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本中讀“紙信”
從性質和功能上說,私人之間的書信也是“紙媒”,只不過受眾單一、傳播范圍有限而已。隨著時代變遷,私人之間的“紙媒”也在逐漸消失。
想來,有多少年我不再寫信了。過去,我可是常年與郵局打交道的人,熟悉郵局的一切。現在,偶爾我也會去郵局,看見寄信的業務萎縮,寬闊的大廳里賣起了酒,附帶銷售供收藏的郵品。
微信替代書信。不管人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即時通訊都將距離拉近。我們有幸進入信息化時代——這一步跨度真大!人類在地球上共存,點點屏幕,就連說話的表情都能互相看見,你還用拿起筆來攤開信紙寫信嗎?書信這項業務大概也該結束了。
我買了一屋子書,其中有不少是古今中外賢哲的書信集。在微信替代書信的時代,我還可以在書本里讀信。
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收信人是司馬光,信的內容實際是對保守派集團的回應,也是煕寧變法的歷史文獻,更是一篇千古相傳的名文。我讀這篇犀利、嚴峻、簡練又不乏禮貌的政策通信,欣賞體味荊公的文章風格,是一種享受。尤不滿足,再從《司馬溫公文集》讀溫公致荊公的三封信,兩相對照,他們之間對變法的不同觀點就展露無遺,他們的性格和態度全面呈現。司馬光說:“介甫固大賢,其失在于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司馬光對荊公的偏執性格是了解的。荊公的信開始就挑明:
“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
王安石以法家之術改革弊政,司馬光以儒家的價值觀認為祖宗之法不能變。他們之間的分歧,就在“所操之術多異”。
北宋名臣在政治變革上的態度和他們個人的氣度,從溫公荊公之間的通信就能領略一二。讀古人的通信,我感到美麗的事還有王安石和歐陽修在公務上的通信。歐陽修向皇帝打報告,請求退休,不干了。代皇帝起詔令不同意歐陽修退休的是王安石。詔令只幾句話,我猜荊公是微笑著擬的——賜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歐陽修上表奏乞致仕不允詔:
“股肱名臣,與國同體,禮當得謝,朕尚難之。況年非告老之時,而勛在受遺之籍,不留屏輔,人謂斯何?姑體至懷,少安厥位。”
歐陽修還不到退休年齡就打報告請求提前退,以我的分析,歐公并不是鬧情緒,他真想退。皇帝和王安石也明白他真的想退,才懇詞慰留。
《胡適來往書信選》是我年輕時沉浸式閱讀最快樂的一部書信集。我讀這部稀有的書信集,首先從紙上感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空氣,了解與胡適來往的前輩們的學術活動和生活狀況。前輩們的性格、為人,私人之間偶發齟齬的原因,從這些書信中是能看出蛛絲馬跡的。胡適先生在民國學術史上的地位和成就,早已有多種專著研究。我對三卷本來往書信集比較熟,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君子風度。比如,周作人請胡適給周建人找工作,胡適介紹他到商務印書館。在回周作人的信中,兩次都申明:“此事之成,錢君之力為多。”幫他人忙,從不以加惠于人居功,還要告訴對方是誰出了大力。因此,他逝世后有一挽聯謂: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在三卷本來往書信集中,有冰心寫給胡適先生的信。冰心的信像其作品,簡直就是一首小詩:
“昨閱報紙,知先生又抱清恙,懷念何如!風雪載途,不克進城一視,為無量歉……歲云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凄黯可憐,此種時光,此種天氣,養病最宜。”
冰心以詩一樣的書信慰問病中的胡適。讀這樣的書信,也是讀優秀的文學作品。
在趙清閣編的友朋書信集中,我還讀到冰心給趙的六十多封信,知道她們是多年的老朋友。1975年,兩人都進入耄耋之年。趙清閣生病住院,因經濟困難,賣書醫病,冰心知道后寫信:
“至于你自己賣書治病,這件事我卻不曉得。人老了,賣書,交公家保管也是件好事,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什么,不過靠賣書來買藥,有時也會措手不及。今明天等我女婿來時(現在有事都是讓年輕人去跑),我就讓他給你寄點錢去,以后再有用錢時,立刻告訴我。金錢身外物,應急之際,不能相助,要朋友何用!”
老一輩人的老來相互關心,我從讀書信中看到了。
葉圣陶和俞平伯少年時代就是好朋友。《暮年上娛》是兩位老朋友在晚年的通信集。朋友互相關心,以書信相慰晚景,讀來很有趣。信中,葉圣陶有時帶貨寄點喇叭花的種子,并告訴俞平伯播種法;花在俞府生長開花后,俞高興地寫信報告花信。有一年,葉告訴俞需要一部小車去清華看望朱自清夫人,后又寫信告訴俞:“弟可以要教部之車,而清華道遠,耗油量大,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權。”葉老擔任過教育部副部長,按待遇可以要車,但他想到是私事,路遠耗油大,不能因私損公。
讀信,看到葉老的高風亮節,一貫奉公守法的我輩也會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