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淵中探索光芒——評南派三叔及其“盜墓筆記”系列
南派三叔是最早創作盜墓類網絡小說的作家之一。其最負盛名的代表作《盜墓筆記》,以充滿懸疑色彩的盜墓故事為載體,構建出一個光怪陸離、精奇古怪的神異世界,《盜墓筆記》連載期間引發網絡熱潮,出版后實體書銷量與網絡熱度均高居前列,正篇完結后,南派三叔又陸續創作了多部同一世界觀下的相關系列作品,包括已出版的《藏海花》《沙海》《南部檔案》《花夜前行 無聲落幕》和微信公眾號上連載的《盜墓筆記·重啟》系列(連載中,目前包括《極海聽雷》《燈海尋尸》《萬山極夜》《王母鬼宴》四個單元)等。
恐怖之外:集體無意識的展現
盜墓類網絡小說以著力塑造恐怖氛圍為特征,屬于恐怖小說的一類。因此,《盜墓筆記》中充滿了大量的恐怖奇觀,在敘事層面,恐怖奇觀最直接的功用是激發讀者內心的恐懼,另一方面,超出常識與邏輯的未知事物也激起讀者的好奇心。所以,在閱讀恐怖小說時,讀者感到恐懼的同時也得到好奇心滿足的快感。
不過,除了滿足讀者的閱讀快感,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恐怖小說的意義。在文化層面,恐怖奇觀與集體無意識息息相關,有著豐富的歷史內涵與時代內涵。
《盜墓筆記》系列中的恐怖客體來源廣泛,涉及民俗學、神話學、神秘學等領域,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客體反映了沉睡于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恐懼。深刻的恐懼源于對異己“他者”的體認,人要在社會中生存,首要就是要建立起作為“人”的自我認同。在自我認同建立起來的同時,對非人的“他者”的恐懼也隨之產生。這種恐懼標記著對人的身份認同具有破壞作用的事物,在“人”與“非人”間劃出界限。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魎,代表的是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人類對自身異化風險的覺知。《盜墓筆記》以奇觀的方式將這些深層次的恐懼呈現在文本當中,給予讀者巨大的感官刺激與心理刺激的同時,也表達對人之本質的反思與探問,如同注視深淵。小說對恐怖奇觀的描繪亦不僅僅止于展現,正是在難以戰勝的恐怖對象面前,主角們依舊堅持“作為人”的選擇,才更為充分地展現了人性的光輝。
恐怖之變:歷史與當下
《盜墓筆記》中的恐怖對象數目繁多,但并不乏味重復,其類型豐富,刻畫手法求新求變,從2006年至今,體現出從具象到抽象,從有形到無形的變化趨勢。
《盜墓筆記》中最常見的是那些傳說中的“怪物”,它們來源于民俗傳說、迷信巫術中似人非人的鬼怪異獸。例如《蛇沼鬼城》中的西王母國遺跡,出現了人面鳥與會作人語的蛇;《陰山古樓》中寫到瑤族神話中的創世神“密洛陀”,其實是居住于巖石中的人形怪物。這些怪物與遠古時期的圖騰文化密切相關。人類特征與自然物形象的縫合,象征著先民的自然崇拜。自然崇拜的背后,是對于自然的恐懼和未分化的主體意識。上古時期落后的生產力使先民不足以充分抵御自然威脅,因此將自然物作為神靈或圖騰加以崇拜,并創造人獸合一的神話形象以期許人能夠獲得如動物一般的神力。此外,先民的主體意識尚未與周圍的自然界區別開來,處于混沌的狀態,動物可以有靈,人也可以具有獸的特征。當《盜墓筆記》的主角們面對這些來自上古神話的怪物時,他們其實是在直面先民對混沌自然的恐懼。在人的主體已然和自然分離的今天,混沌的主體形象會因其“似人而非人”的形態讓人感到恐怖,因為它們代表著那個人類理性被自然壓倒的時代。
另一類恐怖對象在形態上更近似人類,類似挑戰著人格同一性的“復制人”。在《秦嶺神樹》中,主角吳邪的發小老癢在秦嶺地區的古墓中碰觸到了遠古文明的青銅神樹,意外擁有了難以解釋的神秘能力,無意中,復制出了“另一個老癢”。真正的老癢被困死在秦嶺的古墓之中,被復制出的“老癢”則來到外界,繼續著原主本來的生活軌跡。“復制品”與“原本”的外形、記憶、人格,完全相同,這樣的“人”,究竟能不能算是原本的那個人?小說中,制造“復制人”的力量雖然是前現代的巫術神力,但其深層卻是現代背景下,關于人之異化的憂思。能夠讓“復制品”與“原本”完全一致的復制技術,是工業革命之后的產物。在資本主義制度高度發達之后,人成為資本主義機器的一部分,流水線式的生產制度使人與一顆螺絲釘無異。勞動的異化引起了人的恐懼:如同藝術品在現代失去了獨一無二的“光韻”,人是否有一天也會變成可替代、可復制的流水線產品?南派三叔對此顯然是警惕的,在描述這些“復制人”時,他使用“詭異”“妖異”等詞匯,來強調它們的違和感與“非人”特質。但他并沒有給出“復制品”是否等同于“原本”的答案。“老癢”最后去了國外,與“原本”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對人格同一性的擔憂以“復制人”的消失或“復制人”計劃的失敗而被暫時擱置。究竟是什么才從本質上規定了人格與存在的同一性?書里書外,這都是一個懸而未解的問題。
恐懼是時代心理的側面,《盜墓筆記》系列的創作橫跨十七年,時代的高速發展也在文本中留下了印跡。隨著技術的進步,互聯網媒介不斷擴展,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當代人的心理也發生了與以往不同的變化。南派三叔是一位不斷求新、并且具有反映時代自覺的網絡作家,于是,在2020年開始連載的《盜墓筆記·重啟》中,吳邪一行人也開始面對新的恐怖,即理性基礎自身的崩解。
吳邪一行人在“天下第二陵”中,受到了名為“天授”的力量的干涉。“天授”,在小說中的解釋為“……腦子里出現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和他們的人生一點關系都沒有,但他們會出現強烈的欲望,不得不去完成這件事。”(《極海聽雷》第兩百二十二章)而從“天授”中清醒之后,被“天授”者不會留下任何“天授”期間的記憶。和前述兩類有形的“非人”客體引起的恐怖不同,“天授”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從內部動搖了主體性的根基。自我意識是人賴以確證自身主體性的重要憑證,當自我意識都能夠被外力隨意操縱,規定了“人”之本質的理性與人格便岌岌可危。對“天授”的恐怖,小說中有這樣的形容:“所謂天授,給與人的是不屬于自己的思想,其中最可怕的是給與自己不屬于自己的欲望。”(《萬山極夜》第十三章)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數據時代人被無處不在的算法包圍的現狀。在今天,算法可以利用被精確抓取的個人信息,進行信息過濾和定向推送,引導人的思維和行動,使其成為資本需要的消費者。我們看似在自由地瀏覽著互聯網信息,殊不知這些信息已然經過篩選;我們看似自由地作出選擇,卻不知道選擇是被引導的結果。所以,對“天授”的描繪,是一種主體性在算法時代的虛假自由中變得不自由的隱喻。
恐怖之上:主體的危機與應對
啟蒙運動之后,巫術與宗教徹底祛魅,人的理性被抬升到空前的高度。但極端化的理性主義導致了個人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等一系列問題。在此背景下,恐怖小說的意義在于:通過展現恐怖奇觀,提醒人類對自然與技術心存敬畏,重新認識到人類的脆弱。人引以為傲的理性思維與主體意識,并非至高無上、堅不可摧,在各種各樣的外界威脅中,很容易便危如累卵。
但《盜墓筆記》的底色依舊是樂觀的,其書寫恐怖的用意并不在于展現主體性的毀滅,而是在于展現主體性的強韌。詭譎的怪力亂神只是表象,《盜墓筆記》的內核仍舊是唯物主義的,一切現象都有規律,一切規律都可以被認識與把握。理性與邏輯,是克服一切困難的致勝法寶。無論在光怪陸離的古墓中陷入怎樣的困境,只要還保有理性的思維方式,主角們就能成功脫出,回到熟悉平穩的日常之中。面對無法用常理解釋的鬼怪、或是幾近死局的困境時,主角們都能夠冷靜下來,仔細思考現狀,將所有的可能性都逐一列出,結合已知情報,逐一排除不可能、不合理的選項,最終找到脫離困境的正確方法。這并不是說他們不會恐懼,而是在恐懼面前,比起屈服,他們選擇了相信理性,相信人的力量可以戰勝“非人”。而且,他們并不是獨自面對恐懼,在深不見底的古墓中,或許危機四伏,或許前路未測,但陪伴在旁的朋友,卻是真實可觸的。友情是連接著理性世界的錨點,當恐怖的處境出現時,有人會插科打諢,有人會理性分析,互相提醒著,“人”的世界依舊在這里。于是在相互扶持之中,人就不會被恐懼所吞噬。是情感和理性,構成了人的力量,這力量是如此強大,足以驅散一切神鬼,照亮黑暗。
盜墓類網絡小說曾經是最重要的網絡小說類型之一,由于文本中眾多的恐怖奇觀,曾被指責流于膚淺,缺少深刻的意蘊。但這其實是一種不全面的認識。從《盜墓筆記》系列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的恐怖奇觀不僅僅是滿足獵奇心理的元素,也是特定時代心理的曲折反映。更重要的是,恐怖奇觀僅是給主角設置考驗的一種形式,《盜墓筆記》真正的魅力,其實是對于人性力量的彰顯。無論多么極端的情境下,人性的光芒都不會被恐懼所掩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盜墓筆記》體現出了深刻的人文關懷與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