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3年第4期|王二冬:物流園(組詩)
王二冬,男,1990年生于山東無棣,新工業詩歌代表詩人、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系快遞行業從業者。參加《詩刊》社第36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東河西營》等。先后榮獲中國紅高粱詩歌獎、草堂詩歌獎、陳子昂詩歌獎?“百年路新征程詩歌創作工程特別獎”、“我向新中國獻首詩”一等獎等。“快遞”主題系列作品受到社會廣泛關注,入選《新時代詩歌百人讀本》《高中語文讀本》《先鋒?百年工人詩歌》等。
《憶千燈》
北方初冬,銀杏葉扇著風
干凈的葉子,在蒼穹之下閃著光
遠望,如火苗般跳躍——
這大雪到來前赤裸的最后的燃燒
此刻的江南,仍是郁郁蔥蔥
河流相接,延福禪寺的鐘聲
一響,便直抵我暫居的京城
夢里說起吳儂軟語
快件也安靜下來,隨思緒飛揚
鐵肩可擔道義,可扛起千萬包裹
日夜奔騰的,除了河流
還有物流,每一顆焦急的心吶
灼燒著千燈亞洲一號
和每一個更加拼命的人
物通其流與妙筆文章同樣重要
雪中送炭的人,從不懼前途艱險
心中始終有一盞明燈在亮
他們高高舉起手中的包裹
那包裹就是一盞盞燈
千燈、萬燈、千家萬戶的燈
如果可以照亮一個人
就足夠照亮一個世界
《夜派》
多數人已經入睡
未躲進樹梢的月亮
也閉上了眼睛,城市的燈光
多么燦爛,又多么可笑
照著一群生活在暗處的人
悄悄派送,又悄悄離開
背影也是夜的一部分
他們來過,包裹已堆在門前
他們不曾來過
妥投后,無人再問及過去
工服上的顏色,工牌上的記號
星星把自己打包成快件
輕與重,世界已閉上眼睛
手心的汗,將包裹捂熱
像每個門口升起的太陽
《物流園》
分揀線轉著,碼垛機轉著,AGV轉著
月亮和太陽是快遞的兩個車輪,也轉著
靈魂轉著,無法二十四小時轉動的肉體
兩班倒著轉,只有疲倦和職業病不轉
長久地趴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這是物流園的一天,這是物流園的每一天
多少青春在此消耗,沉默著熬瞎燈盞
和瞇了半只眼的月光,照著龍門架下的蛐蛐
哼唱著思念的曲子,掃描著抬頭的鄉愁
想象包裹游歷山河、穿過風雪,抵達遠方
或另一個物流園,那里有另外一群人
跟我一樣,我是無數個我中的一個
著工裝上班、打卡、交手機、喊口號
一天的勞碌成果縮成一個數字
被統計進另一串數字,編號00577977
月底,看著短信上的數字,輝煌的念頭
一再暗淡,直到接受,抬腳奔向下一個包裹
這些快遞樹的種子,遍布我生命的角落
穿過新工業時代的煙塵,迎接雨霧、日光
所有從天而降的訊息和一顆向上的心
《順于路》
快遞延伸了一條路的長度
它們在此集結、中轉、出發
給予一次旅途新的生命
順于路無限長,兩側的物流園
把它架到天上
如果從高處看,大柳樹轉盤
像一粒塵埃,綠色與枯色
在掌控搬運的條形碼中
皆是灰色。一個方向
于此被分成無數個方向
我該如何起身,又如何抵達
地址改了三次,我仿佛
有了三條命,如果妥投
意味著一個快件的終結
我何其幸運,哪怕枯燥或被抱怨
我也經歷了不同的風景
從馬駒橋到順于路
五十三公里,我始終敲不開的門
錯過的末班干線車
在快遞的延伸中
通往你世界的路越走越遠
《一個不稱職的快遞員》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快遞員
初中畢業,一張快件臉
眼角的疤,像一枚廝殺后
落荒而逃的月亮
見證我曾不安的青春
見不得光,開不得口
隨我倦怠的身體,鉆進地下室
是的,北漂十年
當過小工、發過傳單、開過面館
送了三十七萬個包裹
還是沒有自己的房子
連工作居住證也沒有
只有暫住證,一個不稱職的快遞員
暫時住在二百個快件里
被巨大的城市和生活包裹著
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人生不像快遞,沒有可視化軌跡
向前,是我唯一的選擇
可向前又那么難,都說活著不易
有些人生來就貼著富貴的面單
僅單程保價,就足夠我幾世奔波
我沒有零投訴,也沒有錦旗
我不是標兵,也沒有好的故事
我只是一個不稱職的快遞員
而這,我已經拼盡了全力
我沒有偷盜,也沒有拋扔
我不敢跟客戶急,我天天敲打自己
我愛護每一個快件
像珍惜每一寸光陰
那包裹上刺眼的陽光、金色的雪
讓我感受著如此真實又坦然的平凡
《無著快件》
什么是無著快件?
無法投遞且無法退回寄件人的
無法投遞且自愿放棄的
無法投遞且無人認領的……
那九十九只暗戀四年耗盡兩個夜晚
沒有比翼雙飛的千紙鶴算不算
那在春天種植夏季施肥秋日摘下
卻在時光腐爛的蘋果算不算
那大聲哭喊而得不到的回聲
那張開雙臂而無人可擁的懷抱算不算
什么是無著快件?如果有人簽收
或給它一處安身之所
是不是就算有了著落
跑廢的三輪車、癟掉的頭盔
充不進電的電瓶、磕碎三個角的籃筐
起毛的傳送帶、老師傅的筆記本
所有被丟在雜物間的快遞工業品算不算
壞死的股骨頭,無法加速的三分鐘
突出的腰間盤,直不起身的五公斤
所有積勞成疾的快遞員
他們得不到的權益、關懷和贊美算不算
我們都是快件,不應沒有著落
被定義一個身份,被孤立或消失
我們都曾是快遞鏈條的一部分
時間的輝煌中到處都有我們奔跑的身影
《化妝品倉的愛情》
六環外的北京,朝霞是她
臉上的第一抹腮紅,初夏油桃般
藏匿著火焰,滿目清水
換工裝、存衣物、刷臉打卡……
她總是第一個到達存儲架前
為千百青春永駐的夢,挑選萬計的商品
她走到A貨架前時
他已握緊揀貨車,仿佛在等待她一聲令下
這八千平方米的疆場,愛情開始馳騁
他拼命奔跑,盼望與她揀選同一件商品
他會故意裝傻,向她請教早晚面膜的區別
她也偶爾嬌嗔,抱怨自己
沒有搶到新上的口紅單品
他們的忙碌,始終伴隨初戀的甜蜜
當他們都不愿加速時,大數據如愛神
讓復核筐在兩個字母間不斷穿梭
他們每一次抬頭或擦肩
彼此眼中都有一個最美的自己
哦,愛情——你這人世間最佳的護膚品
從A到Z,他倆在二十六個字母中
相遇又分離,L、O、V、E
四排貨架的直線距離約九百米
如果每天早到一小時、中午不休息
他們每天可以在四個字母處相遇十二次
八萬六千步,他倆能寫下三次“LOVE”
愛,在青年是激情,如最艷的口紅般熾熱
中年歸于平淡,似乳液清爽
相守則是晚年彼此依靠,歲月雕琢容顏
化妝品倉里的青春,貨架上存儲片刻
用一生涂抹,等晚霞在天邊盛放
《打包員》
她站在一堆數碼產品前
耳機里的風,偶爾跑出來
劉海被吹偏一縷,身體右傾
半個肩膀已勞損
年齡也已偏向中年
無法打包回爐的青春
帶走了全部的激情
多么令人悲傷,生活一旦鋪平
像展開的紙箱,無來路,無歸處
一無所有,卻又一地雞毛
她眼中的光已暗淡,為人妻母的顏色
只有膠帶粘錯時的撕裂聲
才揭開她心底藏匿的紅
像一根繩子,死死綁緊她
帶給她疼痛,又拉扯她不至于跌入深淵
她無數次想把自己打包
隨便一個地址,只為逃離
她又無數次撕開,胸中之氣短下來
輕輕吹過紙箱上的原野
偶爾也能看到飛過荊棘的蝴蝶
《春耕圖》
晨光薄霧籠罩著東河西營
送貨的人趕著馬車,昨夜的夢
還未舒展,已被疊起,貼上面單
風,正停在風鈴上
催促著人間升溫
也催促著奔赴田壟的馬蹄
種子已經過季節的分揀
和歲月的運輸,即將被投遞
大地是唯一的簽收人
大地是萬事萬物唯一的簽收人
雨水也不例外,它來自天上
滴答滴答落在包裹上
這上蒼的厚重的愛意
經過云和風的緩沖,輕柔
如母親的手撫在嬰孩的腳掌
著地時,北平原的冬天已過
縫隙中,滿是半醒的眼睛
而我久居異鄉,勞累過度時
總把分揀線誤認成蘇家灣
高家墳、朱場或馬家地的小道
快件如成捆的麥穗,一次次
通過我的手進入糧倉,又如
滿筐的果子,賣個好價錢
只是沒有一個快件,可以
如野兔,突然從我胯下鉆過
如青蛇,用眼神把祖母拴在路中間
它們都太守規矩,效率的產物
不允許有任何既定路線之外的插曲
換班后,我走出分揀中心
高高跳起,又落下
紅色的石板磚上,什么也沒有
分揀線也從未留下任何一個包裹的足跡
只有大地的血水在彌漫
《我熟悉的三個快遞員》
人是一件會思考的包裹
僅就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
一萬億個快件攬派的時間
我們因父母的愛情下單
在一陣戰栗中按下確認鍵
發芽、開花,長出眼睛和四肢
在母親的汪洋中,無數次練習投遞
風,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快遞員
它從春種忙到秋收
把黃金般的果子運到東河西營
冬季的爐火旁我聽到大雪中銀制的笑聲
我喜歡了這個快遞員十幾年
它從不延誤,也從不向我乞討好評
它不卑不亢、愛憎分明
微風、陣風、旋風、颶風、龍卷風……
對于配送,它有始終屬于自己的速度
有一天,我開始恨風
未經我的同意,把祖父送到另一個世界
我日夜哭求,又無處可訴
直到叫作時間的快遞員坦言,關于生命
在浮浮沉沉、收轉運派中
有著不可抗拒的供應鏈一體化
時間是萬物的快遞員
它統攬全局、又無處不在
甚至偶爾提刀相迎,教我們成熟之術
在關于死亡的學習中,沒有什么是違禁品
“我們需要快遞,正如需要美。”
五顏六色的快遞小哥出現在我身邊
成千上萬束光,照耀著生活的五彩斑斕
我把他們稱為奔跑者,永遠向上的力量
只有奔跑,才可逆風而行
只有奔跑,才能與時間對抗
他們告訴我,每一個永不言棄的個體
奔跑起來,足以扛起整個世界
《想象》
如果你想象
快件是一座城堡
一個守護新生活的士兵
奔跑在你與他之間的快遞線上
你想象快件打開
是一片天空
一只馭風飛翔的鷹
從遠方飛來又從中飛走
那你也可以想象
快件是一把枷鎖一座牢籠
你原地呆立,在自己的城邦
是飯來張口的王
當你的喜愛之物被取出
你的心瞬時被滿足
丟棄的外包裝,一路風塵
亦無人念起
當你在充實時感到空虛
我希望你會抬頭
看到快遞線是一束光
而非一根繩
《無人說話的夜晚》
街燈微涼,半睜著眼睛的樹
無人說話的夜晚,秋天即將來臨
我用一個快件的撕裂和東河西營
三代人的心事,迎接黎明
我不太喜歡天亮的說法
天一直都是亮的,只不過世界
在我們的心中變得憂傷
季節很好,一切都很好。我不好
無人說話的夜晚,連表達
都在衰減,我的身體
我的早已住進包裹的蒼老的靈魂
被封裝、轉運、打開又胡亂丟棄
只有胡須繼續瘋長,像墳頭的草
它不關心天空,它只想把我拽向泥土
只有快件在激增,我在老去
它們蹦跶著攆我,沒有誰想叫我慢下來
《深奧的簡潔》
如果你愛她,就給她
寄一個快遞,親手寫下
那啟唇就顫抖的名字
地址不再重要,快件足夠大
山河、四季,海角、天涯
和你半生的愛,都裝在里面
如果你恨他,也給他
寄一個快遞,怨言、憎惡
咒罵的無數個夜晚、淚痕
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統統打包,當他打開空空的包裹
如巴掌,方方正正的恨打在臉上
而我此刻,沒有愛恨
時間仿佛靜止,我無法重寫這首詩
我想認識正讀到此處的你
我還有十萬個包裹待寄出
我還有十萬個想法要表達
我還有十萬個我等著一生去相識
《快件回到人群》
快件回到人群
把折疊的時間攤平于大地
像一種隱喻,發出聲響
以自己的曲調,開始歌唱
奔忙的人依舊奔忙
對于意義的尋找,甚至毫無意義
每個人都有一雙眼睛
但我不能說每個人都能看見
看得見快件回到人群
回到人群的快件已長出眼睛
它們試圖逃離我們的生活
試圖自己生出雙腳或翅膀
它們要把擠出時間的風還給春天
把擠走的春天還給風箏
把風箏還給快遞員
把快遞員還給他即將入學的孩子
把孩子還給童年
童年的夢中,有無數個快件
從人群中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