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陸源:AI值得關注,但值得作家關注的事情似乎有點兒太多了
小說家陸源,近日推出了一部短篇小說集《南荒有沛竹》。其中的篇章,創作緣起于他的那部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創作周期則有近十年的時間。但這十個互相關聯的故事,又可視為下一個宏大故事的不同章節。
陸源將這本書題獻給了父親。在創作談中,他說父親多年來一直在向他述說他自己的以及祖輩的故事,所以寫作《祖先的愛情》以及這本《南荒有沛竹》便水到渠成了。所以,《南荒有沛竹》依舊是陸源熟悉的故鄉廣西,是光怪陸離的民國時代的廣西。
陸源,1980年出生于廣西南寧,大學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如今,他常居北京,寫小說,也是文學編輯。除了《祖先的愛情》,他還出版有長篇小說《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獸》,中短篇小說集《保齡球的意識流》《大月亮及其他》等。此外,他還翻譯了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兩部作品《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和《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
陸源
澎湃新聞:“沛竹”在書中《嬰兒》一篇中出現,它是李道人口中的神竹,如有魔力,催人育發。為什么會以此為總概全書的書名?你在其他采訪中提到原定書名為《守門員的八月》,這是其中第一篇小說的篇名,當時是怎么考慮的?為什么后來被替換了?
陸源:沛竹生長在南方荒中,高數百丈?!渡癞惤洝逢P于這種神奇植物的描述,讓我感受到希望、力量和美。盡管新小說集里也不乏痛苦、困頓、失敗、荒涼,但希望是首要的,是小說集諸多人物一抹共同的底色。沛竹寄寓著眾人對孩子的美好希望,堪當小說集的“形象大使”。
新書出版前,編輯老師來問,能否換一個書名?我想了十幾個名字,最終提議采用《南荒有沛竹》。而起初選《守門員的八月》做書名,有一番不切實際的考慮。當時我打算寫一篇所謂承上啟下的短篇小說,作為過渡,使長篇《祖先的愛情》與將來要創作的另一部長篇相銜接。所以《守門員的八月》有結構上的特殊意義。不過,這很自以為是,徹頭徹尾的自以為是。沒寫出來的小說根本不重要……
以我的后見之明,更換書名是正確的,得多謝出版方的思考和要求。我對《南荒有沛竹》這名字十分滿意。南荒,南方荒中,是南方之荒野。它區別于江南,區別于幾乎將“嶺南”一詞獨占的強大鄰省。南荒和沛竹,甚合我心。
澎湃新聞:《南荒有沛竹》的創作源流是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要對這些人事進行補充或者開拓,并重新以中短篇小說的形式去詮釋和書寫,這個過程中會覺得有挑戰嗎?會有什么新的體驗想要分享嗎?
陸源:挑戰是寫作本身所固有的,從長篇切換到中短篇并沒有什么特殊的、了不得的挑戰,因為我可能根本不懂得如何寫作中短篇小說。若忽略書寫的先后順序,也不妨認為《祖先的愛情》和《南荒有沛竹》諸篇是同時創作的。
關于新體驗,我想講一點:原來長篇小說家也無須忌憚中短篇小說。另外,新書出版后,我不經意發現,章學周的父親在《祖先的愛情》里去舊金山是干苦力,而在《南荒有沛竹》里他是去開一間飯鋪。請讀者見諒。錯全在我。而兩本書是無辜的。當然我還可以狡辯說,章學周的父親去舊金山,先干苦力,再開飯鋪,專做苦力的伙食生意,足見此人頗有商業頭腦,難怪要逼兒子報考商業學校……
澎湃新聞:似乎你的出版作品起步是長篇小說,那么你的寫作起步也是從長篇開始的嗎?有文壇前輩勸你多寫一些中短篇,這是為什么?如今你也寫了不少中短篇了,你覺得這兩者對于你的寫作訓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陸源:沒錯,我寫作的起步是從長篇開始的。本科二年級時,我讀了王小波,認為自己也能寫作,于是我寫……那部最初的長篇,已經被我毀尸滅跡,即使在我自己的電腦硬盤里也找不到蹤影了……
前輩是為我著想,希望我能在各大文學期刊上多發表發表,從而以正確或至少是正常的打開方式,走上文學之路。以我當時的資歷,想在雜志上發表長篇是完全不可能的,其實即使到了今天,在期刊上發表長篇,哪怕是長篇的節選,對我來說依然困難重重,這是實情。所以,那年前輩叮囑,多寫些中短篇,我心領神會……不過,我第一次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作品,居然還是《祖先的愛情》,2009年在《青年作家》上節選發表了6萬多字,以《嶺西愛情志》為題。這簡直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不知不覺,我已經寫有三部中短篇小說集。原本《保齡球的意識流》和《大月亮及其他》應并作一本書。但朱岳跟我說,不如分拆成兩本吧。我琢磨,這樣可以多點兒版稅,很好啊……我從《騎兵軍》和《肉桂色鋪子》那里得到的教益是,別把短篇當成短篇來寫。當成什么來寫?我也不知道。歐·亨利式短篇小說讓我毫無閱讀欲望,更無寫作欲望。莫泊桑也是。不是說莫泊桑不好。是我多動癥的腦袋瓜無法與之建立映射。我從來不對自己說:陸源,接下來你開始寫個短篇小說。實際上,鑒于我多少有點兒奇特的寫作方式,連“開始寫”這個說法都很可疑。有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在寫札記,或者是在寫一個段落,作為長篇某個章節的開頭。迄今出現過兩次,我寫了短篇小說,當成散文或札記投稿,而期刊主編也認可。那位勸我多寫寫中短篇的前輩看到今日狀況,應該很欣慰,當然我沒去問他……
對了,我讀過兩遍《短篇小說寫作指南》,真學了不少東西,但沒學或者沒學會如何寫作短篇小說。有時候,我胡寫亂寫,突然意識到:哦,這玩意兒不是長篇小說的一部分啊……于是一個中篇或短篇誕生了。這聲“哦”是唯一訓練所得,也是區分長篇和中短篇的唯一經驗。
澎湃新聞:注意到《南荒有沛竹》這本書里的幾篇,起筆于2010年,最晚一篇《夏日孩提時》完成于2019年。其中與《祖先的愛情》緊密相關的幾篇,都是較早初步擬就的。諸篇小說彼此映射、彼此關聯,寫作又歷時如此之久,有什么特別感受?對于書寫來說,又有些怎樣的困難?
陸源:前面提到,我一直有心再寫一部長篇小說,與《祖先的愛情》關聯。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最近幾年,我一心撲在長篇《瀛波志》的創作上。如果非要分類,它是《大月亮及其他》那個序列的。其間,民國離我漸行漸遠,插空寫作的《陸憲彰的生生死死》、《田夫子抱川》和《夏日孩提時》,它們的時間背景也主要在1949年之后,有別于集子其余小說。重讀《南荒有沛竹》諸篇,尤其是與《祖先的愛情》緊密關聯的那幾篇,我感到吃驚,也有些惋惜。所謂惋惜,是覺得自己興許再也不能那樣寫作了?!赌匣挠信嬷瘛房傮w上是合乎法度的,而今天我已朝狂放的方向又邁出一步,或者好幾步。那時節,我悉心研究大師們結構篇章的本領,我深入到句子和句子之間,又不停修修補補,隨時添加、替換我學到的新詞匯。這些都讓作者感到愉快。困難在于寫作本身,在于我如何將看到、想到、學到的好東西熔煉為文本的一部分。愉快和困難,綿密交織,難分彼此。
澎湃新聞:除卻《夏日孩提時》、《陸憲彰的生生死死》和《田夫子抱川》末三篇半自傳體的小說外,只有前一篇《美食家與盜墓賊》是以第一人稱來記敘的,并且是以一個年輕女孩的視角。為什么會突然改變人稱敘述呢?
陸源:直接原因是我突然就這么開頭了,而這個開頭放了很久,甚至太久。有一天我意識到,這東西不是我所謂的幻想札記,它可以擴展成一篇小說啊??傊睹朗臣遗c盜墓賊》開頭兩三百字,我以為是一篇幻想札記。我把它發到博客上。如今那個博客網站早已倒閉了。作為幻想札記,它當然可以采用年輕女孩的視角,畢竟我不必為兩三百字以外的任何事負責。等到決定把它拓展成一萬余字的小說,我尋思,女性視角也不錯,我可以試試看,不也挺有意思嗎?我看過好些女作家的長篇短篇,于是我采樣,我模擬,我如此這般……
澎湃新聞:你曾在采訪中說道,“我不大相信靈感和即興,我相信積累,相信做功課和修改增刪”?!赌匣挠信嬷瘛防锏男≌f也是經過了多次的修改增刪。你說在某種程度上同意博爾赫斯說的,小修小補對文章沒什么用,但同時又覺得小修小補多了,就不再無用,其效果還大為可觀。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這之間的矛盾?你認為修補重要的是在于怎么修補,《南荒有沛竹》里的這些小說你是怎么修補的,大致來說會做些怎樣的修改增刪?
陸源:我時常發現自己以前說的話有毛病。如今我覺得靈感還是很重要的。我品嘗過靈感的甜美。即興也很重要。我“不大相信靈感和即興”的時節,沒準兒正受累于靈感,而即興的本事又不夠強。比方說,寫長篇時,如果睡眠不足,靈感頻現頂什么用?再比方說,當我癡迷于法度,癡迷于學習和開發各種技術,必定輕視乃至敵視即興。當然,我至今相信做功課和刪改。我簡直迷信做功課和刪改。但我對靈感和即興說了不好的話,希望靈感和即興不要怪罪我,不要拋棄我。
博爾赫斯是詩人,是短篇小說家,而詩人和短篇小說家不懂長篇小說家。所以博爾赫斯既說得對,又說得不完全對。從創作學的角度,我不認為伊薩克·巴別爾、布魯諾·舒爾茨是短篇小說家,而博爾赫斯是短篇小說家,他的作品寫一篇是一篇,互不相干,寫下某一篇最后一個句號,一個獨立的作品便封裝完成。長篇小說家不是這樣,他不得不同一個未完成的作品共處很長一段時間。連載小說對我們來說真的不可思議。出于種種原因,比如哪天晚上想偷偷懶,比如忘記了前文某些細節,長篇小說家會多次回看自己寫下的東西。我猜想,這是長篇小說家大多信任修改的潛在原因。至于修改會不會使文本大為可觀,這有可能是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對一個過來人而言,長篇小說家把作品改到面目全非,并不是多么難以想象。
《南荒有沛竹》有些篇什,經過大幅度修改,所以它們有兩個落款時間。很難說得清我究竟干了什么。至于小修小補,無非這兒添一兩句話,那兒減三五個詞。有一陣子,我用學到的、搜到的詞匯,去替換小說中多次出現的同義詞,盡力降低相同字詞的使用頻率。順便提一句,博爾赫斯認為,替換同義詞也是一種無用功,是作家的幻覺。另外,如何減少“的”字、“是”字、“被”字,也下過一番工夫。有時候我又發覺,自己過于害怕“了”字,過猶不及,于是補回幾個“了”字。我常常讀詩,取法于詩,打磨比喻句。談這些,太過瑣屑了。
《南荒有沛竹》,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3年3月版
澎湃新聞:在之前的采訪中,你不止一次提到你的寫作是有“理想讀者”的,如卡爾維諾所說“作家是在對比自己更有學問的讀者說話”,注意到你的小說中常有生僻的字詞出現,會不會擔心這樣的閱讀門檻有點高,也會給閱讀造成一些障礙?如今的大環境是追求“快”和“爽”,對于魔幻現實和繁復縝密,許多讀者或許并不能體味和欣賞。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又要如何去平衡理想與商業可能存在的沖突?
陸源:通常,我不會使用那種造成閱讀障礙的生僻字。例如“??”,你一看就知道是一種鳥,而它們又真實存在于世界之中,沒什么好避諱,用這個詞比用“一種水鳥”漂亮多了。又如“雞乸”“豬乸”,屬于方言,讀者很容易根據上下文了解是“母雞”“母豬”的意思。例子還可以舉很多。我認為這個不構成所謂閱讀門檻。
我總覺得自己的小說又“快”又“爽”。當然相較于網絡小說,這是另一種“快”和“爽”。這是我的看法。至于別人的看法,我無法左右。我本人是一個資深的網絡文學讀者。雖然抽不出大量時間去讀,但持續有年。我可以同時欣賞網絡文學和我自己所追求的那種文學。蘿卜青菜,皆有可愛,當然啰,我無疑更偏愛自己追求的那種文學。
我從沒想過如何平衡理想與商業。我的書,說句良心話,都挺好賣的,怎么會不好賣?查查銷售數據,查查庫存,便知所言不虛。出版人啊,你們在怕啥子,你們還猶豫啥子?我的書可好賣了,誰出版誰知道,很香……什么,獲獎?沒獲過獎。我知道,我承認,獲獎是平衡理想與商業的一大法寶,獲獎簡直神通廣大,化腐朽為神奇,然而我沒獲過獎。再一次,這怪我,但不能怪我的小說,我的小說清白無辜,它們不是壓倉貨,即使暫時是壓倉貨,遲早能賣掉的,相信我。
澎湃新聞:在《祖先的愛情》《童年獸》,以及這次的《南荒有沛竹》中,你為我們描繪勾勒了大量故鄉廣西在不同特定時期下的社會面貌和風土人情。之后還會有以廣西為地域背景的作品,接著書寫廣西嗎?
陸源:我覺得還會,應該還會。事實上除了上述作品,我的其他作品,也不乏家鄉風物。我寫過一個短篇《青山》,借機回顧了這個南寧唯一的5A級景區當年的原始狀貌。在長篇《范湖湖的奇幻夏天》里,也寫到家鄉街景的今昔對比。
澎湃新聞:在一次關于邊地作家的研討會上,有評論家認為現在的青年作家過分地注重語言、敘事技巧,卻忽略、丟失了作品的內核。一直書寫廣西,你覺得你的這些作品的內核是什么?
陸源:我真沒看出,現在的青年作家如何“過分地”注重語言、敘事技巧。在我聽來這似貶實褒,幾乎是一種稱贊?,F在的青年作家應該努力配得上這種稱贊。
至于我作品的內核,我說不好,應該讓評論家來說說。
澎湃新聞:你比較欣賞哪些當代的地域小說?
陸源:不少當代作家寫出了好作品。“地域小說”這個說法,我感覺稍稍有點兒武斷,不過可以理解,或許它與“都市小說”相對?!赌匣挠信嬷瘛返呢熅幚蠋熇铉鲝堖@部小說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地方性。
有一刻,我試圖列一個書單,或者一份作家名單,但我辦不到。我得老老實實坦白,我對當下文學同道的了解十分有限。我讀了不少文學以外的亂七八糟的書,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頭了。不過,如果誰寫得好,我愿意衷心贊揚,哪怕事實一再證明,我的認可不管用,我的審美標準出了什么問題。我虛心接受批評。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與語言搏斗”、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作家,你對目前備受熱議的ChatGPT有什么看法嗎?它對文學創作者的影響,你有什么想談的嗎?
陸源:很巧。我昨天做了一個線上發言,題目叫《當AI開始寫作》,在我朋友圈和微博主頁上都能看到。演講稿有六千多字,實際演講的內容就更多了。在此,只能粗略概括一下所講內容。我把寫作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以故事情節為旨歸的寫作,第二類是以敘事來追求某種詩學的寫作。AI將較為擅長第一類寫作,但它們無法從事第二類寫作。但AI的發展本身,是一個極復雜的事件,難以預測未來。隨著AI演進路徑的不斷調整變化,可能出現一種“AI文明”,其成員可能擁有自己的詩學。但目前而言,AI對于從事第二類寫作的創作者沒什么影響。AI的發展值得關注。不過話說回來,值得作家關注的事情很多,似乎有點兒太多了。關注不關注,全看個人喜好,全憑個人選擇吧。
澎湃新聞:最后八卦一下,看你寫的創作談,你還經常跟朱岳交流育兒經?不知道作家們交流起這個來是什么樣的?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嗎?
陸源:作家們交流跟各行各業的人交流沒什么不同。交流的內容,視具體場合、氛圍和心緒而定。有時候,我們徹夜聊寫作,聊文學。有時候,我們吐槽日常的種種遭遇或見聞。有時候,我們談具體的工作和業務。我以作品認識文學同行,卻也并不絕對。與文學友人相處是愉悅的,同時又是微妙的。互相砥礪?彼此吹捧?抱團取暖?通常沒有什么判然區隔的界線。寫作是一個人的事,但作家也身處社會網絡之中,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如此一來,肯定少不了逸聞趣事。然而有趣的事不好到處說,方便到處說的事往往無趣。世間之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