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田喜代子《鯉魚粥》:對女性生命意志和尊嚴的禮贊
村田喜代子
村田喜代子是當代日本文壇最富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作品幾乎囊括了日本所有的重量級文學獎項。但相比更多為國人熟悉的日本作家,她在中國的熱度并不高,為數不多經常被提及的是她獲芥川獎的小說《鍋中》,因為這篇小說被黑澤明改編為電影《八月狂想曲》。電影里增加了太多小說里原本沒有的成人戲份,弱化了原本書寫的“孩子視角”,村田喜代子為此還筆伐黑澤明,作為寫作者的“原則”與“性情”可見一斑。
《鯉魚粥》是村田喜代子最新的長篇小說,講述年過六旬的主人公香橙女士在丈夫義雄突然被確診血管瘤后的生活與自我救贖。香橙是一位服裝學院的老師,眾所周知日本是典型的深度老齡化的國家,小說也提及“年過花甲的這一茬人仍然是這個社會的中堅階層”,因此即便他們已算是老年夫妻,但面臨的諸多問題更像我們國內談的“中年危機”,作者以平緩、不動聲色的敘述來表達生活與內心的暗涌。
村田喜代子的小說素以敘述巧妙和描寫生動著稱,如日本評論家山本哲也所言,“她的小說里不存在事先設計好的細節”。比如小說的開頭有一段對男性后背的描寫,“沉默的后背,遼闊寬廣的軀體的一部分”,年輕時候義雄后背上隆起的肩胛骨,像一架豎琴,展現出美麗婉約的雙曲線。現在,這樣的“表情”早已黯淡,“像一塊漸次融化的奶酪,變得平滑松軟、默默無聞了”。這段引人入勝的描寫迅速將讀者拉入到經歷半生風雨后的婚姻日常情景。年輕時看“臉”,上了年紀時細心觀摩伴侶“后背的表情”亦是一種動人的風景,古語講“少年夫妻老來伴,執手相看兩不厭”。可是真正能夠身體力行的人卻不多,《鯉魚粥》中香橙夫婦演繹了“老來伴”如何共同面對生活風暴,表面的風暴來自于丈夫突然被查出患有血管瘤,平靜乃至乏味的生活日常因此被打破;潛伏的風暴則是香橙作為職業女性和妻子這兩個角色相互沖撞時的困境與掙扎。
作品中亦觸及諸多社會問題的思考,比如對現代醫學的態度。男人查出血管瘤的時候,醫院建議立即手術。醫生說了一句至理名言:“做不做手術,這是由每一位患者的人生觀來決定的。”
一開始香橙的丈夫義雄也選擇了在手術前先嘗試諸種民間療法,有一個客觀因素是日本的手術都需要提前較長時間的預約,在等待預約的這段時間,似乎“民間療法”成為了一種“積極”的輔助手段。文中大筆墨描寫溫泉療養的情況,“山谷中的浴場,像白色的蛆一樣的人。那里寄托了無數人對生的希望”。義雄堅持要去一個偏僻的露天溫泉,名曰“地獄河灘”,滿地碎石、干涸的河床,陰森可怖。這種環境描寫凸顯了日本文學獨特的溫柔、濕潤跟陰森。女主人公表達她的擔憂與害怕,丈夫顯然不理解,埋怨她“你和老公在一起怕什么”。村田喜代子寫道:“女人是敏感的動物,和老公在一起,和至親在一起,有時候更能體驗到什么叫害怕。”我們也由此體會到喜代子細膩的情感,這種細膩不只是源于文學訓練,更接近女性天然的感觸,作為女性讀者,也似乎更能與之共情。很多時候,女性的“害怕”確實只有自己才能看見。
在食療將近八個月后,男主人最終選擇了手術切除,手術非常成功。“鯉魚粥”是一款補血的食材,整個熬制過程極其繁瑣,需要十個小時。目的是術前增強體力,長期的素餐食療病人有可能貧血,這也是男主人術前最后一次的食療。此前他極度自律地長期堅持食療和溫泉療養等民間方案,這一切得以付諸實現的前提,是有一個賢惠隱忍的妻子持之以恒協助。香橙說:“我做的雜糧飯,比食譜上多了一份材料,就是我的心情。”
香橙把這種照顧丈夫的過程比作“神與奴仆的關系”,因為患病,他也成了幽居于城堡的“王”,享受家庭中所有的優先級。現在,他的血管瘤切除了,一切又回歸正常。小說以妻子的角度開始探討“接下來我該怎樣對待自己”。
香橙女士作為一個服裝設計系的老師,這個職業可能天然與“美”相關,她更多的是從美學的角度打量疾病,她在思考外科手術對身體的“侵襲行為”時,也提到中世紀的服裝對人的身體的禁錮。包括對身體美學的認知,以及探討何為身體美學范疇的健康。文中也不止一次描述服裝和人體的關系,比如“我們設計的服裝并不是穿在玩偶身上的,要想到他們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處處可見她是一位對自己的職業非常敬業、具有高度審美品位的知識女性。
“矛盾”的高潮出現在丈夫手術成功后,他不再是“神”,而是正在康復的一個人。香橙似乎卸下了所有的心里重負,“眼淚奪眶而出”,她終于可以正常地做回香橙,而非“義雄的妻子”了,她也可以不用顧忌他的情緒來表現自己的脆弱了……這種崩潰如彈簧突然松懈,反倒是也已成為人母遠嫁美國的女兒一語中的,她對香橙說“爸爸的動脈瘤已經成功切除了,對他已經沒有影響,但是還影響著你”。香橙一下子如夢初醒,這個瘤子仿佛確實還長在她心里。
伴隨著香橙心路的是小說中幾次非常獨具一格的夢境的描寫,在陪護丈夫期間,妻子總共有過六次夢境。義雄確診動脈瘤后香橙第一次做夢,夢見丈夫瀕死,一個陌生的男子出現在她夢里,她苦苦哀求救他。而此后每一次夢境的出現都在丈夫病情的轉折點,甚至有一次,她再度夢見那個陌生的男子,要娶她帶她走,把她從這無邊的“幽暗”中拯救出去。她在夢中堅定地說:“不,我和另一個男人已經有約定,這個男人是我的丈夫”。這也是香橙身心最疲憊的時候。對丈夫的擔憂不僅成了她生活的主題,也成了她夢境的主題。按照弗洛伊德“夢”的理論,似乎暗示了主人公潛意識中的逃離。
最后一次做夢,也就是小說的結尾,那個陌生男子又出現了,還在苦苦找她,呼喚的聲音從黑暗中來,“咣當”一聲,香橙將身后的門關上了——這個困擾了她很久的夢魘終于結束了,她終于睡著了。
地下的“幽暗之門”作為一種婚姻或現實生活的隱喻,女性如何沖破又如何在其中樹立自身?這里便出現了一種溫和的女性主義視角。關于“女性主義”的討論近期如火如荼,上野千鶴子講過一句話:“女性的苦源自于她是女人這個事實,而男性的苦更多來自于他不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真實的生活困局需要每個女性的自省與自我建設,很多時候千鶴子也幫不了你。同為日本知識女性的喜代子在作品中表達的女性主義則要含蓄溫婉很多,面對社會與家庭,既沒有表達“劇烈對立”也沒有隱藏矛盾。
“我必須忘掉些什么,盡快從這種狀態走出來,重新面對一個從地獄里返回的老伴。”她講出這些話的時候,也完成了與生活的自我和解。日常之下涌動的內在世界與充斥著未知的外部世界如定時炸彈。
這個過程中她果敢地選擇與生活的諸種矛盾和意外迎面相撞,丈夫的患病推動她獲得更飽滿的人生體驗,當然也包括對痛楚的涵容,村田喜代子以一束微光探照人物的一段特殊歷程,進而燭照她的全部人生,使那些幽暗之門一扇扇打開,不動聲色地傳達了對女性的生命意志和尊嚴的禮贊。我們更多會看到一個具有傳統美德和職業獨立精神的女性的內心世界,看到她的自我救贖,看到她彷徨中的力量,她賦予丈夫和家庭“更多的愛”,也給予自己“更多的選擇”,折射出女性的自我觀照。
中年的婚姻正如鯉魚粥,需要隨時間而來的智慧與胸襟,細心慢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