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派三叔:寫作是向下挖崛水泥地
南派三叔,浙江嘉興人,生于1982年,著有《盜墓筆記》《藏海花》《沙海》等系列以及《世界》《雨村筆記》《南部檔案》《深淵筆記》等。2006年,他頂著一串亂碼網名開始網上創作,“盜墓筆記”一經連載便獲得讀者狂熱追捧,出版后更創下百萬銷量,成為中國網文界令人驚嘆的現象。在南派三叔筆下,兒時長輩口中的神怪故事、學生時代記錄的詭奇夢境、閑暇時本子上隨意涂抹的文字……都構成不可或缺的部分。隨著故事大幕拉開,“盜墓宇宙”逐漸出現在世人面前,掀起一場神秘與魔幻的詭譎風波。南派三叔一度宣布封筆,卻在休整歸零后以創作者和編劇的身份強勢回歸,猶如鳳凰涅槃再度續寫新的篇章!
本次訪談由許苗苗教授策劃主持,首都師范大學碩士生尹航擔任組織工作,張雨、康宇瑄、劉宣言等青年學生在獨立閱讀南派三叔系列作品之后,結合各自感興趣的方面溝通討論,提出相關問題,于2023年1月13日對南派三叔進行線上訪談。訪談稿由尹航整理。
采訪者(以下簡稱“采”)
南派三叔(以下簡稱“南”)
一、在擠壓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
采:南派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采訪。我校有很多“稻米”,也就是您的忠實粉絲,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機會與您交流。您的《盜墓筆記》非常火爆,一舉推出了九部系列作品,但后來寫到少年篇《沙海》時突然封筆。這讓讀者非常遺憾,也一直期待您繼續創作。2014年,您在封筆一年后,再度復出,寫作并出版了《雨村筆記》《南部檔案》等,最近還在公眾號上連載《盜墓筆記·王母鬼宴》。您是否能以重啟作品為重點,談一談自己的創作經歷?
南: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分為幾個階段。最初的階段沒想好要進行創作。早期創作是一種個人的表達,在互聯網剛剛發展的時候,其實個人表達的渠道比較匱乏,那個時代只有BBS,網絡小說也不多,所以每個人的自我表達渠道都是缺乏的。互聯網興起之后,自我表達的渠道逐漸變多。那時我剛開始寫作,其實也并不是想寫作,實際上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覺得,寫作并不是自己的一種選擇,而是在當時的互聯網上只能選擇寫作。如果那時候有抖音的話,說不定我會選擇短視頻,這個都不好說……這是最早的時候。我的處女作是《盜墓筆記》,最開始就是在網上隨便發一發,給別人免費看一看,也沒有想太多。但在《盜墓筆記》為人所知以前,我已經寫了大概兩千多萬字,算是練筆吧。
后來,因為網絡文學的崛起,這部小說突然變得很受歡迎。但問題是,我以前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局面,短短幾個月之間從一個并不受歡迎的狀態,突然變得非常受歡迎。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對人心理和情緒的沖擊非常大,所以到后期我在精神方面出現了自己無法處理的問題。其實“封筆”本質上就是由于我覺得處理不了當時的局面,而且我的人生本來其實挺好的,就因為這樣一個變化一下子非常混亂,難以自處。這里面又牽扯到很大的利益,身邊許多人的關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的朋友、同事,包括出版商和合作伙伴,和我的關系也沒有那么單純了……太多的因素糾結在一起,我不愿意去處理。所以就選擇不再寫作,想要封筆。那個時候比較沖動,在互聯網上也沒有那么多的限制和經驗,就直接向所有人傳達了這個消息。
封筆之后,就想努力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當中去。中間有一些藥物治療,經過慢慢休息后也獲得了許多感悟,逐漸發現一些事情可能是我過于敏感了。這個世界其實本來就是這樣的,過于敏感的我突然遇到了真實的世界,受到了驚嚇,所以選擇了一種自以為非常決絕、有勇氣的方式。但事實上在很多人看來,我的行為莫名其妙。可能確實如此。我這個人也不是臉皮很薄的,當發現那時自己在乎、經歷的事情是這個社會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是作為正常人都應該承擔的,我就開始有意識地去練習和學習如何在社會中自處。所以我就復出了,開始刻意地練習如何應對復雜人際關系。刻意練習還是很有用的,對于人際關系,還有很多東西都逐漸熟練起來了,可以正常地跟別人溝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大概就是我整個創作的心路歷程。
采:您來自浙江嘉興,您的創作與所受家庭教育和家鄉文化氛圍的熏沐有沒有關系,給您帶來了哪些影響?
南:首先,嘉興是江南嘛,江南比較細致,所以有很強的家學,就是家里人會教你更多關注細節,更多關注人性。各地都會教孩子怎樣做人,但是江南地區跟各地都不太一樣的一點,就是江南地區的人從小會更加重視這方面,這是其一。
其二,我小時候體弱多病,身體特別差。所以說起家鄉,雖然我身在嘉興,但因為體弱多病,我更熟悉的是自己的房間,家鄉到底有什么變遷,其實在我的童年里很少有機會可以接觸。我沒有辦法跟其他健康的孩子一樣出去玩,所以對于別人給我講述的一些趣事趣聞,我只能在病床上去想象它。這就會發生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我的家鄉第一次出現“漢堡”。你們這代年輕人可能出生的時候就知道漢堡,我是直到高中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這種東西。因為我身體不好,沒有辦法出去,所以都是依靠別人來給我描述漢堡的樣子。事實上,我想象出來的漢堡,和真實的漢堡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旁人的描述一定會存在偏差。總之,我從小就生活在靠自己幻想編織成的世界中,養成了一種可以自給自足的方式,可以不需要去到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看到對方的游記、照片,我就能幻想自己在那里。所以更多的是體弱多病給我帶來了想象創作的思維方式。
采:在成長之路上,您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作品,對您的創作產生影響呢?
南:還蠻多的。其實每個階段都是不一樣的,我比較喜歡的是《肖申克的救贖》。我有能力去看任何作品,但就是不喜歡特別嚴肅的東西,也不喜歡情緒太強的作品。因為我比較敏感,身體也很弱,看完情緒太強的作品對我個人的身體傷害比較大。所以,我喜歡看的是可以依靠自己想象去腦補的作品,也比較喜歡開放式結局。
我覺得“肖申克”給了我一種希望,就是通俗的寫法也可以寫出深刻的小說。看“肖申克”以前,我知道自己應該更努力地去寫一點深刻的東西,但是我不愿意。在體會他人的痛苦時,我是特別能感同身受的,可能比當事人還要更痛苦一點。“肖申克”給了我一種期許,原來我可以寫通俗小說,可以在通俗小說之路上一直往前走。最好走到終點的時候,也許也能寫一本“肖申克”出來,這樣人生就比較圓滿了。“肖申克”是我比較喜歡的作品,剩下的我也都看過,但就是喜歡不起來。另外,我個人對待文藝作品……只有感知力,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特別學習。不知道為什么,我天生喜歡逃離一些深刻的東西。
采:您一開始并不是文學專業,那么您是如何擠出時間來進行文學作品閱讀呢?
南:不用特意去擠時間。剛剛說過,由于自己小時候體弱多病,在房間里把能看的書全部都看完了。那時候可供選擇的種類也不多,以純文學居多,后來終于有一些武俠小說,看武俠小說時更輕松一點。所以我的人生很痛苦,哈哈,越小越看純文學,長大了開始看通俗文學。我是理工科的學生,學習計算機的,編程方面的經驗對于寫小說的幫助非常大。對于我來說,寫小說和編寫程序本質上是一樣的,寫劇本和編程就非常相似。
我的人生好像從童年直接跳到了現在,中間也做過蠻長時間的軟件工程師,但現在已經一點記憶都沒有了。說到專業對我的影響,我發現這個世界上大部分創造型的工作,其實本質都是一樣的。我可以很簡單地把編程的思維直接轉化為寫小說的思維。
采:您的創作始于一段機緣巧合,那么您想通過創作來表達什么呢?或是實現什么夢想?
南:你們知道一種玩具叫“尖叫雞”,對吧。真正的創作就是這樣,作家就是那只尖叫雞,踩在尖叫雞上的那只腳,其實就是“時代”,時代會給所有人壓力。作為學生,新冠三年你們的感受應該是很深的。不管是多么沒有感覺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會受到一種力量的擠壓,如果你對抗這種擠壓的話,也許會成為強者,會成為一個很堅決、堅強的尖叫雞。像我這種人的話,如果被踩一腳,可能就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那個就是我的作品。
所以,所謂的很多作家,其實就是在記錄這個時代。所有的小說,不管是什么樣的載體、內容和過程,都是在記錄時代,而且這個記錄是被動的,往往優秀作品的價值就在于記錄時代。這是我最初的想法。一開始記錄時代的時候,大家都蠻喜歡我的,因為渾然天成,這時就有人跟我說不要僅僅記錄時代,也要有一些自己的表達,需要吶喊一些自己的想法。當我嘗試吶喊的時候,別人又告訴我:你很油膩,你在說教。所以我曾經也有過想要表達的東西,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
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我當時想要表達的東西,在我目前看來一定是錯的。當年紀不一樣,經歷事情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不一樣,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也會不斷修正。自己年輕時想表達的東西,如果最后會發現是錯誤的,那最好是不要表達。現在有一個詞叫“黑歷史”,當擁有話語權的時候,總想去表達,最后發現是錯的;第二,看書的時候發現,那些我自以為很精彩的表達,早三千年就已經有人講過了,那為什么還要再去表達呢?表達出來不就代表著自己看的書不夠嗎。以為是自己想出來的,殊不知前人已經批評過、思辨過了。所以我認為不要表達,作家可以文以載道,也可以不載道。
我認為最舒服的方式是,自己作品中呈現的思想和內容,他人可以進行自由的選擇。喜歡這個理論和想法的人,就可以喜歡這本書;不喜歡這個理論和想法的人,就不要喜歡這本書。這是一種最好的情況,不要刻意去表達,容易變成黑歷史。所以我沒有什么想要表達的,如果堅持要我說些什么的話,就是希望多記錄一些這個時代的側影吧。
二、文學創作不需要天賦
采:您說到小說可以記錄時代,反映當下的心境,您盜墓題材的作品,是以虛構和想象為主的,那么您是如何處理“現實”與“想象”的關系呢?
南:其實不需要處理。故事的主人公在追尋和尋找什么,是在破壞還是規整,都代表時代帶給我的感受。也就是說,如果我迷茫主人公就會迷茫,如果我清醒主人公就會清醒,如果我變得冷酷無情主人公也會變得冷酷無情。寫作本質上就是自然社會的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在創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會把想法寫出來。世界上能夠脫離自我去寫作的作家是不多的,通常是大文豪,我的水平還遠遠跟不上。
采:您開始創作是一段機緣巧合,特別羨慕您的天分和靈感。關于如何保持作品的新意,您有什么秘笈嗎?
南:首先,我覺得文學作品的創作不需要天賦。世界上的天賦分兩種,一種是音樂,一種是數學,其他的能力都可以通過訓練得到。在長期的創作過程中,我有一個心得。平時我也教很多學生,學生很快就都能學會寫小說、寫劇本,而且寫得不錯,但他們大部分有一個問題,而且是常見的,就是他們學會了之后會不愿意寫。
現在我們可以深入探討一下這個問題,為什么學會寫作之后反而不愿意寫?我們看待一個職業或一個作品的時候,一定是想象著完成這部作品時的愉悅和開心,然后會設想完成作品的過程是怎么樣的。單純的人會認為寫作的過程是開心而愉悅的,是充實著創作熱情的,自己可以任意揮灑想法;那么稍微不單純一點的人,就會敏銳地感知到創作過程是很艱辛、痛苦的,中間會出現很多挫折和靈感枯竭的狀況。這兩類人在實際學會寫作之后,都會發現一個真相,就是實際完成一部作品要比想象中難得多,它的困難程度是無法想象的。村上春樹曾經說過,每寫一部小說,就像是給你一根鋼管,讓你在水泥地上挖一口水井出來。可能只有作家之間,才能非常敏銳地察覺到比喻背后蘊含的痛苦。村上春樹一點都沒有夸張,用一根鋼管在地上挖一口泉水出來,難度之艱辛是極度驚人的。那么,當你拿著鋼管在地上挖泉水的時候,正常人會覺得這是個瘋子,不是正常行為。所以很多學生學會寫作之后就轉行走了,去做另外的那些他們認為美好但是過程也會非常艱難的事情。我自己也從事過很多行業,像編程、經商,基本上每一件事情都在用鋼管挖水泥。所以我心里就很踏實地選擇了寫作,至少這樣挖水泥,最后獲得的快感比較充分。不像我做其他事情,編一個程序同樣也開心,但不如寫作品那么開心。
這就是我對天賦的認知,寫作本質上不需要天賦,關鍵就是如何對待每一個字。如果覺得自己一天能夠寫一萬個字,那么寫作的能量在這一萬個字里是平均分散的;如果每天只寫八十個字,寫作的能量就是比較集中的。很多作家每天只寫八十到一百個字,甚至第二天字數還會變少,他們的能量就會更多一點。這中間當然也有技巧,技巧是想學會就一定會學會的。
如果非要說天賦的話,我們接下來可以討論另外一個命題,叫做“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力”。感知力與天賦是不一樣的。你是不是能看到別人受苦,就覺得自己足夠難受、痛苦,那么必然就會寫得比別人好一點,因為自身擁有更多的感知力。大家往往會把天賦和感知力混為一談,事實上,我的感知力是比別人要強的,所以我能夠感知別人的痛苦和喜悅,別人的生活狀態和思維方式,這個對我的寫作是很有幫助的。當然,感知力僅限于寫虛構類的作品,因為寫現實類作品的時候,需要保持足夠客觀的態度,這時充沛的感知力反而是一個障礙。比如報告文學,就是一個不允許寫錯的作品。情緒對于故事流向的影響很小,作者必須在真正意義上了解事物的現實,保持相對客觀的態度,所以很多人進行體驗式寫作,深入到真實的環境中開展調查。因此,虛構類的作品更重要的還是感知力的問題。
采:在創作過程中,您因故事帶來的一些情緒,是如何對待的?
南:很難處理這個情緒。首先會快速地衰老,因為在寫作中必須進入到主人公身上去,跟他經歷一樣的生活。寫作的類型多了之后,就會感覺自己老了很多。比如你寫了一年戰爭的,又寫了一年戀愛的,又寫了一年探險的。一年的人生經歷了三年的時光,加上還有自己的生活,就等于花費了十年。用三年時間寫三本小說,相當于自己的情感已經走過了十年。那么,你在二十多歲寫完這三本小說,再抬頭的時候,肯定跟以前就不一樣了。因為經歷的太多了,你的看法一定會跟同齡人有差異,倦怠感也會比正常人強烈許多。如果天天寫戀愛小說的話,三年寫九本戀愛小說,可能到第四年的時候,你對戀愛的想法和理解也就不一樣了。如果自己本身沒有談過戀愛,就會出現一種詭異的錯位。看似談過很多場戀愛,但自己卻一場真的都沒有談過,這種錯位會把人逼瘋的,腦子一定會出問題,所以沒辦法處理這個情緒。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讓自己不要過于代入人物,像這樣的話,往往有的時候又寫得不太好。沒辦法,生命安全還是第一位的,我也不想四五十歲的時候一抬頭,人生全是在書里面過的,那也非常恐怖。
采:我們覺得您的作品是非常精彩的,至少對于讀者來說,有很大的精神食糧作用。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塑造角色的?和這些角色一起走過十多年的時間,他們對您是否也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意義?
南: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些角色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是在書里面過的,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過的。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連季節都分不清楚的。冬天的時候開始寫作,寫完之后已經夏天了,身上還穿著那件冬天的衣服就上街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已經夏天了。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只有自己經歷過才知道,那是特別嚇人的。
為什么大家看書時又會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因為我把自己所有美好的期許都寫在書里了。看得出來我這種人不喜歡特別順風順水的生活,所以我的主人公也是蠻倒霉的。我的理想世界沒有那么順利,它充滿了謎團,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黑暗和怪物,但是我把我能夠想象出來的,最好的處理方法以及我想擁有的最好的伙伴和朋友,最好的悲劇和喜劇都寫在書里了。經過了我的靈魂的滋潤,這些角色沒有現實生活中那么的凜冽,所以在書里面的人生還算是蠻治愈的。當我回頭看的時候……哎呀,現實生活中哪有那么又精彩、又刺激、又沒有那么多真正黑暗的東西,現實生活中太少了。
采:謝謝南派老師的回答。我們注意到您的作品后面是有轉向的,前面的歷險以鐵三角為主,后面有老九門參與進來。那么您在創作之初,會有大綱嗎?是如何創作與完善的?
南:最開始肯定是沒有大綱的。其一,因為最開始我都沒想好要寫作,通常是有人看我就寫,沒人看我就不寫。寫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有大綱了,其實也沒什么用。因為坑很多,懸念也多。
其二,之前肆意的創作帶給后續寫作很大難度,同時讀者也會參與進來,影響自己寫作的選擇。讀者們非常喜歡猜測后續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發展,猜得太多了,就一定會有一個人猜中。到最后很多創作就變成了,我如何寫出一個完全出乎人意料的故事發展方向。這樣的寫作是非常折磨人的。今天寫完之后,明天再打開這個文檔,就會非常痛恨昨天的自己沒有給今天留一條活路。當我真的把情節銜接上了以后,又感到非常愉快,原來真的可以避開所有可能的發展,而且是一種全新的、沒有人可以想到的發展方向。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心態,所以也沒什么提綱。在寫作的過程中,故事中的人物會鮮活起來,他們的個性、想法和能力在寫作思緒中變得非常具體,所以也就很難控制他們的性格。到了后期,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構思什么,我的人物會自動地去完成一些事情。
另外就是,在故事越寫越龐大之后,很多故事會自動地連接起來,也不是我去干預控制的,就是會自發地連接起來。其中會有偶發的靈感推動,更多的是故事主人公和故事的慣性在創作。到最后來說,我會認為是有人把一些想法放到我的腦子里去的。那個世界已經鮮活到不再受作家本人的控制了,它想完結就會完結,想不完結就會不完結。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體感,如果你們也寫小說的話,寫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人物開始鮮活而且不愿意你去控制的感覺就會出現,這個時候如果你去強行控制人物,就不是個好作家了。所以書是角色自己寫就的。
采:您今后有什么創作計劃?我們注意到您最近在公眾號連載《王母鬼宴》,這個方面您有什么想法嗎?
南:我有兩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我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研究中國古代神話在原始時期最終是如何產生的。中國神話中的那些神,他們所經歷的故事,以及本人的形象,在石器時代最原始的情況是怎么樣的?我覺得沒有很多人在乎這個點,但其實我很在乎。因為我偶然看到一些史料,它所記載的神話和我們平常聽的神話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想找到其中的關系。
第二個想法是,如果大家看《王母鬼宴》的話,會發現其實我在嘗試一些極端的、不適合或者是錯誤的寫作方法。現在很多作家不敢寫主人公生活在一個閉塞的空間里面,長達幾個月的時間,這樣的寫作本身就非常考驗自己對閉塞的忍耐能力,同時情節的發展也會非常單一。我就想,在寫作的同時我自己也出現在幽暗的地下,在那條無法翻身的狹窄通道里面講故事,且連續講半年,這個故事會是怎樣的?我非常想嘗試這種極端環境下的寫作方式。雖然我知道在商業上它一定是錯的,很多人會覺得窒息,情節沒有什么推進,我就是想看一看,這種感覺能不能一直持續不停地寫下去,能不能逼自己在極端環境下產生神奇的靈感。
這就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兩個方向,未來也一定會這樣,這已經算是一種寫作實驗了,想寫點完全不對的東西,完全錯的東西。
采:我們覺得您的想法是在升華,已經接近經典作家的程度了。
南:哈哈,那沒有。經典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也一定是寫不好的,一定會被我看出來。當刻意想升華的時候,就會成為一個很庸俗的人。我自己只是想窮盡一下,因為還沒有真正意義上去寫自己的終極作品,還在摸索,還在積累感受。你這么喜歡我的作品,我是很開心的,但是文字是無窮的東西,我現在顯然還不能達到這種水平。只有等自我的認可到了一定程度,我才敢思考這個命題。
三、如果“鐵三角”打破次元壁
采:關于網文和傳統的通俗小說之間的關系,您是怎樣看待的?
南:不能這么簡單地區分,它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如果一定要區分,我們可以把文學分成很多塊,重點講通俗文學這一部分,它主要分為三個點:你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消費的是情緒?還是消費的情節?還是消費的思想?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消費情緒的小說通常能寫得很長,寫得很快,因為它更直接。情緒是一種永遠有效的東西,就像第一次失戀和第二次失戀都會感到難過,永遠不會有一次失戀之后感覺非常愉悅。所以當我們寫一個足夠長篇的小說時,一般會選擇以情緒為主要的表達對象。當然,情緒表達也有高低,這個就不深入探討了;相對來說,情節小說就很難寫得很長。如果一個小說情節寫得很長,作者會寫得十分痛苦。舉個極端例子,懸疑小說或推理小說一般都有一個黃金篇幅,如果一個推理小說寫了將近七百萬字還沒有推理出來,這個小說是少有人看的。如果分段推理,以每六到七萬字為一個案件,又需要足夠多的案件。在設計案件的能力方面,其實很快就會遇到瓶頸,那必然會是一個緩慢的、艱辛的寫作過程,這是情節派的一個特點。情節派可以寫到一定的長度,但很難寫到情緒派那么長;思想派篇幅更短,如果有一種需要花費七百萬字才能講清楚的思維方式,它一定不是正常人可以去領悟和思考的,所以好的思想類的小說往往很短。我們發現短篇和中篇小說里面往往會有神作,而長篇小說要達到神作的程度,就不得不使用很多商業技巧。如果一年要寫七百萬字的小說,也不得不使用大量的情緒技巧。
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簡單的區別。也不能說沒有例外,天才就可以亂來,反正這個世界屬于天才。我偏向于中間段,所以我寫的是情節小說,篇幅很難長。每次創作之前,我要積蓄很多的能量,看足夠多的書,才能讓故事繼續推進,有新東西出來,我喜歡寫新的東西。我自己是不愿意去硬性分類的,單純以網絡、通俗分類完全沒有必要,還不如看它是情節派還是情緒派,可以更準確地預判未來會怎么寫。
采:如果時光倒流,您可以再一次回到落筆前那段時間,您還會將這個故事帶給我們嗎?還是會選擇讓這個故事停留在那一刻,在平行時空里自行發展。
南:我還是會的。因為那個時候只有這個選擇,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我還會寫這個小說。雖然它沒有帶來太多的快樂。
采:您小說創作的進度如何,比如對于《沙海》《藏海花》等未完結的篇章進度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南:嗯……其實只差一點點,《沙海4》實際上是可以接《藏海花2》的,中間只差一本書。不好寫,因為之前留白了嘛,要把留白產生的巨大情緒寫出來,需要一個良辰吉日,可能需要我人生中再經歷一些不幸,哈哈。當然,我是有計劃會把它寫完的。只要沒有突發事件,按計劃我就會寫中間銜接的部分,把它們串起來。其實通過前前后后的故事,中間發生的事情已經知道的差不多了,只不過那一刻的高點,是非常考驗筆力的。真的,不寫是最美的,要學會不寫。
現在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后,我覺得還是得寫,因為寫完之后可以圓滿。我以前不喜歡圓滿,但現在老了,我覺得圓滿比悲劇難很多。以前認為悲劇太美了,殘缺的東西太美了,但是這些年經歷過太多殘缺的東西了。我覺得只有那些沒有經歷過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才會去謳歌悲劇,我已經失去資格了。所以會寫完的。
采:您建構如此盛大的盜墓世界,吳邪、王胖子、張起靈被讀者稱為您小說中的“鐵三角”。如果有可能,您最希望小說里哪一個人打破次元壁來到咱們的世界,為什么?
南:唉喲,他們就別來了,還是我去吧。我們的世界沒有他們的世界那樣好,他們的世界里全是鬼神,還是去他們的世界會更簡單一點,所以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來哈哈哈。
采:那就讓鐵三角停留在他們的次元世界,作為文字或者銀幕形象吧!您的作品已經有不少經過媒介轉型,開發成影視劇等。好的影視化可以將作品的精神內核展示給更多的人,也可以將原著推向更高的地方,您踏足影視行業前后對改編的看法有什么樣的變化嗎?
南:好萊塢有一句話叫做:我想要毀掉原著,來成就一個偉大的影視作品,或者我們遵循原著,去拍部爛片。這句話在我們剛進行的時候,很多人給我們講過。這里就會牽扯到關于定義的許多問題,你是如何看待“原著”?什么叫做“影視作品”?
當我們討論“原著”問題的時候,會涉及到我在做人上非常在乎的一個關鍵點,是否能從內心里真正理解: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在世界上生活了這么多年,自己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到這一點。我們可能只是很多個類型相聚在一個系統里去,就算聚集到很多人我們也還是少數人。對于人的認知,我到后期又得到一個深刻感悟,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差距之大,思維方式差距之大是遠遠超出我的認知的。這意味著有人可以做出自己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但是以他的思維方法推理是完全正確的。一百個人各不一樣,但都可以是正確的。這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提。所以到底什么是“原著”?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得到唯一的答案。甚至在同一個群體里面,我得到的答案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理解“影視作品”。為什么好萊塢的導演說要毀掉原著成就一個偉大影視作品?改編發生了什么?商業化和非商業化的部分邊界在哪里?所有疑問,在每個群體當中都是不一樣的,但某個人群可能足夠大,大到無法抗衡。在這個前提下改編影視作品,在我面前就出現許多選擇,第一個選擇:你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作品,是要做影視作品,還是做小說周邊?這決定著劇本是怎樣開始寫的。我可以講一個特別簡單的例子,假設拍攝《怒海潛沙》。《怒海潛沙》的故事是從中段開始的,用整部《七星魯王宮》讓所有人認識人物。認識這些人物之后,我們不需要再去向別人做過多介紹,可以直接從《怒海潛沙》開始講一個獨立的故事,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而在影視作品中的制式,規定作品開場必須先介紹人物,不管大家是否已經認識這些人物都必須介紹,讓觀眾都能看懂。比如,最近拍了個網絡大電影。
采:是《重啟之深淵疑冢》嗎?
南:對。這個電影拍完之后,我覺得拍得還可以,但很多人問了一個問題:這兩個主人公是誰?一個是解雨臣,一個是黑瞎子。在創作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會天然地認為,怎么可能會有人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事實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在電影播放時,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這兩個主人公。另外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我為什么要來看你寫的這兩個人?如果沒有看完整本《盜墓筆記》,我為什么要看解雨臣和黑瞎子,他們兩個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我不得不去思考,在故事開始之前必須讓這兩個人魅力四射,讓大家先喜歡上他們,然后才能去展開我的故事。假設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他們兩人相識的那一刻,又該怎么去介紹他們?我就得生造出許多情節來,讓他們的魅力變得抓人眼球,讓大家知道他們的職業、性格是什么,他的眼睛為什么看不見,后來為什么又能看見了,為什么要替他去治眼睛……這些所有問題,實際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非常迷茫的,在創作影視劇本時不得不去考慮這點。
當我要考慮這點的時候,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我做到什么程度才夠呢?這又有三個選擇:對于專業的編劇,他會預設這兩個人物是毫無魅力的,沒有任何的光環,必須依靠故事開場的一集到兩集時間,積累他們的人物魅力,讓大家愿意看他們的愛恨情仇;對于原著向的改編編劇,他會認為只要讓看不懂的觀眾知道他們是誰就行了;對于原著的觀眾,他們就希望按照原著的第一個字開始拍,一個字都不要改。在我實際選擇的時候,會面臨龐大的數據挑戰。拍攝一部影視的投資往往是驚人的,投資方如何看待這個劇本?他們會不會相信觀眾已經認識這些人物?在中國的改編行業開始之前,所有制片方的統一認知就是,必須百分百做到人物從影視作品中是從零開始的。
這就牽涉到第三個問題:是否可以通過小說里的情節讓大家喜歡上這個人物?假設開場戲,就是吳邪上來見金萬堂。而同期影視作品先是一場激烈的打斗,然后追車、翻車、爆炸;而你的第一場戲,上來是一個小男生坐在古董店里面,跟別人聊一個古董的事情。要是這樣來做一個影視作品,在大家的十五秒選擇上面,你一定會一敗涂地。在改編剛開始的時候,多數人都是輕視IP的,覺得幫忙實現一個推廣就可以,讓別人知道這部作品要改編成影視作品就可以,其他事情就由編劇來完成。就算改編人物和原著人物完全不一樣,就算OOC(不符個性)了也沒關系,因為在不需要IP的時代故事同樣也很受歡迎。這大概是2014年、15年左右。然后市場就開始教整個系統做人了。
逐漸,“魔改”這些事情就變成了極端負面的說法。這段時間,制片方的思維方式就變成了如何兼顧原著粉絲和新來用戶,相當于既要+想要+還要,試圖實現利益最大化。怎么辦呢?要么用高超的技巧去完成它,要么就是雙方各退一步,把第一集讓出來給新的觀眾,從第二集開始慢慢進入到原著中去。一旦開始這樣去做,第一集就需要做一定的改編,而且不能瞎改,必須跟原著的精神是一樣的。
但它并不是原著,這又回到了最開始“同人不同”的命題上來。很多人看完原著后,不管是制片方、演員還是其他人,我以為大家看完小說一定會有相對趨同的基本感知。當我到現場跟大家聊天的時候發現,沒有一個人跟自己是一樣的,甚至是自己認為的小說狀態,讀者與讀者之間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張起靈的頭發,我遇到過大量的人跟我說張起靈一定是平頭。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應該是有劉海兒的頭發,好像約定俗成就是這樣的形象。我會找一些男孩子問他們在看《盜墓筆記》時認為張起靈長什么樣子,比如拍攝現場有很多武術指導,他們心中對張起靈的認知,首先就是他一定是平頭,第二點他一定長得很不起眼,否則怎么可能默默地做那么多事。如果是影視作品中的那個張起靈,他還背著把刀,可能走在路上的瞬間就被抓了。
我不會因為一些話、一些圖形、一些二次創作就劃歸一定的人物形象,或者通過官方概設圖劃歸人物形象。無論怎么去劃歸,總會有人跟你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最少有八千個人。如果這八千個人每天活躍在網絡上,就會造成有一百萬種罵聲的感覺。《盜墓筆記》的粉絲非常多,實際上粉絲群體內心是非常復雜的。
采:您是如何處理的呢?
南:我最痛心的是特效,我認為特效必須做得很好,否則怎么體現想象力?當我花了很大力氣終于學會特效之后,就會有另外的人說,人物性格也跟想象的不一樣。后來我發現《盜墓筆記》每個人物都有粉絲。到了后期,也就是最近幾年,我稍微想要在某個人身上放一些比較悲切的命運就會被罵,這種感受不好說。只能疲于在各個系統里面,滿足甲方之后滿足乙方,滿足乙方后滿足粉絲,然后又滿足另一波粉絲。這時我再回憶起影視圈的一些老前輩跟我講的話,我會有新的感悟。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尺度,這個尺度在一定程度上尊重所有人,也在另外一個程度上尊重創作規律,尊重商業。這樣一定會挨罵,因為沒有去諂媚任何一方,但這是可以解決改編問題的關鍵。人是看不到所在群體之外的其他想法的,因為人不愿意去理解世界上還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所認為的《盜墓筆記》應該有的樣子。
對于我來說的話,滿足所有人這件事情早已被我放棄了,我不需要一個東西去征服所有人,不再追求對一部分人完美地迎合。因為我干過這樣的事,我也嘗試過、努力過,結果都不好,再也寫不出那樣的天真無邪。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作品到了后期,大家會逐漸直視它的美好,忘記它的不好,這種情況是很多的。《沙海》剛播出的時候大部分人說看不懂,慢慢地能看懂《沙海》的人越來越多了。剛選演員的時候,選什么都會被人罵,慢慢地大家就會期待這個演員會帶來不同的東西。社會在進步,大家也會越來越寬容。總有一天會改編成功,真的出現特別厲害的改編作品,恰恰卡在大家都能夠喜歡和接受的線上,我的《盜墓筆記》可能就不只是一部小說,還可以是一部電影了。那時我可能會比較幸福吧,當然也不一定,哈哈。
四、先問是否自愿,再問能否做到
采:我們還想問您一些其他方面的問題。您是如何處理工作和家庭的平衡問題?我之前看過您很早版本的《盜墓筆記》,其中有一段傳記寫到您的創作來自于小時候聽長輩們講故事,以此為靈感進行創作,那么您會給孩子繼續講一些新奇的趣聞,像您小時候那樣嗎?
南:首先的話,工作和家庭的關系是不需要刻意處理的,如果一直要處理的話,正是說明二者之間是存在問題的,真正好的狀態是不需要處理。然后就是,孩子不喜歡我的小說哈哈哈哈……孩子喜歡游戲,現在很難靜下心來聽大人講故事,更多的是想拿走我的手機,已經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氛圍了,可能在未來某一段時間孩子會看我寫的小說吧。說實話,現在的載體很多,內容創作也不需要局限于小說,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獲取自己想聽的故事的方法,現在可能還是有聲,或者是短視頻,小朋友接觸多一點。
采:謝謝您的回答!采訪的最后,想請您總結分享一些經驗,無論生活、工作、小說創作等所有方面都可以,您能否給青年學子提一些建議?
南:好的,我的話可能比較晦澀,可能你未來才懂。做任何事情之前,不管是生活,還是創作或工作,都是先問自己愿不愿意,再問自己能不能做到。否則就是浪費自己的生命,浪費世界的時間。所以大家多問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做這個事情,然后把它想得再難一點,未來可能真的會很難。
采:再次感謝南派老師接受我們較長時間的訪談,并在采訪結束后交流、修訂許多細節。恭祝您身體健康,創作之路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