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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3期|唐炳良:罪案
    來源:《雨花》2023年第3期 | 唐炳良  2023年04月27日07:48

    我失去斗志了,關于一只啤酒瓶的蓋子和我手里的一根筷子。它們之間沒有產生杠桿的效應。援手和好牙來自鄰桌,我有理由相信,四海之內皆兄弟。噗,啤酒瓶開啟了,壓力下的啤酒化作泡沫沖出,噴了我一臉。

    一個助人為樂的小伙。一個用牙齒輕易掀開啤酒瓶蓋子的人。

    這間擁擠、骯臟的小餐館,我第一次光顧,但也相當于第一百次光顧。你回憶一下,你生活的城市,離今天不太遠、但也不太近的某個年代,是不是所有的小餐館都這么骯臟、擁擠。店主從來不考慮怎樣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人民太強了,開啤酒瓶還要用到工具,太低估人民的能力了。油煙滾滾而來,酸菜魚的咸酸味和龍蝦十三香的香辣味滾滾而來。我們喝得意氣風發。看看滾滿一地的啤酒瓶蓋子吧,看看我們手里兼開啤酒瓶的筷子吧,筷子頭都撬得失去了原來的形狀,如果你還有什么疑慮的話,再看看一張張桌子的邊沿(不錯,這涉及另一種開啟啤酒瓶的技巧),又有幾條邊線還符合幾何意義的直線標準。

    當然了,我們還有一口口好牙。

    他還站在我面前,沖著我微笑。

    “上次碰面,是在金胖子小餐館。”

    “……”

    “我們也是比鄰而坐。”

    “……”

    “沒事。我們這里,所謂的六朝古都,十朝古都,不就是這些人嗎?”

    他回到他的伙伴當中去了。

    我確實想不起來了。不僅不記得什么金胖子,就連昨天和前天,我們一起喝啤酒的人當中,誰是王胖子和李胖子,我也不記得了。你回憶一下,你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不是豪杰出自草根,各路英雄風云際會,每天都有人拉你到小餐館去。你只認識拉你去的那個人,也不是什么莫逆之交,但已經夠了,你盡管坐上桌,用筷子撬你的啤酒瓶。隔天你也請客,拉上個什么人,結果來了一桌——很好呀,至少有人領你的情。這些昨天和今天一起喝啤酒的人,眨眼間星散不見,也許從此一輩子也不會再碰面——很好呀,喝過了就喝過了,豪杰就是喝完了酒揮揮手,誰也沒說我請了你,你就得回我的情呀。

    我想了想,開了兩瓶啤酒,走到他桌旁。

    我把一瓶啤酒遞給他。

    他看上去比我大點,二十五六歲(我二十三歲)。在我們簡單交談、喝完一瓶啤酒之間,我確認他是一頭混入狼群的羊。狼是我們,一群習慣于在小餐館里吼叫的食客,他是安靜的羊。他的微笑、一口好牙、紅唇,清潔的米黃色休閑西裝,使人想到什么叫優雅。他的牙首先是白,其次才是堅固。他的紅唇意味著全面的健康。一股濃烈的油煙撲來,足以把一屋子人熏黑的陣勢,油煙散去,居然,他的牙依然白,休閑西裝依然清潔。

    記不清多少次了,我把一瓶啤酒遞給一個臨時屬意的人,或別人把一瓶啤酒遞給我,但我們從來沒真正記住誰是誰。我們都一樣,相仿的年齡、學歷和想法,在小餐館里相遇,充當食客也充當豪杰,所謂的交談就是由食客一變而為豪杰。我遇到的人當中,還沒一個從舉止到談吐都顯得優雅的人。

    關鍵是,他望著我的那雙眼睛,明亮、友善,一點也不像敷衍我的樣子。

    我想我遇到貴人了。

    我住城郊。這是我成年之后,經過N次搬遷,目前來說,比較中意的住所。這里離市區其實并不遠,有片林子把都市的喧囂擋住了。紫金山的一條山脊(山脊的尾巴),不經意地繞了一下,圍住一片安謐。在我可見的視線里,白色圓弧頂紫金山天文臺閃閃發亮,彗木相撞進入六十天倒計時,令人期待(彗木相撞發生在1994年7月17日,就是說,現在是該年的5月)。我早晨騎一輛二手貨雅馬哈到工廠上班,晚上回到這里,一天中感受到一動一靜的不同生活氛圍。嗯,一動一靜。

    這是農民蓋的房,當然,農民蓋房不只用來出租,還用它養豬。養就是了,你說這些吃飽了就睡的“二師兄”,跟我有什么相干?看看屋子里,前任的居住痕跡還在,居然還是1980年代的——我是指墻上的招貼,費翔、帕瓦羅蒂、普拉蒂尼、馬特烏斯、古利特(它們布置得七歪八斜、恰到好處,事實就是一種審美的謀劃)。入住的最初幾晚,我滿耳朵都是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閉眼都看到滾動的足球,看到普拉蒂尼他們幾個。我猜前任也是個男孩,他的偶像清一色都是男人。我問房東大嫂,這位大嫂說:“哪里,是個女孩!眼睛可漂亮!”我一驚,不知道為什么一驚。當晚,我輾轉反側,睜眼閉眼之間,我都看到一雙美麗的眼睛。

    大嫂還跑到樓上,跟我說女孩的事,我沒幾句聽到心里去。大意是,女孩跟父母關系緊張,高二時離家出走,租住在這里,給一家鄉辦廠打工。父母找她找了很長時間,終于找到她時,發現她發型也變了,還抹了口紅,氣得一巴掌打過去,打得她嘴里吐出一口血來。隨后女孩被她的父母生生地拖走了。

    大嫂離開后,我像條狗似的,開始在屋子里走走停停,嗅嗅聞聞。怎么,比之于有些動物,人類的嗅覺可以退化到如此的程度嗎?

    我常常站在這間屋子里發呆。

    陶文軒來的那天,我不是在屋子里發呆,而是有點神經,突然就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他的出現令我有點猝不及防,也許因為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大概有一些不恰當的表現,笑得也不太自然。唉,人與人的差別真是太大了。

    聽聽他的名字,陶文軒,是不是給你足夠的想象空間?他出身于怎樣的家庭?父母雙教授?抑或,咱們南京紫金山天文臺里,觀測即將發生的彗木相撞的天文學家?此外,你是不是認為,陶文軒這名字——至少我覺得——應該跟藝術什么的沾點邊?但如果有一天,這名字出現在一本新出版的朦朧詩集的封面上,也不是不合適。

    我們坐下來,開始交談。朋友,下面先開口的是陶文軒,你別聽錯了啊。

    “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

    “我坐過牢。”

    “……”

    陶文軒說,他坐過牢。我像信仰一下子崩塌,愣住了,囁嚅著,本來還想說幾句“人生難免……”之類的話,可一見他探過來的目光,我又一愣。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像一下蓄滿了什么,水汪汪的。

    他說他捅人了。不過,沒死。他說沒死是由于彈簧刀進入人體軟組織的部位,離動脈血管還有半厘米,如果沒有這半厘米,他也不可能有和我認識的機會了。他敘述的重點在一些細節,在他整個服刑期間,獄頭對他的欺凌和毒打。他解釋說,牢里關押的犯人,雖然總體上都是壞人,但他們其實是有正義感的,尤其對某一類罪犯,達成了共識,非常接近我們公序良俗的社會中人們集中表達的那些。舉例來說,一個猥瑣的老頭兒,如果居然是以強奸幼女罪入刑,那還不如在沒上拷子之前,先以死謝罪的好,因為大牢里等候著他的,絕對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獄頭笑笑,使一個眼色,犯人們一擁而上,先把這人的花白腦袋往馬桶里按,按三十秒,是什么吃什么。之后,誰看他不順眼,都可以踢他幾腳,一直踢到他自動把睡的窩挪到馬桶旁邊,一夜聽著犯人往馬桶里嘩嘩地撒尿,沒脾氣。他說他遭到獄頭的毒打,不是因為殺人,而是因為牙白。他不無遺憾,聳聳肩膀說,這也許涉及監獄中流行的另一種價值觀,一個人和大多數人不一樣,過于清潔,過于白(他的肌膚也白),至少不太像一個勞動者。

    他掀開米黃色西裝里面的襯衣,讓我看,也讓我想象,現如今雪也似的這身肌膚,曾經是怎樣的青紫疊加、傷痕累累。

    “今天……還有獄頭?”

    “事實上有。”

    “是什么樣的人?”

    “孔武有力,有正義感。”

    我一時無語。我們的交談告一段落。也可以理解為,陶文軒留了點時間,讓我可以消化他以上所說的全部事實。然后,他站起來,環視著我住的這間屋子,嗅了嗅。

    我知道他嗅的是什么。樓下那班“二師兄”,雖然有吃飽了就睡的優點,可事實上,它們也無時無刻不制造著一種氣味,向空氣中擴散。此外,陶文軒是邊環視邊嗅的,當然屋子里不那么堂皇的內容也盡收眼底。我已初步擬定好幾句說詞,本房客過日子,一向有拖拉的作風,等過幾天吧,屋子里該扔的扔,該置的置,徹底改變一下。

    陶文軒沉吟著,開口了:

    “都是朋友,有什么難處,盡管說。大忙幫不上,小忙還是幫得上的。”

    “哪里的話……我嘛,就是不上心,什么事情都拖……”

    “真的,大忙幫不上,支持個兩千三千的,還是可以的。”

    聽聽,兩千三千算幫個小忙。那年月,我每月的工資是兩百三百。

    他望著我,右手已開始伸向米黃色休閑西裝里邊的口袋。

    我一急,忙說:“別,你千萬別……”

    我說“別”的時候,一種不必要的目測卻已開始,目測他休閑西裝里邊的口袋,左胸前鼓起的程度,是否和三千元的厚度相當。我覺得那里是平的,和右胸前一樣平。

    “用不著客氣呀,真的……”

    “別,別……”

    我忘了說,從陶文軒進屋那一刻起,我就感到被他審視。他的微笑是真實的,審視是輕微的,但也是真實的。我感到陶文軒對我的審視相當成功,接近于完成。

    他幾次把手伸向口袋,我都說“別”。問題是,如果我膽子大一點,不說“別”,任由他那只慷慨的手往一點也不鼓起的西裝口袋里掏,會出現什么樣的情景?

    我居然沒讓他掏。

    他不掏了。

    我落敗了。

    我在紅星電子元件廠上班。廠門右首有家煙紙店,店主吳胖子仿佛跟我有緣,見到我總笑笑,我也對他笑笑。廠里有停放車輛的車棚,但我已習慣于把我的二手貨雅馬哈停放在他的店門前。從車棚取車每天都太擁擠了。

    多數時候,他兩手抱胸,身子靠在門框上望著馬路上的行人,一副閱人無數的樣子。

    這天我到他店門前取車,他也是同樣的姿勢。不過這一次,他似乎想跟我聊幾句。

    “你認識陶文軒?”

    我點點頭。

    “他跟你說沒說那個?”

    “什么?”

    “他坐牢的事。”

    我遲疑著,點了點頭。

    “呵呵。”吳胖子笑起來,“跟這個人說是捅人,跟那個人說是強奸,沒一次相同,全是他虛構的。”

    我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陶文軒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事,竟然是他虛構的?

    “他虛構自己的犯罪經歷,有什么目的?”我其實還很想問問,陶文軒是不是真的很有錢,但沒問出口,因為怕引起誤解。

    “目的倒沒有。”吳胖子看看我,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他愛這么說,也不算犯法,對吧?”

    他轉身進店,取了張紙片遞給我。紙上有字。

    大貴:今晚六點,莫愁路劉胖子小餐館。

    我不知道他倆怎么認識的、是什么樣的關系,以及怎么會提到我(例如,陶文軒知道我每天都在這里存車、取車,把吳胖子和他開的店,作為我和他的郵政代辦使用),作為一篇小說,這是個欠缺,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當然了,我沒去喝那場啤酒。

    我的生活有一點改變,少喝了不少啤酒,作息也趨于正常。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我真實的想法是,這世界太復雜了,許多人我都不了解,出于安全的考慮,我覺得我應該主動回避一些人。

    不過有一個日子,我還是要把它記錄下來。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1994年7月17日。我要說的其實是16日晚上的事,但似乎跟17日有點劃不斷的意思,因為人們說“今夜”,可沒把零點之后的夜晚排除在外。“今夜,太陽系將有重大事件發生”,重大事件是從17日凌晨4:15開始。朋友,你明白我說的是什么了。

    ——彗木相撞。

    當晚十點,離那個巨大撞擊的時間還早,我先和陶文軒“撞”上了。

    還在下班之前,我就作出一個決定,“今夜”是我的狂奔之夜。下班后,我在一個大排檔灌下兩瓶啤酒,就開始駕車在大街上飛奔。很久沒有獲得在大街上飛奔的快感了。天還沒有黑透,大街上全是人,許多人都仰臉望著夜空,帶點莫名地緊張和興奮。我斷定他們都挨不到那個時刻,過會兒就回家睡大覺了,但我會挨到。我真實的想法是,彗木相撞跟地球人徹底沒有關系,但我就是想挨到那個時刻,就算我其實什么也看不見。我那輛二手貨雅馬哈,兩個輪子呼呼生風,一個剎車,我人到了城南的夫子廟,一個剎車,我人到了城北的頤和路。我仿佛還到過大行宮,到過新街口,看見孫中山先生的銅像一閃而過。之后,我漸漸失去方向,一個趔趄,我感到眼前有點荒涼,但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次急停是因為車子熄火。我那輛車,麻煩事經常會有一點。我于是蹲下身,開始擺弄那輛二手貨,卻始終找不到問題的所在。就在這時,我發現昏暗中有人站著,仿佛在笑(我看不見,但感覺到他在笑),大概已經笑了許久。這人是我的朋友陶文軒。

    陶文軒真的在笑,昏暗的夜色擋不住他那口白牙,他的白牙在笑。

    有一刻,我們誰也不說話,陶文軒望著我笑,我瞪眼望著他笑。然后,我妥協了,荒野之地,車子不能擱這兒(有小偷),陶文軒說他住的地點并不遠,那就把這輛瘸了的車,存在他那兒一夜好了。

    然后,我推著車子,開始跟著他往他的住地走。

    我大概是迷糊了,弄不清現在所處的位置。但越往前走,我越感到這里熟悉,道路高低不平,兩邊長著些蘆葦,蘆葉和蘆花時不時拂到我的臉龐。我突然醒悟了,這不就是草場門外,我曾經租房生活過的地方嗎!從三汊河到長江之間的這片沖積地帶,當年長滿蘆葦,如今還長滿蘆葦,已經開發了若干年,還要開發若干年。在我的視線里,已經封頂或沒有封頂的一幢幢建筑,黑影一樣無聲,像是假的,反而是三汊河堤岸下那些低矮的簡易房,燈光明亮,比較有真實感(我們正向那片燈光走去)。我懷疑,陶文軒所謂的住處,就是我三年前曾經租住過的那些低矮簡易房中的一間。

    朋友,下面我要敘述的內容,會讓你感到匪夷所思,因為不符合常理。有點魔幻,有點黑色幽默,但這都是我親眼所見。我先告訴你,那些簡易房的出現,是因為有需求。建筑工人很多,農民工很多,他們都需要棲息地。有些房子是本地農民蓋的,他們在堤壩外邊的荒灘上種菜、種糧和養殖(養豬、鴨子和大白鵝)。然后,小餐館出現了,洗頭房出現了,雜貨店出現了,菜販子的菜攤在堤岸上一字擺開,活魚活蝦也能買到(從長江捕撈的),很快形成一個集市。早晨和夜晚相當熱鬧。集市的參與者就是以上人群,我是其中之一,疑似還有我的后繼者、現在走在我前面的陶文軒。

    我現在為陶文軒摘帽,把他頭上的“疑似”二字去掉。陶文軒就租住在這里。朋友,魔幻和黑色幽默(也可以說是一個神秘事件),你會看到的,但別問我為什么。

    我的朋友陶文軒,領我進屋之后,沒一句客套話,就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不動了。余下來的時間里,他只做一件事,就是望著我笑。無論我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仿佛也看到我想到了什么),他只是笑。他的笑是觀賞性的,觀賞我,從進屋子那一刻起,就具有觀賞的價值。有一種擊打的行為(擊打什么,你很快就看到),也在他的觀賞之中,擊打的力度之大,持續的時間之長,就算過了午夜零點,也只能算“今夜”。

    下面我只說我了,不再提陶文軒,你就當陶文軒一直笑,邊笑邊觀賞我好了。

    他房間里的情景,和我三年前房間里的情景一無二致。我說主要的方面。我在我睡的床鋪的頂棚上,倒貼了一幅好萊塢明星瑪麗蓮·夢露的半身像(巨幅,比我人還大),他床鋪的頂棚上也同樣。我在房間里懸掛了一個練習拳擊的沙袋,他房間里也有一個沙袋,位置也相同。還有兩樣與拳擊有關的裝備,等會兒你也會看到。我懷疑陶文軒租的房,和我三年前租的房是同一間,沙袋和瑪麗蓮·夢露是我的遺留物。但事實上并不是。三年前我搬離時(我大概在那間房子里住了半年),有一對準備開飲食店的小夫妻已實施承租,一輛小貨車就停在堤壩上,除了把他們的一應物品從車上搬下來之外,也帶走原租住者遺棄的各種雜物,客觀地說就是垃圾。我親眼看見他們把沙袋里的沙倒在堤壩下,然后用那只編織袋,裝進體量較小的垃圾,扔在貨車上(應當也包括我練習拳擊的另兩件裝備,因為我已確定放棄這項運動)。為了弄清楚這兩間房是不是同一間,我還跑到外面去察看,從這邊跑到那邊,又從那邊跑到這邊。不,不是的。我住的那間房,餐飲店還開著,堤岸上有一棵傾斜的烏桕樹,而這邊沒有。那邊那棵烏桕樹還在。

    這時我人還立在外邊。

    我似乎已解開心中的疑團,確認我租住過的房子在那邊,遺棄物已徹底消失,這邊屋子里相同的物件和它們的位置,只是湊巧相同而已。但我卻依然心有不甘。剛才我看到陶文軒屋子里那只沙袋,仿佛眼熟得很,沙袋大小、編織物的條紋和顏色也很眼熟。當然,相同的編織物是廠家批量生產的,我不能說一樣的物品,我的消失了,別人的就是我的。不過我想起來了,我還有更確鑿、更微妙的細節可以核實。

    我的沙袋上有一塊補丁。

    我那只沙袋,當然是我制作的,編織袋是我從一個垃圾箱揀的,黃沙是我從一個建筑工地灌的,為了灌那點黃沙,還差點和一個看工地的老頭兒干起來(這是另一件事,我將在稍后敘述)。沙袋上有我親手留下的印記。

    這只沙袋,在我擊打它的某一天,出現了一個洞眼,沙往外流。我用一塊布把洞眼縫上了。布是一塊黑布,是我一條舊褲子上的一部分,我用彈簧刀割的。縫這塊布的針和線,是隔壁一位大媽提供的,大媽說她只有白線,我說沒有關系。為了縫這塊補丁,我還憋出一頭汗來,針還戳到手指,冒出一顆血珠。我這樣想,如果陶文軒那只沙袋上沒有這塊補丁,我懸著的心就徹底放下了,我將很快離開他的屋子,打車回我的租住地。

    我沖進屋子,檢查陶文軒的沙袋。沙袋靜默無聲,懸垂不動,我把沙袋旋轉過來,背面一塊黑色補丁赫然在目,是用白線縫上去的。

    我像觸電似的跳了一下,發出吼叫:

    “我的天藍色拳擊手套呢?”

    兩只拳擊手套一前一后飛到我手中。天藍色的。

    “我的護牙呢?”——天曉得,三年前我在體育用品商店選購這副拳擊手套時,還順帶買了一副護牙,就像我真的要上拳擊臺似的。

    護牙很快飛到我手中。

    我的全部裝備到齊了,完璧歸趙,物歸原主。我長舒一口氣,別無牽記,唯有忠實于我曾經的選擇,回到我二十歲的人生起點。擊打。擊打。擊打。我的獨立人生是從一副拳擊手套和一只沙袋開始的。

    我二十歲上還沒有彗木相撞這件事,所以我現在腦子里也沒有彗木相撞這件事。彗木相撞所造成的沖擊,相當于十億顆原子彈爆炸的威力,是我三年以后聽說的。

    朋友,你看到了,看到了我的沙袋,看到我在擊打。赤膊,戴拳擊手套和護牙,左一拳右一拳,擊打這只由我親手制作、像有深仇大恨的沙袋。

    這是個發力的夜晚,我不知道我的擊打持續了多久,一共擊打了多少次,直到我大汗淋漓,筋疲力盡,腦子里一片空白,赤膊,上衣拎在手里,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我離開時沒有向陶文軒告別。

    吳胖子的脖子扭轉過來,望著走近二手貨雅馬哈的我。我已跨上車,準備發動了,但感到他仿佛有話要說,就也把脖子扭轉過去,望著靠在門框上的他。

    吳胖子永遠是吳胖子,臉上永遠帶點悠閑,閱人無數的樣子。

    “你不去看看陶文軒?”

    “陶文軒怎么了?”

    “他進去了。”

    “犯……什么事?”

    “不知道。”他望著我,目光溫和,并無譏諷之意,“你們是朋友呀。”

    是的,我和陶文軒怎么也算個朋友。上次我去取那輛瘸了的車,他還請我吃了頓北京烤鴨和揚州小籠包,我去修車子,他也一直陪著我。我回憶,陶文軒的微笑是真實的,對我的審視是輕微的,當然也是真實的。

    “知道了。”

    我說著,發動了車子。

    朋友,在我去探視陶文軒之前,我得先說一個老頭兒,我和他的那點沖突。

    這個老頭兒,安徽口音,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他高舉一支手電,像李玉和高舉紅燈那樣把我罩住,而我卻看不見他的臉。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試圖和他溝通,就這點事,讓他放我一馬,但老頭兒卻指我是“賊”,揚言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直到我耍了點橫,事情才算解決。

    我先不說我怎么耍橫,我仍說這個看守工地的老頭兒。

    他有股子倔勁,簡直不可通融;立馬一變,又像換了個人,成了和藹的長者,遇事好商量的賢者。他執拗的時候,具有最高的權威,最大的執行力,工地的財物一點不能丟失。他和氣的時候,像一個慈愛的爺爺,我是他頑皮的孫子。這兩者之間的反差極大,原因還是因為我耍橫。

    我向他亮了刀子。

    這個夜晚,對我具有里程碑的意義。金子很值錢,但我今晚不需要金子。黃沙是普通的建筑材料,不怎么值錢,但我需要它。我制定的計劃不可動搖,今晚就必須得到執行。房子也租了,拳擊手套也買了,就差一個沙袋。然后,我遇上了這個執拗的老頭兒。

    一個糟老頭兒,他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

    “老東西,你敢挨近我,我就捅了你!”

    我這話是嚇他的,因為我出門沒帶刀子。但老頭兒上前來了,我下意識地一按口袋,硬硬的,仿佛有個物件,摸出來一看,真的是一把刀子。啪,刀刃彈出,寒光閃閃。老頭兒愣住了,退后一步,忽然熄了手電。

    我也愣住了。我出門時可沒想到要帶彈簧刀,它怎么會在我口袋里的?

    這把彈簧刀,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買它,不知道為什么老愛玩它。“啪”,刀刃彈出;“啪”,刀刃縮回。拋一下,接住;再拋一下,再接住。買它之后,除了把玩它,我不記得派過什么用場,用彈簧刀割一塊黑布,把黑布縫到有洞眼的沙袋上,是我制成沙袋之后的事。

    他大概是想試探我,重新打亮手電。我感到他人離我遠了點。

    我向他亮出刀子。

    “你這孩子,就為這點黃沙,要動刀子?”

    “你敢挨近我,我就敢動刀子!”

    “可你看都沒看清楚,就在那里扒拉,你看看你扒拉的是啥。”

    “我扒拉的是啥?”

    “碎粒子白石!”老頭兒說,“這是鋪路用的,汽車進出鋪一條道,不然輪胎上全是泥!”

    我一愣。是的,我剛才還懷疑,這黃沙的顆粒怎么這么粗?原來不是黃沙。

    “我說你這孩子,到工地順點東西(他用了個‘順’字),也不知道白天踩個點,慌里慌張就扒上了(他認為‘順’東西要先踩個點)。其實,一口袋黃沙,值幾個錢?我們看工地的人能嚇唬就嚇唬一下,嚇唬不住就讓人家順點。工地的黃沙是私人承包商承包的,前天有個婦女家里急用,要點黃沙,承包商直接讓她拿。私人承包商在乎這點小事?”

    我把彈簧刀收起,裝進口袋。

    “黃沙在那邊,你跟我走!”

    從這時起,老頭兒變了,變得和藹,手電一直照著我,直到我裝好黃沙,提上車子,口袋一歪,他還幫我扶了一下。

    他的和藹和狡黠,都真實無疑。我覺得他本來就是這么個人,只是由于守夜人的臨時身份,我橫插一杠子,弄得他有點顧此失彼。

    江蘇省第一監獄(俗稱老虎橋監獄)位于南京老虎橋三十二號。我抵達那里的時間是在探監日的下午三時。街道辦事處出具的證明材料上,我和陶文軒的關系為:朋友。

    探視犯人在探視室進行。室內有固定桌椅,隔著一道特殊透明玻璃墻,探視者和犯人用通話器交談。墻上有醒目的警示標語:你的通話將全部受到監聽和錄音。我被告知,交談應注意文明用語,交談的內容應有利于犯人的改造。

    一位民警帶我到探視室。門開了,我看見陶文軒已先期等候在玻璃墻的那邊。

    “來了?”

    “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

    “……”

    就算是用通話器通話,我也能看到陶文軒氣色不錯,紅唇,白牙,臉上一如既往帶點微笑,如果不是身上穿的那身囚服,幾乎跟我之前看到的他沒任何區別。玻璃墻的兩邊,設施均等,空間大小一樣,我在這邊探視他,也相當于他在那邊探視我。

    “你好像有點緊張?”

    “我……”

    這是我第一次到監獄。剛才,民警帶我穿過一條走廊時,走廊上有行走的犯人;對面兩位獄警走來,我看見犯人都自覺地側身、低頭,我也自覺地側身、低頭。我意識到這是個錯誤,因為我不是犯人,而是一名探監者。領我走的民警也奇怪地看了看我。

    “這里不錯的。”陶文軒開始說起這座著名監獄的方方面面,從監獄方面對犯人的有效管理,到犯人們自覺地接受改造,爭創優秀,爭取減刑。勞動之余,安排多種活動,具有專長的犯人紛紛涌現。前官員(談改造的心得),前律師(普法講座),前流行歌手(登臺演唱,一展歌喉),前作家(優美的散文,刊登在監獄內部小報上),各顯其才,精彩紛呈。牢房里的生活,提到軍事化管理,倡導精神文明、語言文明,杜絕臟亂差。臨了,他像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

    “沒有獄頭。”

    我松弛下來,漸漸地不那么緊張了。

    【作者簡介:唐炳良,江蘇武進人。小說曾獲首屆、二屆青春文學獎,《雨花》文學獎,《廣州文藝》文學獎,獲莊重文文學獎等。多篇散文被《讀者》《作家文摘》《散文選刊》等報刊轉載,散文《胡楊》入選湘教版小學第十二冊語文教材。著有小說集《父親的行狀》,散文集《華麗緣》《苦茶居閑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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