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4期|王平:顧盧
與顧盧有四十余年不曾相見了。印象中他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瘦,高,秀秀氣氣。喜歡唱歌,還拉過手風琴,顯得很靈泛。那時候,他家租住在槐樹巷一號。這是座落在巷子口上的一棟老公館,槐樹巷的門牌號即從此屋開始,漸次延伸至巷尾。
不過槐樹巷里面并無槐樹,巷子外頭倒有幾棵。固然,五月槐樹花開,香氣亦可彌散至小巷深處。
這棟老公館原先的主人姓何,叫何不為,好酒,嗜賭。有回豪賭一夜,竟然贏回來這棟公館。不可思議的是,從此金盆洗手,打算做點小買賣,收幾個房租,過安穩日子了。但待到顧盧一家搬進來時,何不為的公館早被改造成了公房,原先住進來的好幾家租戶,都向公家繳房租了,再也不與何不為有何干系。
何不為只好在南區廢品收購站謀了個計磅員的差事,酒照樣喝,差點而已。
顧盧一家租了槐樹巷一號樓上的兩間房子。這在當時,算是比較奢侈的了。那時候就聽說,他家有些來歷。顧盧的名字取自于父母之姓。父親叫顧清波,是位民主人士,在省參事室任職,不茍言笑,樣子很嚴肅,與鄰居幾無來往。細伢妹子叫他顧伯伯,他也就點點頭而已。母親盧老師,是楚怡小學的教務主任,卻平易近人,對誰都笑瞇瞇的。后來得知,盧老師的父親叫盧偉漢,乃國民黨的抗戰名將,參加過著名的臺兒莊戰役。
我與顧盧是小學同學,在一起玩過。我住南倒脫靴,他住槐樹巷,距離雖說不遠,關系卻談不上很親密。“文革”初期,幾乎所有學校都“停課鬧革命”,細伢子曉得鬧革命的畢竟少,只曉得玩的居多。有一次,幾個同學相約去郊外左家塘釣野鯽魚,也喊了顧盧,這回事倒記得很深刻。
左家塘如今屬市中心地區了,當年卻是地道的荒郊野外。且其時連自行車都沒有,端賴步行。一黑早幾個人便從巷子里出發,至少要走兩個多鐘頭。不知不覺天越走越亮,待抵達野塘邊上,頭發上尚有晨露,太陽也恰巧冒頭了。
釣魚的行頭,當然簡陋得很。一根細竹竿,系上釣線綁上釣鉤,插根鵝毛筒子即可。蚯蚓則是頭天挖的,街巷深處老屋的花臺里面或院墻腳下,多的是。野塘邊上亦可現挖,但耽誤時間,劃不來。
奇怪的是,每個人的行頭相差無幾,顧盧卻釣得最多。我們個把鐘頭不見動靜,他三五分鐘便扯上來一條。私下里同伴們便有幾分焦躁,未必果真技不如人?那時顧盧屬瘦弱型,個子雖高,膽子卻小,誰都敢欺負他。于是,幾個人索性起身,將各自的釣線前后左右拋至顧盧的浮標附近,形成合圍之勢,倒看他怎么釣。然而塘里的魚兒如同鬼使神差,只咬顧盧的鉤。乃至有同伴開始搗亂,索性自己不釣了,兀自用釣竿去撥顧盧的釣線,害他也釣不成。顧盧不敢發作,惹不起躲得起,遂收起釣竿,起身離開我們,遠遠地,孤零零一個人到塘對面去釣。卻眼睜睜地,又發現對岸的顧盧忽而起竿,忽而起竿,巴掌大小的、銀白色的野鯽魚時不時被釣出水面,活蹦亂跳水珠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此后,我們再也不喊顧盧釣魚了。
直到數年過去,我在一家街道小廠做學徒了,與顧盧又有了些接觸。因為他家居住的槐樹巷一號,也住了我同事一家人。同事姓賀,我與他關系甚好,經常去他家喝點小酒。何況他還有個長得漂亮的妹妹,叫賀小佳。當然會碰見顧盧,也會聊幾句天。十八九歲,都儼然成了大人,說起小時候釣魚的故事,彼此亦早不介意,且都笑了起來。加之多少聽聞了顧盧父母的來歷,對他也有點另眼相看了。有次知道顧盧的父親顧伯伯毛筆字寫得好,居然冒昧跑到二樓,請他給我寫一幅字。顧伯伯很難得地笑了笑,鋪紙提筆,給我寫了一個條幅,行草揮就,岳飛的《滿江紅》。
顧盧行四,上頭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哥哥支邊去了新疆,大姐在四川一個三線軍工廠的宣傳隊里跳舞。細姐僅比他大一歲,有古典美,樣子弱不禁風。“上山下鄉”運動時,細姐與他必去其一。父母嘴上很難委決,眼睛卻只朝他看。顧盧心肚自明,說,細姐一副削肩膀,哪里挑得起擔子,還是我去吧。
于是,顧盧去了益陽大通湖農場當了知青。
顧盧雖說排行最小,父親卻對他很嚴厲。尤其看到一個男孩子喜歡唱歌跳舞玩樂器,很不喜歡。再加上顧盧念書成績不好,還貪玩,更是斥責其“爛泥巴糊不上壁”。不料在顧盧動身去當知青的前一天,顧伯伯居然花去近三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架手風琴給他,囑他有工夫多練習,莫懶。
逢年過節,顧盧都背著手風琴回家,得空便坐在大門口拉。開始聽得人心驚膽顫,老是拉哆來咪,忽而快忽而慢、忽而高忽而低,抽筋一般。問他拉的什么名堂,他頗不屑,說是在練“琶音”,你不懂。弄得問他的人反而自慚形穢。幸虧慢慢上了路,終于聽得出他是在拉《北京的金山上》了。且居然越拉越好聽,不然左近鄰居的耳朵簡直被他害慘。及至后來,顧盧拜了個劇團的人為師。
至于我,迄今仍不知道何謂琶音。
其時長沙城南天心閣周邊,還保留了一截數百米長的古城墻。且尚存若干門洞,每個門洞空間不過十余平方米,有的還殘留著一門銹蝕鐵炮(據說抵御過當年攻打長沙的太平軍)。已然到了“文革”后期,政治氣氛亦相對緩和,所以每日上午,凡愛好文學者、愛好美術者、愛好音樂者,等等,不一而足,分門別類,各自盤踞一個門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列賓西施金、貝多芬肖邦,包括愛好英語者ABCDEFG,倒也熱鬧了一陣子。顧盧則在愛玩樂器的那個門洞里贏得了些許名聲。其手風琴獨奏曲《紅太陽的光輝把爐臺照亮》,可說蜚聲天心閣城墻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至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顧盧終于憑借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加之擅長聲樂,還會來幾句美聲唱法,被農場推薦進了湖南師范學院音樂系,做了最后一屆的工農兵大學生。從此,生活向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此后,我與顧盧再也不曾有機會見面。我離開了倒脫靴,離開了周邊的老街區,顧盧一家也從槐樹巷搬走了。僅偶爾從老街坊老同事那里聽到一些關于顧盧的零星消息,說是顧盧去深圳了,還當了某所中學的校長,搞得風生水起。再后來,又聽說顧盧的大姐幾經周折,將他與太太及女兒都安排去美國定居了。
這倒讓我想起顧盧大姐的傳奇故事來。顧盧的大姐叫顧瑛。有段時間,在成都工作的她托稱有病,需回長沙治療,其實是與丈夫不和,想避開一陣子。那時顧瑛約莫三十出頭,仍舊風姿綽約。回到槐樹巷一號老家后,得母親盧老師精心照顧,更顯得光采照人。槐樹巷一號門口有一眼水井,我見過她在井邊洗衣服。洗著洗著,把滑至胸前的短辮朝后一甩,再用濕濕的手背理理鬢角,樣子好看極了。
那日,顧瑛乘2路公共汽車回家。快到南門口站時,旁邊忽然有人輕輕碰她一下,還微微鞠了個躬,問她去云泉里怎么走。顧瑛看了看,是個六十左右的老頭,身板挺直,穿著也講究,不像本地人,卻講一口長沙話。顧瑛熱心,趕忙說,我順路,我帶你去。原來那老頭是個美籍華人,離鄉背井數十年,借頭次回國之際,來尋訪兒時生活過的蹤跡。
如此機緣巧合,兩個人相識了。那幾日,顧瑛帶他走遍了長沙的小街小巷,吃遍了長沙的各色風味小吃。那老頭尤其愛吃火宮殿的臭豆腐。又帶他看了花鼓戲《劉海砍樵》,還教他唱。后來,顧瑛認那老頭做了干爸爸。再后來顧瑛離了婚,被干爸爸接去美國了。如是這般水到渠成,年齡懸殊近三十歲的兩個人在洛杉磯結婚了。一老一少夫唱婦隨,居然生活得還蠻快活。
一晃幾十年過去,被大姐安排去了美國定居的顧盧,年紀也有六十好幾了。今年疫情期間還回了趟國,主要是去深圳處理一些私事,當然也到了長沙看望哥哥,亦想回他少年時候生活過的槐樹巷懷懷舊。至于他那位風流倜儻的老姐夫,則早已去世多年。
于是,我有幸與顧盧又見了面。他先是聯系上賀同事,約了他們夫婦,且特地叫了賀小佳,再要賀同事聯系上我們夫婦,在坡子街一家叫“味上”的湘菜館聚會。之所以能聯系上我們幾人,也算湊巧,亦蠻有意思。
顧盧的長相變化實在太大,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不必具體形容,直白地說,如果在大街上碰見,絕對認不出他來。個子固然仍舊很高,僅稍稍發福了一些。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賀小佳第一眼也沒認出顧盧來。事實上,早兩天他倆已經見過一面。
那天賀小佳正好回槐樹巷一號去料理家事。在那棟如今釘有“長沙市不可移動建筑”牌子的老公館里,屬于她家的兩間舊房早就出租了。因年久失修,租戶請她回去商量維修事宜。談妥后剛出大門,迎面碰上一個瘦高老頭,在門口東張西望。賀小佳說,你找哪個?那老頭看她一眼,突然大聲說,我就找你,找你賀小佳!賀小佳吃了一驚,說,找我?那老頭竟然嗔怪道,連我都不認得了?賀小佳細細再看,方才認出這老頭居然是顧盧。
在飯桌上說起此事,我們都笑了起來。顧盧又指著賀小佳,不無夸張地說,我對你是真生氣。你可是除我父母之外,第一個看見我打屌胯的人呵!賀小佳更是大笑了。
眾人皆不知就里。經顧盧一說,才曉得原委。故事發生在他與賀小佳的少男少女時期。
那時的槐樹巷一號,樓上樓下住了不下六七戶人家,且家家皆有崽女,其中尤以原屋主何不為最甚,他老婆竟然替他生了十個。其中五伢子六伢子七伢子八伢子又最為調皮。顧盧俱不與他們來往,唯獨喜歡賀同事的妹妹賀小佳。那時候,大屋里哪里有什么專用浴室,尤其夏天洗澡,小孩子都是在圍墻與住房之間的露天過道里,前后隔張門板,提桶井水進去,一頓稀哩嘩啦了事。候洗者則在外頭用水桶排隊,多時竟有四五只。某回,輪到顧盧進去洗澡。恰好賀小佳踉踉蹌蹌也提了桶水過來,一不留神,竟然將那張門板撞倒,抬眼便見顧盧屌胯泠光,水淋淋的雙手捂住要緊處,厲聲尖叫。賀小佳卻不管不顧,奪路便逃。
眾人又笑。顧盧說,那年,我有十五六歲了呵。賀小佳居然補了一句,那我也十四歲了呵。這恰是賀小佳見性情的可愛之處。
如今呢,我們皆是六十幾歲的老頭老太太了。聊天時還得知,因為疫情嚴重,顧盧一個人在上海被隔離了二十一天。大家都感慨,真不容易。
有意思的是,遠在美國生活的顧盧,對如今長沙的了解,幾乎不亞于我等在長沙生活的本地人。顧盧這次回長沙,之所以也想聯系我,即因為他通過網絡,讀到了幾篇我寫長沙往事的文章。作者乃發小,遠隔天涯,讀著更親切,我很明白。這既得益于互聯網的高度發達,得益于無孔不入的微信抖音公眾號之類,亦更因為,遠離故鄉的人,會加倍思念故鄉,加倍關注故鄉所發生的一切。
譬如“茶顏悅色”,顧盧下高鐵就去排隊買了一杯喝。我呢,迄今還未喝過。即便不排隊,也斷不會去買了喝罷。這回約了我們聚會的那家湘菜館子,竟然是他自己通過大眾點評搜索,預訂了包廂。點的菜個個有辣椒,連我們都嫌辣,他吃得滿頭是汗,卻津津有味。席間,他不停地給賀小佳夾菜,我們笑話他,他滿臉無所謂,說,你們是夫妻,眼前只有我跟賀小佳是單身,當然得照顧她。賀小佳也心安理得,一點也不推辭。
其實在去美國之前,顧盧在深圳已經混得很不錯了。最早在羅湖區的一所中學教音樂課。因擅長組織各種文藝活動,且屢屢獲獎,慢慢有了名聲。若干年過去,居然做了校長,這是很罕見的。說起這段歷史來,顧盧仍有幾分自得,說他尤其重視素質教育,在學校還辦了圍棋班,請了聶衛平來上課,后來還成了好朋友。有次甚至將父親請到深圳,在學校大禮堂給學生講古典詩詞的欣賞課。顧伯伯甫一坐定,臺下千余學生齊聲鼓掌。顧伯伯問顧盧,這是給哪個鼓掌啊?顧盧說,給你鼓掌啊。顧伯伯后來對盧老師說,這團爛泥巴還真的糊上了壁咧。
但顧盧說,他最要感激的還是父親。小時候還有點恨父親,覺得對自己太嚴厲。直到下鄉當知青前,父親替他買了手風琴,才懂得什么是父愛。他說,這架手風琴改變了他的命運。
我說,你父親替你取的名字也好,取父母各自的姓,還可聯想起三顧茅廬的典故。順便掉了一下書袋,說,只可惜此“盧”非彼“廬”。顧盧便說,聽我父親說過,這兩個字古語里頭相通。我順手查了一下百度漢語,果然。盧,通廬,房屋。《荀子·富國》有云:君盧屋妾。算是又長了點學問,雖然這類學問如今早已無用。
又問顧盧,你在深圳其實混得很好了呀,為何非得去美國定居呢?顧盧似有點尷尬,說不足與外人道,不足與外人道。我識趣,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撫今追昔,幾個老家伙又開了瓶紅酒。顧盧說,其實這次回長沙,要不是偶然碰上了賀小佳,也就沒有了今日的聚會,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吧。轉頭又對賀小佳說,我們還有個故事,講得他們聽不?賀小佳明白顧盧在賣關子,便說,打屌胯的故事都講得,還有什么講不得?
那時候,一個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少年,設若喜歡上一個比他還小的細妹子,哪里敢直接表白。常用伎倆便是邀了去看電影,順便請細妹子吃根香蕉果露紙包冰。顧盧亦如法炮制,邀了賀小佳去看《地道戰》。賀小佳是個懵懂可愛的細妹子,何況平時對顧盧也頗有好感,邀她去,便去。
這筆開銷不菲哦,還是我賣苦力,替人推板車攢下來的錢呢。顧盧笑著說。
兩人一起跑到學院街里的文化電影院,先去售票處買票。售票員是個穿藍布列寧裝的中年婦女,瞟一眼擠在半圓形窗口外的兩張臉,神色不無狐疑。一對少年男女,看去卻不像兄妹啊,莫非是早戀?遂扁了一下嘴巴,撕下兩張票遞出去。待進得放映廳對號入座,才發現那售票員使了個壞心眼。兩個人的座位之間,竟然隔了個過道!
顧盧邊說邊比畫,雙手來了個大鵬展翅。賀小佳居然幽默地說,過道再寬,也沒有這么寬吧?
我們幾人聽了,笑得噴飯。且賀同事還開妹妹的玩笑,香蕉果露紙包冰還是買給你吃了吧?賀小佳說,那還是吃了一根。又補了一句,他自己沒吃。顧盧說,自己舍不得吃呢,要兩分錢一根!
我忽然記起剛剛看過的一部電影,叫《愛情神話》,口碑還蠻好。便乘了酒興,建議顧盧與賀小佳去看,正好鴛夢重溫。老夫聊發少年狂,顧盧當即起身邀賀小佳。賀小佳亦落落大方地說,好啊。
眾人都拍手叫好,遂散席。
當天很晚,我收到了顧盧的微信:
一場看了五十年的電影,了了一個心愿,釋懷了。看完電影,繼續晚餐。然后目送幾十年前的影伴搭上地鐵回家,我也剛剛回酒店,收拾收拾行李,準備睡了。感謝你們抽時間接見我這個浪跡天涯的游子,恐怕這是我最后一次回國了。
隨后發了一張電影散場時拍的照片,片尾字幕看不太清。但見整個放映廳空空蕩蕩的,寥寥不過三五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