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的堅守
風掠過葉爾羌河,河邊的胡楊傲然挺立。葉爾羌河的河水一路往下流,與和田河交匯,匯入塔里木河。在這里,凡有河水流過的地方,常常可以看到胡楊的偉岸身影。
一
車出和田城,雷本軍坐在采購車副駕上,遠眺冬天的落日,紅球光暈朦朧,宛如胡楊樹上掛了一個紅燈籠。
太陽啊,請慢點走,再陪我一程吧。雷本軍的心在輕輕呼喚著。巡管線太辛苦了。每周一次隨生活車到和田市集貿市場采購,等司機將一周的副食、牛羊肉和蔬菜買好后,他們就從和田市駛出,溯玉龍喀什河走一程,然后轉向墨玉縣,差不多要走六十公里,就到了喀瓦克鄉墩庫勒村和田河輸氣站。下車后,雷本軍開始一周一次的巡線工作。此后,車行一公里,他下一次車,巡查管線一個點,然后返回車中,再行一公里,再下車,如此循環往復。
前方,是一片胡楊,像野外跋涉的人群,向一百多公里外的麻扎塔格山走去。雷本軍沒有想到,自己在這條巡線路上,一走就是十年。
他想起十四歲那年,媽媽塞給他一封信,說是父親從喀喇昆侖山下柯克亞寄來的,讓他們轉了戶口,到塔西南去上小學。
于是,母子三人揣著遷移手續,從四川自貢市富順縣坐汽車,再換火車,再改乘汽車,千里迢迢,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他和弟弟到澤普縣奎依巴格小鎮上學,媽媽在家里操持家務,日子過得單調而平靜。而父親的形象,對他來說始終是一片模糊。父親總是像漠風一樣吹進門,又像風一樣離去。當年,父親脫下軍裝后,分到柯克亞上班,開油車,穿行于喀喇昆侖山下,幾個月一輪休,幾個月他才能見上父親一面。
那個冬天,奎依巴格小鎮很冷,寒風吹透了胡楊,光禿禿的枝丫在風中顫抖。彼時,雷本軍讀初三,弟弟上初一。他忘不了那個多雪的冬夜,烏云如鉛塊一樣朝他們壓了下來。他和弟弟被校長帶進職工醫院,他的父親躺在白色床單上。早晨,他父親駕車去裝器皿,爬到一個大罐上,腳踩滑了,從高處摔了下來,送到澤普油田職工醫院時,生命體征都沒有了。他的父親,就這樣在他面前永遠離開了。
三年技校學習畢業后,為了追逐父親那模糊的身影,雷本軍選擇去柯克亞。結婚,生子,像父親一樣,分居兩地,工作四十天,回來休息二十天。
2003年,和田河發現一個大油氣田,日產八十萬噸天然氣。在挑選精兵強將增援時,雷本軍與二十二個職工從柯克亞被調往麻扎塔格山之西。他當了作業班班長,在那里一干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當時一起來的二十三個人,僅剩他一人還在堅守。
雷本軍坐在卡車副駕上,追著麻扎塔格山的落日。太陽暗淡了,雷本軍希望司機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趕在天黑前到達和田河輸氣站的零公里處。車駛過一片黃沙瀚漠,胡楊漸次多了起來,他們終于在落日還未被黑夜吞噬前,趕到了目的地。雷本軍下車,檢查、維護油氣管道。他查過一處,退出來,坐上大卡車,再前行一公里,到下個樁點,看有沒有氣漏,將閘室的黃沙清掃干凈……沿路共有十九個閘室,每個六七平方米,圍著鐵柵欄,他都要將其掃干凈。
車子走過一村又一村,村莊越來越少。漠海無風,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將雷本軍淹沒。他極目遠方,地平線上,白晝與黑夜正纏綿相搏。往北看,大卡車停于路邊,車還在發動中,車燈射出兩束柔和的光芒。風高夜黑,星星隱匿,紅柳叢中,不時有沙狐出沒。偶然因他的走動,驚起一只只波斑鴇,拍著翅膀飛翔的響動,劃破了夜幕的寂靜。
最苦的還是夏天,地表溫度陡升至七十攝氏度,房間里開著空調都無法入睡。許多人受不了,調走了,雷本軍卻堅持了下來?;蛟S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后來,他還考取了安全工程師的資格。
雷本軍說,因為少年喪父,母子相依為命,他對家庭婚姻充滿了無限期待,特別渴望有一個穩定的家。他至今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是愛人懷著兒子時,正值冬天,愛人挺著大肚子,傍晚下班回家,走出職工醫院大門時,“咣當”摔了一跤,差點流了產,讓雷本軍愧恨不已。二十年來,每逢回塔西南輪休,雷本軍將家里的活全包了,買菜、做飯、涮鍋、洗碗,全不讓愛人沾手,算是對她的一種補償。
天亮了。雷本軍巡完最后一公里,坐著大卡車,駛下麻扎塔格山。從車窗遠眺,朝陽正將沙漠燃成一片紅海。
二
離天黑還早呢,中秋的白月亮卻在喀喇昆侖上若隱若現。
蓋志如早早提了一把折疊椅,放在板房門前,坐看石油公司工會演出隊裝臺。十幾個演員在忙著化裝,布景和場地很大,大漠明月,觀眾卻只有他一個,再加上兩只狗、一只貓。
昨天和田河采油采氣作業區打來電話,說工會演出隊要來慰問瑪東3井。蓋志如說工友輪白班,只有他一個觀眾,這場戲咋看?。?/p>
照演不誤,采油采氣作業區領導說,一個人也要演,就是唱給你看的,好好觀賞。
蓋志如的眼淚涌了出來。
瑪東3井,位置非常偏。六間集裝箱板房,一口采氣井,一套架在半空的輸氣設備,兩只狗、一只貓,被長方形的鐵欄圍著,構成了他們的世界。
蓋志如來到這里已經兩年了。兩年前的某天傍晚,采區班長找到他,說志如啊,你熟悉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脾氣,帶上一個工友到瑪東3井當值吧,一定要守好了,不能出絲毫的紕漏。
蓋志如說,請放心,我是老職工,人在井就在。
蓋志如走出和田河宿舍,山東大漢的身軀,將大門遮了一大半。那一年,他已五十有三,雖在庫車長大,老家卻在山東,跟著父母學了一口山東話。
第二天,他與工友茍建華來到瑪東3井。從車中搬下行李,等車子絕塵而去,蓋志如環顧四周,覺得自己和工友仿佛被送到月球上來了,四周是徹骨的荒涼,數百公里內沒有人煙。采氣區被鐵欄圍成一個長方形,東西南北不過四五百米,油井直對那間值班的小板房。他的后邊,一前一后,跟著兩只狗,而一只貓則遠遠地蹲在食堂窗臺上,望著新來的主人。
沙漠上見不到人。蓋志如和茍建華本來就相熟,交往時間久,說話也多??傻搅爽敄|3井,反倒生疏起來。每個人一間臥室,白天,一個上班,值守采氣,一個休息,負責一日三餐,交集時間反倒少了。只有送飯和一起干活的時候,才多說幾句話。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便沉默不語?;蛞粋€人與貓、狗獨處。每逢車子送補給,兩個人都爭著與司機搭訕,多說幾句,那是鮮有的熱鬧時刻。
今晚太熱鬧了,瑪東3井一下子涌來這么多人。有歌手,有舞蹈演員,有琴師,還有工會的領導。他們打起鼓,唱起歌,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天氣真好。蓋志如坐在折疊椅上,身后是一座立式采油機,旁邊有六間活動板房,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沙丘,沙丘起伏,一波又一波,宛如音樂的浪花掠過。笛聲喚醒胡楊,瑪東3井上演了一臺音樂的盛典。
這是一場只有一個觀眾的演出。
演唱的人,滿目含情,她唱得那么動情,那么投入。蓋志如獨坐在大漠上,為臺上的演出鼓掌。那一刻,天空中一輪月,舞臺上一個人,舞臺下一個人。黃沙映照著天空,歌聲在人心里吹起了波紋。
蓋志如與家人相聚很少,跟孩子相處的時間更少,對家人基本照顧不上。他在一線工作的時間,每年都在兩百天以上。在瑪東3井的經歷,他從未與家人講過半句,他覺得一個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石油人,應該將萬里黃沙擋在家門外邊。
當初,剛到瑪東3井時,家里有個急事要打電話,他得跑到室外,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找信號?,F在條件好了,信號、網速都很好。蓋志如說,油田領導對瑪東3井很關心,每周都會派人送肉、蔬菜、水果及其他食物過來。領導也經常來這里慰問。如果重新選擇,他應該還會選擇在這里工作。
那天,臺上的女歌手唱了什么,蓋志如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歌手的眼睛里噙著淚花。女歌手唱完,麥西來甫的胡琴聲就響起了,歡快的旋律中,一個獨舞演員登了場,那旋律、那音樂、那舞姿,都是蓋志如從小就熟悉的。聽著熟悉的旋律,他的眼睛濕潤了。但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為了誰?為了南疆人民,為了國家,為了大漠月兒圓,還為了那片金色的胡楊林。
聽說,再過一個月,瑪東3井將改為自動化無人值守,在這黃沙深處的孤獨堅守,將永遠成為歷史……
三
秋里塔格山就在前方,黃少英叫司機停車,說不能再往前開了,就在這里下車,我們從北邊進山,步行過去。
此時,天空晴朗,陽光燦爛。九個人下車后,兩名司機駕車絕塵而去。
這是南疆夏天的早晨,黃少英帶了構造室八個人準備翻越秋里塔格山,這可是連鳥兒都飛不過去的高山??墒牵厍蛭锢韺I出身的黃少英執意要翻越過去。他與司機約好了,晚上到山那一邊接他們一行。
沿著溝底而行,一直朝前走,南邊橫亙著一排山,翻過去,就可以下山了。可是這排山都是五六十米高的絕壁,無路可攀,下邊又是一個水塘子,將路阻斷了。他們好不容易過了水塘,卻沒有爬山的繩子。彼時已經是下午5點半了,手機沒有信號,按照約定,晚上10點之前,必須給單位報平安的。無可奈何,只好往下撤,沿路返回,再沿著河谷往下走。雪來云擁,天氣冷極了,又走了六個小時,已經到了晚上11點,才走回下車處,終于有信號了,趕緊向單位報了一個平安。
悻悻而歸,黃少英有一種挫敗感。但是,他決定,下次還來,帶著繩子來!過了三年,他與外國專家合作,決心走另一條道,從南邊往北走,翻越秋里塔格山??墒牵斔麄冞M入中間河谷地帶,本來晴空萬里的天氣,突然間烏云翻滾,又是風又是雨又是冰雹,再次把他們給逼回來了。
從北向南,抑或從南向北,都沒有穿越秋里塔格山,黃少英飲憾而歸。
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越秋里塔格山?我問黃少英。
因為秋里塔格山和北邊的克拉蘇構造帶是庫車坳陷鹽構造發育的主要地區。它們的露頭點都可寫進教科書。那里各種鹽上層的構造變形樣式都有,是研究鹽下層變形的基礎,是庫車鹽相關構造理論研究的起點。
鹽相關構造理論?我問。
是的。黃少英說,我們堅信,庫車的鹽相關構造是最具典型性的,油氣就藏在鹽下成排成帶的構造里。
哦!我對眼前這位年輕的地質學家有點刮目相看。
你們關于這鹽相關構造的研究,取得了什么成果?
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
坐在對面的黃少英個子并不高,老家在廣西田東縣那拔鎮壩平村,從小讀書就爭氣。后來考上北京的著名學府,從本科念到博士。2004年,他博士畢業時,恰逢塔里木油田到北京招人。那一年,塔里木油田招了兩位青年博士和幾名碩士研究生,黃少英是其中之一。
黃少英還不是一個人來,他是夫妻雙雙入南疆。彼時,庫車的石油勘探遇到難題,仍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外國科學家提出的斷層褶皺理論找油。按這個理論,找到背斜,就等于找到了油。可是,實際情況并不樂觀,庫車的石油勘探遇到了巨大挑戰。黃少英在廢井基地跑了三年,經過認真研究,向技術專家們建議,可否用“鹽相關構造理論”找油,并請來有關專家赴南疆聯合考察研究,在庫車等地展開勘探。2008年,克深2井開鉆,次年獲得成功,黃少英功不可沒。
在黃少英的眼里,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中國地質的百科全書,他立志要在四十歲前,徒步考察塔克拉瑪干沙漠。
我問他,大漠中迷過路、遇過險嗎?
有驚無險。黃少英淡然地說,現在通信手段很先進,不大可能在大漠中迷路。環漠地質考察,最讓人擔驚受怕的是天氣。出發前,還是晴空萬里,走著走著,天氣就變了,一陣云來,一片雨過,河谷洪水陡漲,野馬般從峽谷中沖出,一個躲閃不及,就可能被卷走……
我還關心喀喇昆侖山下的柯克亞,就問他,那里還有油嗎?
有油!黃少英堅定地說,它可能藏得有點深。塔西南的盆地,屬于低洼地帶,在石炭紀、二疊紀產生了油層。這幾年我們一直在做柯克亞昆侖山的鉆探,昆探1井已經打了七千米了,到了目的層,有比較好的顯示,有氣噴,后邊還會有好的顯示。
正是憑著對塔里木盆地的行走踏勘,2020年,年近不惑的黃少英獲得“黃汲清青年地質科學技術獎”。兩年一次的評獎,每次獲獎人數不超過十五名。
沒有想過離開?我問。
沒有。黃少英搖了搖頭。
為什么?沒有機會嗎?
機會多多,很多企業挖我,甚至國內一流的大學也挖我。黃少英平靜地說,可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中國地質百科全書啊,搞地質的人,都會被它迷住的。這樣好的平臺,我怎么會放棄?
窗外,漠北的早櫻開了。而到了秋天,葉爾羌河、塔里木河,又將是一片金色的胡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