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編者按：4月19日，中國作家協會“作家朋友，歡迎回家——劇作家活動日”在京舉行。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出席“劇作家活動日”歡迎儀式，并向參加活動的31名劇作家代表頒發“入會紀念牌”。活動以“百年修得同船渡”為題，深入探討戲劇與文學的關系，本刊第一時間分享劇作家代表的精彩發言，以饗讀者。

劉恒

感謝作協把我召回來，他們說“回家”，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聯系我的同志說，希望在這個會議上說幾句，我還以為范圍不是很大，就是自己同行，沒想到來了這么多朋友，包括在市場上叱咤風云的這些朋友，我就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一個過氣的小說家和編劇在這個地方說什么呢？說不了什么。但是有一些感慨，在座不是從家里來的就是從單位來的，從養老院來的肯定沒有。我是從養老院趕過來的，從養老院趕過來，在夕陽當中觀照自己走過的這個職業道路，有很多感慨。

我最感慨的是，咱們經常說到一個比喻，說人生就是一個劇本，一個人從出生，到壯年，到最光彩的時刻，最后走向暮年，再到生命終結，一個劇本完成。那時候說人生是劇本，我沒有明晰、明確的感受，只當它是一個比喻，至少我年輕的時候，甚至五十歲的時候我都不認為這個比喻有多么恰當。而當我七十歲在養老院里模模糊糊看得見生命終點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比喻太恰當了。而且很明確地感到，作為一個劇本，高潮已經過去了，該收尾了。我記得余華早年有一個談音樂的散文，他用了一個詞組叫“高潮之上的高潮”，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說怎么在高潮之上還有高潮？這是什么東西？但是作為一個進入老年的創作者，我覺得高潮之上好像沒有高潮了，只有一種茫然，這個是衰老帶來的必然結果。

我忘了是二十年前還是多少年前，我跟王安憶在一個會議上，她非常真誠坦率地跟我說，劉恒你不寫小說太可惜了。她完全不顧我的感受，來了這么一句。我當時跟她說，這是命啊！人是抗不過命的！我們自己分析自己踏入這個職業，踏入這個行當的時候，我們為什么來到這里的呢？我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是熱愛，熱愛這個職業、熱愛這個技能。記得我當兵的時候，十六歲，文化水平也就是小學五年級，因為“文化大革命”停課，后來直接跨到初二，剛上初二就當兵走了，受到的教育很有限。但那個時候，在小學生的橫格本上，我就開始寫小話劇，看完電影受到感動，回到宿舍，夜里打著手電在橫格本上把這些記錄下來，把自己能夠記住的臺詞記錄下來。這是早年我對藝術的熱愛，對藝術的熱愛是埋藏在基因里的，當后來有機會用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自己生命掌握的時間，大量的時間從事這個職業，我是覺得很值得。雖然損失了時間，損失了別的選擇，但是我得到了巨大的回報。我把我生命某一個段落，一個段落接一個段落地貢獻給一個又一個劇本，我覺得我活得非常值。我覺得不光人生是一個劇本，我們的每一個劇本也都是有生命的，一個完整的生命。他們就像我們一個又一個孩子，不管美也好、丑也好，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是從我們的血液里滴出來的，無比珍貴、無比可愛，而且無比高貴。這是我對我職業的看法。

另外，說到人生是一個劇本的時候，我越來越認識到，我們所有的寫作，我們劇本里所描繪的喜怒哀樂、愛恨情愁都是我們自己人生的一種隱喻，是我們所處現實的一種隱喻。也就是說，人生的劇本、生命的劇本和我們文字塑造的劇本是相互融合、相互襯托的，而且可以相互詮釋。從這個意義角度來說，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有價值的，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我們生命的墓志銘。我們一個又一個被拍成電影死了的劇本，躺在那兒無人問津的劇本，也都是我們人生辛苦勞作一生的紀念碑，所以我感到無上光榮。雖然我感到光榮，也取得了一些成績，看到對我的介紹所列舉的作品的時候，我說何止這些啊，我的作品還有這個還有那個——對自己的職業生涯，對自己的勞動充滿了贊譽和自豪。但是，無論我們取得多大成績，我們都是渺小的，像我們整個生命在整個人類里面一樣，十分渺小。我們所有的貢獻以及所謂的智慧在我們整體的智慧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個人的努力都是整體的一部分，我們所有的作品，哪怕再微不足道，他也是我們民族精神財富積累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是有理由驕傲的。

這個職業是一個拼體力和智力的職業，我們也抗不過衰老，衰老會阻止我們前進的步伐。看到在座有好多70后、80后編劇，我除了嫉妒之外還有深深的期待，期待他們在我們共同的事業上創造新的輝煌。

我也決心在這個老年階段里向年輕人學習，爭取讓自己也顯得年輕一些，為了防止老年癡呆癥的到來，希望它來得晚一些，只有繼續在職業道路上進取，能取得多大成績就取得多大的成績。對得起自己的生命，對得起這個時代，對得起我們共同的利益和價值觀！

（劉恒，1954年生，北京人。中國文聯副主席，北京作家協會主席，北京老舍文學院院長，《北京文學》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黑的雪》《逍遙頌》《蒼河白日夢》，中篇小說《伏羲伏羲》，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小石磨》等。編劇作品有電影《本命年》《菊豆》《秋菊打官司》《云水謠》《集結號》《金陵十三釵》，電視劇《大路朝天》《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少年天子》，話劇《窩頭會館》，歌劇《夏日彩虹》等。獲魯迅文學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老舍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金鷹獎最佳編劇獎、飛天獎優秀編劇獎、金雞獎最佳編劇獎、華表獎優秀編劇獎、第35屆瓦亞多里德國際電影節金穗獎、第6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