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孤獨,讓生命完整地回到自身
劉程被譽為“鄉村哲學家”“自然文學大師”“當代陶淵明”,他的散文集處女作《一個人的村莊》自1998年問世以來,引起巨大反響。近日,散文家劉亮程的最新散文集《我的孤獨在人群中》出版,一經上市引發關注——
寫永遠沒寫完的作文
李輝:您對孤獨是怎么理解的?
劉亮程:在我的文章中好像很少用“孤獨”這兩個字。在不同的生命階段,對孤獨的理解完全不一樣。當我寫這些村莊文字的時候,我知道我是孤獨的。因為一個人只有孤獨時,他才完全是他自己,他跟世界才是一對一的。孤獨是一種完整的自我,孤獨是可以讓人享受的。當你孤獨時,你知道你的生命完整地回到了自身,你的對面是你剛才還在其中、現在已經脫身而出的那個喧囂人世。現在,你跟世界處在一種面對面的狀態,你孤獨地坐在世界對面,想著你自己的事,天寬地闊,天高地遠,就是這樣的狀態。
李輝:您年輕時曾經是一位農機管理員,所學專業和工作環境離“文學”“作家”相距甚遠,您是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的?
劉亮程: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在上小學的時候可能就開始寫作了,因為寫作文吧。對一個作家來說,他可能就是把從小學時開始的作文一篇一篇地寫到了青年,又寫到了中年,再寫到老年。別人的作文早都寫完了,交作文了,作家永遠都沒寫完,這篇作文一直都沒交,或者是沒交完,僅僅是這樣。
再一個是我們小時候那個生活環境。20世紀60、70年代,整個村莊沒有電視,只有收音機。好在我繼父是說書人,這個很重要,就是我十一二歲、十二三歲的時候,每天一到晚上,村里面好多人會來到我們家,我父親坐在炕上,家里面唯一的煤油燈掛在柱子上,只有他的臉被煤油燈照亮,就像追光燈,其他人都坐在暗處。然后我繼父就開始講,講楊家將、薛仁貴征西、三國演義,經常會講到半夜。后來當我把我繼父講過的這些書挨個看的時候,發現好多片段,甚至整章,我父親都講錯了。所以我小時候聽過的是錯的三國演義,錯的薛仁貴征西。我后來看那些正版的《三國演義》,怎么看都不如我父親當年講的那個錯的版本有意思。民間說書人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殘缺的記憶,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補充起來一個別樣的三國。這樣的版本在民間很多。我想我現在的文學寫作也是這樣的,每一個作家都在他不一樣的環境中,生活出了一種別樣的生活樣式。這樣的環境使他想的事情跟別人不一樣,寫的作品自然也跟別人不一樣。
年輕人不要過分追求安靜
李輝:您現在的生活狀態,在地理上遠離了城市,但是并沒有離開人群,這個村莊已經成為“藝術家村落”,作家、書畫家紛紛進駐。對于作家來說,這是不是一個最佳的環境?
劉亮程:對一個作家來說,什么樣的環境都是最佳的,因為作家寫的是儲存在內心的那個世界,并不是一個眼前的世界。當然,我現在生活的這個地方,是我在書本之外構筑的一個村莊,但其實已經不同于傳統的農村了。這種生活對于我來說更親近,遠離了城市,遠離了很多應酬,有更多的時間去寫一本書。我的兩部重要的長篇小說《捎話》和《本巴》,是在這個村莊書寫完成的。但是一個人真正的安靜不在于外而在內,一個安靜的人走到哪兒都是安靜的,一個不安靜的人走到哪兒,世界都是不安靜的。但年輕人何必要安靜呢?不安靜正是年輕人生活的一種最佳狀態。如果早早就像我這樣安靜了,那可能太早了,太一事無成。等你老了,生命的激情你都曾經歷過、耗散過,人像一棵樹一樣進入了一個安靜的生長期,他再不風風火火地去生枝展葉,他安安靜靜地開始享受自己自身的成長。所以,年輕人不要過分追求安靜。
李輝:您每天的時間安排是怎樣的呢?
劉亮程:就是寫作和生活嘛。一般來說,上午時間就寫作,因為睡了一晚上,上午比較清醒一點。下午的時間一般都會去自己找活干,干干活,順帶鍛煉。這些年來,尤其進入50歲以后,主要寫作長篇。一部小說都要兩三年、三四年,甚至更久。我的前一部長篇小說《捎話》,寫了有七八年時間,當然這期間也在寫別的小說。我覺得寫長篇會讓你的生活變得簡單。你在寫長篇的數年時間中,只想一件事,干一個活。不像早年寫散文,一篇接一篇,每一篇都得重新開頭,都得布局,都想著怎么去結束它。長篇小說可能正好適合一個人到了中老年之后,這種悠長的時光吧,我喜歡在一個相對悠長的時間中去緩慢地干好一件事情,干完一件事情。
李輝:您對網絡閱讀、短視頻的流行與傳統紙質閱讀的關系,有什么看法?
劉亮程:如果沒有時間讀長篇大著,那么去讀這種短的網文,或者讀這種短的“金句”,這樣的閱讀肯定也是有利的。但是對于一些人來說,哪怕你讀了一千條一萬條的“金句”,可能都不如讀一本書。在一部小說中,你可以讀到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成長,他們的情感、命運穿插其中,而一句金句,只是說了一個小小的道理而已,只是一個漂亮的裝飾而已,無法深入你的內心。所以我還是建議大家去讀大部頭的書,至少在你年輕時,有時間讀書的年齡,一定要去啃大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