然面對。但當噩運降臨到自己或至親身上,還是難免亂了陣腳。原來,我所有的希望都建立在健康平安之上。如果無風無浪,再過十年,我可以換一套大一些的房子,或者換掉那輛已經開了十年的二手桑塔納。換句話說,我無法為噩運買單。
我父親醒來時并沒有坐起身。他像個乖巧的孩子,睡醒時不哭不鬧,只睜眼打量著眼前的世界。某一個瞬間,我看向他時,他的嘴角擠出一絲詭笑。
“我們走吧,”我說,“醫生說你的身體指標正常,我們換個地方檢查。”
他沒問我們要去哪里,起身的時候很自覺地向我和母親伸出雙手。我們架著他下樓,他的腦袋靠在我的肩上。
“你和朱麗還好吧?”他冷不丁地這么問了一句。我嗯了一聲。
“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對她,”他說。我又嗯了一聲。
出租車在雨中候客,雨刮器和擋風玻璃摩擦出刺耳的嘎吱聲。我拉開車門先坐進去,伸手去拉父親時突然被他甩開了。他厲聲問:你們要帶我去哪里?你們是不是也想害我?司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沒說什么。母親從后面推他,他反抗得越發激烈。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快來救我!!”他猛地掙脫,轉身跑開。他奔跑在雨里,一點也不虛弱,就像他真的召來了玉帝和王母。我和母親冒雨追出去,沿著住院樓圍追堵截了一圈半,終于抓住了他。剛才那輛出租車已經走了,而排在后面的司機都清楚發生了什么。
“你再這樣,我們不管你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朝他吼。這吼聲把他嚇回了現實世界,他低下了頭,嗚咽著,又變回了弱不經風的樣子。
跟醫院相比,精神病院要冷清得多。出租車從梧桐樹中間的路上開過,雨水淋濕了蟬的鳴叫和烏鴉的翅膀。大鐵門敞開,作出迎接之勢。門衛室里空無一人。籃球場上幾只麻雀在追逐。我們扶著父親朝前走,想尋找一個可以問詢的人。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怪叫,像人,像獸,也像鳥。我打了個寒顫,回頭看到父親柔弱的目光。
“上來耍!”
又一個聲音傳來,這次我們聽清楚,也看清楚了。頭頂的窗戶后面,站滿了人。那些呆滯的目光,早已將我們看在眼里。他們穿著寬松的青白條紋衣褲,有人在笑,有人在招手。
這里的診室和一院不同。父親被醫生帶進去后,鐵柵欄門隔開了我們。我和母親抓住鐵柵欄,像兩個犯人。
姓名?尹青山。年齡?嗯。出生年月?我屬羊。今天是幾月幾日?嗚嗚。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聲音。啥聲音?鐘聲、鑼鼓聲、木魚聲、念經聲。這些聲音怎么會害怕呢?他們要來害我。誰要來害你?他們用斧頭砍我腦袋,用鐮刀割我脖子。
外面天晴了。雨水清洗了天空,陽光像剛出鞘的利劍斜插在醫生和我父親頭上。醫生站起身,送他出來。經歷了這一場拷問,他渾身顫抖。然后,醫生讓我進去。他建議我們先住院觀察。我問醫生是否能確定我父親的腦袋出了問題。
“是的。”醫生說,“他會狂躁,還有可能會傷人,或者傷自己。所以,他需要住進來。”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想起窗戶后面的目光,不寒而栗,“家屬能陪著嗎?”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醫生說。
我必須得接受這個事實。我父親瘋了。我的眼前浮現出父親穿著病號服,站在窗戶后面等待新病友的樣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強力壯的精神病人中間,會像一只蒼老的鵝。
“我們可以在家里治療嗎?”我又問,“家人天天陪著他,按時服藥。”
“這個,你們自己選擇。我只是建議。”
沒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決定:帶父親回家。醫生開的藥是:氨黃必利片、氯氮平片、艾司西酞普蘭片。我知道,吃了這些藥,我的父親就會是一個靠藥物來鎮定的人。沒有藥物能驅散人內心的恐懼,只能讓意識麻木。他會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安靜,其實就是呆滯。那些藥物比他心里的恐懼更加恐怖。
我們坐車回園丁小區,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邊,頭靠在我肩上,艱難眨動的眼皮像兩只瀕死的飛蛾。車窗外的街道那么陌生,就像我的記憶出了錯。
我家搬到縣城的時間是1991年夏天。人們都在瘋狂購買電視機,目的是為了看武俠電視劇。我們的黑白電視在鄉下還能湊合,但到了縣城就像我們一樣灰頭土臉。所以,我家也有了第一臺彩電。我的整個中學時代都生活在這里。六年。這個只有四棟房子的院子里,住的全是就職于縣城各學校的老師。
三個退休教師在院里打陀螺。鞭子聲震天響。三個碗口粗的陀螺在水泥地上穩穩地轉動,看起來像是靜止。我們架著迷迷糊糊的父親上樓時,有老人停下手中的鞭子問病情。我母親勉強擠出一絲笑,說沒事沒事,過幾天就可以跟大家一起玩啦。
鑰匙伸進鎖孔,八哥叫了起來:阿尼卡,阿尼卡。這叫聲伴隨著我們開門,關門,換鞋。母親扶父親去沙發上坐,可他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不住地叩頭。之前的經驗告訴我們,拉他不起。于是我們只能坐在沙發上看著他。他叩夠了頭,抬眼看我,滿臉殺氣。
“跪下。”他朝我咆哮,“你給我跪下,磕頭!他們要害你!”
我不怕“他們”害我,但我害怕這咆哮聲像炸彈一樣讓父親灰飛煙滅。我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廳里。母親坐在沙發上抹眼淚。八哥一直在叫,阿尼卡,阿尼卡。又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們原諒我們了,讓我起來。見他情緒平穩了,母親倒水讓他吃藥。吃了藥,母親讓他去臥室睡覺,他也沒有抗議。
他一直睡到天黑。在這期間,我回到曾經屬于我的臥室里,關上門,抽了一包煙。發黃的老墻上,還貼著同樣發黃的明星貼畫。他們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隊,以及關之琳和溫碧霞。我抄在墻上的詩還在——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時我念高三,受我的語文老師影響,愛上了詩歌。那時,我做夢都想離開父母,離開洼烏。那時我發誓如果有天結婚了,一定要找個我愛的女人,幸福地生活。那時我的語文老師是眾多女教師明里暗里仰慕的對象,他在五年后自殺于情感糾葛。
晚飯時,父親情況正常。他提議喝點酒,母親便從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他學生送的五糧液。我端著杯子,隨即便感覺世界也變成了玻璃的。地板、墻壁、手機、鍋碗瓢盆、嘴巴、眼睛……都是玻璃做的,需要小心翼翼。我們象征性地碰了杯。母親為我們夾菜,仿佛那菜也是玻璃做的,需要輕拿輕放細嚼慢咽。我們輕聲說話,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輕的。但是,我們又隱約擔心,過分的安靜,是否也會激起他的反應?
我說:“爸,我已經請假了。我陪你一段時間。你的問題不嚴重,慢慢就會好起來。”
“我的病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他說,“如果你真想盡孝,那就明天陪我回阿尼卡吧。”
掛在窗前的八哥聽了這話,拍著翅膀叫起來:“阿尼卡,阿尼卡。”
而我們全都陷入了沉默。舊時鐘在發黃的墻上無聲劃動。電視機調至靜音,一場歌舞變成了啞劇。可總得有人打破這沉默。
“你真的想回阿尼卡嗎?”我小聲問父親。
“三十五年了,我終于下定了決心。”他說。
我心里一怔。換而言之,在我出生前兩年,他就計劃著回阿尼卡。人心像一口深井,而他的井里裝滿一個回鄉計劃。洼烏縣幅員三千平方公里,從東到西的直線距離一百五十公里。而對于我父親來說,這片土地就是一個大磨盤,在故鄉以外的地方兜兜轉轉,耗盡一生。
“回去看看也好,”我說,“爺爺奶奶過世時你都沒有回去。”
“我回去了,只是沒有走到阿尼卡。”他說。
我的爺爺和奶奶分別逝于1990年冬天和1994春天。這兩個消息都是以口信的形式傳到我父親那里的。爺爺過世時,我們還在瓦布。但奶奶過世時我家已經搬到了洼烏縣城。兩次的情況一樣:我父親聽到消息轉身就跑。兩次的結果也一樣:他半夜又回來了。1994年春天的那個夜晚,父親推開門,帶著滿腳泥濘和滿臉傷痕回來。半夜,我聽到客廳里傳出父親的嗚咽聲,“我真的沒這個勇氣啊。”
我不明所以,便在腦海里想象父親在夜里奔跑。樹木、村莊、河流在身后退去,但迎接他的還是樹木、村莊和河流。月影朦朧,前路如霜,群山黯淡。他經過村莊時,狗狂吠起來。松濤陣陣。一個背離故鄉的人,奔跑起來難免誤入叢林深處,或者被雜草和荊棘絆住腳。他的傷,大概就是這么來的吧。
“這些年,你為啥從來不回阿尼卡?”我問他。
他沉默不語,目光緊盯著窗外。那里,一株爬到窗前的三角梅正在凋謝。母親開始收行李,裝滿一個箱子就推到客廳里來,總共有三箱。我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一副要搬家的樣子。
“八哥也帶走吧。”
她自己做了決定。我和父親一起望向窗外,夜幕正在降臨。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