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江南春雨與浙江文脈
抖落一身沙塵,來到了煙雨江南,感覺實在好。說來很奇妙,我多次江南踏青,都碰上了春雨瀟瀟。從杭州蕭山機場往桐鄉走,遠處的油菜花,晃晃悠悠地從車窗外飄過,并非花海,不成段落,似乎只是標點。杭嘉湖地區經濟發達,土地資源緊張,并非賞花的好去處。煙雨迷蒙,拍不出好照片,但空氣濕潤,不用戴口罩,對于剛度過三年疫情的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享受了。
此行來去匆匆,真正在浙江工作兼游玩的時間只有一天,安排得滿滿當當。上午在浙江傳媒學院桐鄉烏鎮校區出席“數字文化背景下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與專業建設”高峰論壇暨“中國近代文學文獻數據庫百校共建共享聯盟”成立儀式,并作主旨發言。十一點離開桐鄉,由浙西轉浙東,趕到紹興市上虞區參加下午一點半在春暉中學舉行的“寒之友金石書畫展”開幕式,順帶參觀校園。傍晚來到紹興市越城區云松村,考察其鄉村文化建設。
一天忙碌下來,感慨良多,對浙江的文化底蘊及文脈形成頗有思索??春谜憬洕膶W者很多,但著眼于文化,從細微處入手,兼及古今,談出一點道道來,還真不容易。
數字人文與文獻保護
恕我孤陋寡聞,到了這里,才知道“北有中傳,南有浙傳”的說法大有來頭。這些年走南闖北,對中國大學硬件設施的提升很有體會。這回也不例外,浙江傳媒學院的校園建筑及會場設備,讓人印象深刻。開幕式簡單緊湊,領導致辭得體,校企合作簽字以及贈送圖書儀式等一氣呵成,沒那么多大話與空話,實屬不易。
這年頭,“高峰論壇”到處開花,不必太較真。我只知道數字化浪潮是大勢,中文學科的未來是小局,成立“中國近代文學文獻數據庫百校共建共享聯盟”則是眾多具體舉措之一。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略為配合會議主題,做一個專題演講。原本擬題《中文系的困境與機遇》,最后決定刪去“機遇”,突出了“使命”。為什么?大家都喜歡聽好話,偶爾提及困境或危機,馬上話鋒一轉,說“危機”就是“轉機”,“轉機”就是“機遇”,足見壞事可以變好事。其實,由“危機四伏”轉變成“生機勃勃”,這樣的好事不能說沒有,但必須是天時地利人和。說話聽聲,鑼鼓聽音,關鍵詞一般落在最后。對著同行開口,不該全是“光明在前”之類的大話,直面現實,先說陷阱何在,再談規避之策。十幾年前我寫過《人文學之“三十年河東”》(《讀書》2012年第2期),這回略為調整,將“三十年河東”的視野,擴展到國際政治、學院文化、科技水平以及具體的研究策略,借此討論中文系的遠慮與近憂。
此次活動由浙江傳媒學院主辦,浙江越生文化傳媒集團、浙江省媒體傳播優化協同創新中心共同協辦。不愧是傳媒學院,剛一下車,喝過兩杯茶,就被要求接受學校記者的專訪。要我談的是中國近代文學文獻搜集整理、出版、研究的價值,以及相關數據庫的功能。我是“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的執行主編,編纂的宗旨,此前在《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總序》中已經陳述;具體工作進展,一年半前接受《光明日報》專訪,也都說得差不多了。比如下面這段答問,就言簡意賅:“相較中國古籍有系統的整理與出版規劃,中國近代文獻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中國近代文獻,被收藏在國內各大圖書館,也有大量散落在海外,目前還沒有一部相對系統完整的叢刊予以收錄。考慮到大部分圖書的紙張已十分脆弱,經不起再三翻閱,很多圖書館已不再出借。這個時候,采取必要的手段,以出版的方式讓更多作品能長期保存且傳承下去,就顯得較為緊迫。晚清以降出版的書籍,近二十年雖也有不少整理與重印,但像‘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這樣網羅八方、規模宏大的計劃,尚屬首見。若能順利完成,則能嘉惠學界,讓更多人得以看見近代文獻的原貌?!保ā豆虒W術之本 浚新思之源——陳平原談“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光明日報》2021年9月16日)
具體操作此事的,是一家民營企業——浙江越生文化。他們的雄心/野心很大,希望在互聯網時代,刊行“中國近代文獻史料叢刊”,包括文學、經濟、藝術、教育、歷史與地理等五大門類,還強調“系統性、完整性、權威性”,這談何容易??萍荚侔l達,代替不了紙質圖書;近代文獻受紙質及印刷條件限制,亟需重新整理出版——這道理很簡單,只是實施不容易。雖然越生文化采集的近代文獻數量非??捎^,印制技術也是國內一流,但如何讓各級圖書館有意愿購買收藏,不是一件容易事。
《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第一輯已分別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商務印書館、三聯書店推出,其中詩歌100卷(含260余部)、戲劇100卷(含260余部)、小說100卷(含210余部)、散文100卷(含190余部)、漢譯文學100卷(含160余部),以及文學研究60卷(含112部)。大概銷售不太理想,主事者并未催促我趕緊開始第二輯的編選。當初我就預料到困難,說好見機行事,能走多遠算多遠。賣書不是我的長項,但為此事站臺,說說好話,還是可以的。至于轉為“中國近代文學文獻數據庫”建設,當然是順應潮流,也算生產自救;但我不覺得此舉能取代紙質圖書的搶救性保護。唯一的希望是在其位或有力者認同這個設想,支持、參與或直接承擔此“中國近代文獻保護工程”。
說實話,旅途有點勞累,加上說的都是老話,我的答問不精彩。答問是否成功,既受自家學養限制,也與提問水平相關。第二天會議期間,臨時被請出來,接受桐鄉媒體的采訪,談談“桐鄉的文學印象”。如此不具挑戰性的題目,只能勉強作答。不說,難為主人;說了,為難自己——這才明白那些隨時隨地都能口若懸河,說些不著邊際的好話或廢話,也是一種本事。
讀書種子不絕
因為是學中國現代文學出身,我當然知道桐鄉。地處杭嘉湖平原腹地的嘉興市,政治、經濟、文化都很有名,行政上包括二區二縣,還代管三個縣級市。這三個縣級市,我在以往的研究中多少有所涉及的,包括桐鄉市的茅盾、豐子愷、錢君匋,以及海寧市的王國維、徐志摩、金庸,至于另一個縣級市平湖,則實在想不出哪個文學名家。
路上聊天,談及我在浙西的見聞與游歷,稱對平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突然間想起,不對,有將近三十年時間,我每年都會收到一位從未謀面的平湖人寄贈的書籍。那地址很特別,故好記:“浙江平湖乍浦食品站?!币晃皇称氛酒胀毠?,每年給我寄贈他編寫的《文壇雜憶》,這事讓我大為感慨,還專門寫過兩篇文章。
回家后上網檢索,方知這位可敬的普通人顧國華已于2021年8月去世。相關報道提及其30年堅守,自費編輯印刷了30卷《文壇雜憶》,發掘搶救出現代文史資料兩千余篇,還引述我的話——“學者陳平原說:‘對于那些不求功名、沒有稿費、純屬雅趣的投稿者及編書人,我始終心存敬意?!谒磥?,這是中國‘讀書種子不絕’的重要表征。”(《一位普通老人的30年堅守:百年后我的書里只要有一句有用,所有努力就值得了》,《文學報》2021年8月30日)
《文壇雜憶》創辦于1985年,每年一卷,油墨印制,仿古線裝,顧國華邀稿編輯,好友許士中毛筆清謄。撰稿者以江浙為主,遍及世界各地,基本上是地方上(非高校)的文化老人(據說作者平均年齡87歲)。談文說藝、憶舊懷人、金石書畫、野史逸聞,乃典型的筆記文體,質量不均,但每卷都不乏可讀之作。更重要的是,上世紀90年代經濟轉型,無數讀書人脫下長衫,下海經商,一些地方政府也只對能為“經濟唱戲”搭臺的“文化”感興趣。一時間,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世人棄之如敝屣。這個時候,還能守先待后,不為潮流所動,實在難得。
2000年,我為《文壇雜憶》初、續編(顧國華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撰寫推薦文章《民間的記憶》(《新民晚報》2000年3月12日)。2014年,隨著年事日高,加上時代變遷,學術轉型,顧國華準備收工了,懇請我為《文壇雜憶全編》撰寫序言。下面這段話,很能體現我當時的立場與心境:“一個時代的史料搜集與文化積累,本該由政府部門或學術機構來承擔,但居然讓一位熱心的讀書人占了先,這實在是一個奇跡。對于那些不求功名、沒有稿費、純屬雅趣的投稿者及編書人,我始終心存敬意。在我看來,這是中國‘讀書種子不絕’的重要表征。比起今天諸多敲鑼打鼓、爭取到國家大筆投入的‘輝煌編書’來,我更懷念那逐漸消沉或已黯然退場的‘民間學術’?!保ā睹耖g立場、精神與趣味——顧編〈文壇雜憶〉合訂本序》,《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22日)
收錄一百八十余位歷盡滄桑的文壇老人憶往感懷文章的《文壇雜憶全編》,精裝六冊,約二百萬字,上海書店2015年5月刊行。為此,夏曉虹專門撰寫了《〈文壇雜憶〉及其編者》,刊《書城》2015年第11期,除了講述我們與他“神交”的經過,更以個人研究經歷,說明《文壇雜憶》的史料價值。顧國華的使命其實已經完成,但并非一切都很完滿,還是留下了不小的遺憾。在《文壇雜憶全編》序言的結尾,我寫下類似廣告的一段話:“金盆洗手前,他希望‘幫三十卷《文壇雜憶》原稿、封尊五和許士中手抄原本,以及六千封信件,一百六十余幅字畫找一個歸宿’,對于敏感的學術機構或圖書館人來說,這是個收藏并研究‘民間記憶’的好機遇,值得認真關注?!?/p>
不僅廣而告之,我和夏曉虹還親自出面,牽線搭橋,希望為這批寶貴資料找到合適的去處,也讓顧先生晚年生活有所安頓。他本人對此寄予厚望,接受記者采訪時也曾提及。翻看他去世前半年與夏曉虹的短信聯系,還在商討此事。可惜我們人微言輕,雖也努力爭取,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重讀我23年前的推薦文章《民間的記憶》,以下這段話今天依舊適用:“此等全憑個人興趣、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雅事,不出在八百年古都北京,也未浮現于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廣州,而是落實在歷來人文薈萃的江南,實在并非偶然。”這也是我對“共同富裕示范區”浙江寄予厚望的地方——這里的文學與文化,既有顯赫的名家,更不乏深厚的土壤。
中學故事以及春暉精神
向會議主辦方請假,解釋我為何急匆匆,趕往上虞春暉中學參加“長松長歌——紀念經亨頤先生誕辰145周年暨寒之友金石書畫展”開幕式,我就用了一句話:我是朱自清先生的弟子王瑤先生的學生,有義務共襄盛舉。這理由很充分,浙江人一聽就明白了。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此行并非春暉中學堅邀,而是我主動請纓。
事情還得從十八年前說起,那年我在《光明日報》發表答記者問,題為《中學往事,那青翠的記憶》(《光明日報》2005年5月18日)。其中談及如今的中學教育,都奔著高考而去,校園生活十分單調,讓人扼腕。因此,我極力主張把大學史的敘述,推廣到中學史的建構:“浙江上虞的白馬湖邊,1920年初,著名教育家經亨頤創辦春暉中學,邀集了一批新文化人,匡互生、夏丏尊、豐子愷、朱自清、朱光潛等,按照自己的理想辦學,聲名遠揚。直到今天,這所學校師生平等、學生自治、教學自主、男女同學等經驗還是我們的寶貴財富。春暉中學的鼎盛時期,不過五六年;這對于百年樹人的教育大業來說,時間太短了,但是這種教育精神很值得懷念?!?/p>
十八年后的今天,春暉中學的教育試驗,因夏丏尊、豐子愷、朱自清、朱光潛等人的生花妙筆,得到廣泛傳揚,春暉中學校園建筑更是于2013年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了文學與建筑的羽翼,春暉的形象得以迅速提升;但在我看來,關鍵還在教育理念——正是在這一點上,今人與一百年前的教育先驅拉開了距離。
為紀念朱自清先生誕辰120周年,我在《人民日報》(2018年11月23日)上發表《于秋水長天處尋味》,談及五年中學教員生涯鍛煉了朱自清的生活態度與寫作策略,其中有這么一段:“平常心是其最大的特色。他和他那批春暉中學、立達學園、開明書店共同奮斗過的朋友,如葉圣陶、豐子愷、朱光潛、夏丏尊等,都是低調的理想主義者,‘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短期看,并非耀眼的明星,但放長視野,不能不佩服其精神與毅力?!?/p>
春暉任教,只是朱自清中學教學生涯的最后一章,1924年3月赴任,1925年8月轉往清華,只不過家眷仍在白馬湖畔,1927年1月始舉家移居北平。借助朱自清撰寫于1924年的《春暉的一月》《教育的信仰》、1929年的《白馬湖》、1946年的《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我得以從一個特殊角度進入顯赫無比但又轉瞬即逝的春暉中學。這四篇文章作者生前均未入集,現收入《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很容易找到。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边@是朱自清《白馬湖》開篇的文字,與我當下境遇何其相似。今日的我,同樣是“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先參觀重建的仰山樓,眼下作為春暉中學校史館,證實當年“北南開,南春暉”的說法并非虛妄。再依次走過一字樓、大禮堂、圖書館、曲院等,一路聽校史館工作人員講解發生在這些老建筑里的故事。而后走出校門,跨過小石橋,來到此行的重頭戲,參觀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夏丏尊的“平屋”,以及朱自清故居等舊蹤。“晚晴山房”毀于戰火,如今的建筑是復建的,院子里有弘一法師的青銅塑像;其他三位作家的故居則基本保留原樣,只是略加修繕。古屋猶存民國風韻,配上門外的草坪與大樹,還有近在咫尺的湖水,遙聽朱自清《白馬湖》的訴說,你很難不沉醉在春風微雨中:“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里從墻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p>
當講解員指著墻上的畫作與書影,告知你豐子愷就在這個窗前構思創作他第一幅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以及夏丏尊就在那張書桌前翻譯名著《愛的教育》時,我明知是虛擬,也都不自覺地浮想聯翩。一百年前,就在這所偏僻的鄉村學校,居然集中那么多文化精英,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也在發展/完善自家的才華。有一點須記得,今天如雷貫耳的眾多文化名人,當初絕大部分剛出道,屬于今人所說的“青椒”?;谀撤N文化理想,集合于此,同心協力,從事教育改革實踐。
剛任教不久,朱自清便在??洞簳煛返?7期上發表《春暉的一月》:“我看不出什么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么防備,什么顧忌;我只照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全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對于教育者來說,“美景”加“自由”與“真誠”,近乎烏托邦,今天想來更是不可思議。半年后,朱自清又在《春暉》第34期上刊出《教育的信仰》。抨擊一番時弊后,文章結尾處,朱先生篤定地說:“教育者須對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于他的上帝一樣;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辈恢澜裉熘袊拇笾行W教師,有多少能支持當年白馬湖邊一介書生的暢想與信念。
1929年7月,已在清華大學教書的朱自清回望南天,遙想昔日友人星流云散,格外懷念白馬湖邊的雅聚:“我們幾家連接著;丏翁的家最講究。”(《白馬湖》)這里特別提及的夏丏尊,乃春暉中學黃金時代的核心人物。春暉中學之所以成功,得益于上虞富商陳春瀾的慷慨捐資,也得益于著名教育家經亨頤的精心規劃。但初創時期,具體操持校務的,其實是夏丏尊。
除了日常管理,發表在《春暉》第20期的《春暉的理念》(1923年12月2日),最能體現夏丏尊的教育理想。你是“生在鄉間的”,故有義務“至少先使聞得到你鐘聲的地方,沒有一個不識字的人”;你是“私立的”,故應該“豎了真正的旗幟,振起純正的教育”;你“無門無墻”,故有義務“多方接引同志”;你“財產不多也不少”,有可能“以精神的能力,打破物質上的困難”。至于1923年開始翻譯、1925年在胡愈之主編的《東方雜志》上連載的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長篇日記體小說《愛的教育》,日后單行本出版,更是風行一時,影響極為深遠。
1946年4月23日夏丏尊去世,朱自清撰《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提及理想家夏丏尊之辦教育,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春暉中學:“是夏先生約集了一班氣味相投的教師,招來了許多外地和本地的學生,創立了這個中學。他給學生一個有詩有畫的學術環境,讓他們按著個性自由發展?!比缃癜遵R湖畔“平屋”故居的展覽,也特別說明當初招聘教職員,都是夏丏尊看中了,溝通聯系,一切談妥,再請校長發聘書。這才可能保證聚集在一起的,是一批理念相近、意氣相投的朋友。只是理想雖好,很難持久,隨著匡互生等人的離去,夏先生也心灰意冷,轉往上海創辦開明書店以及《中學生雜志》去了。后世絕難復制的春暉神話,至此告一段落。
云松夜話與學術因緣
從紹興市上虞區春暉中學,驅車往越城區鑒湖街道云松村,大約一個小時。大部分是高速公路,即便下到鄉道,路也都很好走,看得出是認真整修過的。走到村口,我大吃一驚,會稽山下,云海深處,居然有這么藝術味濃郁的小山村。百畝茶園旁,千年古驛道,遠方的茂林修竹,近處的鄉村藝術館,老物件裝飾的景觀小品,粉白墻上掛著蓑衣,大字寫著“都市隱逸”,再就是“白茶清風無別事,我在等風也等你”;加上老臺門里的咖啡館,老民居改造的書屋,還有那棵標志性的1500年銀杏樹,若是秋天來,必定滿地金黃。如此一步一景,一看就是精心裝扮,時刻準備迎接八方來客。街道書記很得意地告知,這里原本是破舊的小山村,經由政府的鄉村扶貧,專家的藝術指導,村民共同參與,如今成了遠近聞名的網紅村,節假日,每天約有三千游客,城里人與鄉下人各得其所,都很開心。
我之所以跑來這里,緣于無意中參與了此地的文化建設。兩年前,有感于云松村文化底蘊比較單薄,當地政府希望在休閑喝茶觀山景之外,增加一點書香味道。于是由本地鄉賢、越生文化壽林芬董事長出面,希望我同意在她的祖居修建“平原書房”,里面陳列越生文化制作的圖書以及我的若干著作,以便城里或當地文化人前來休憩、聚會與聊天。有機會做好事,且不怎么需要出力,我自然點頭稱是。因窗外就是那棵千年銀杏,而銀杏別名鴨腳,我題寫了“鴨腳書屋”四字,如今掛在清雅的書房里。此前已有若干學生及友人探路,都交口稱贊,而我則是第一次前來觀賞。
為了讓我體會云松、紹興以及浙江的魅力,壽董約了幾位朋友吃飯聊天。馮君送來他主持編纂的《二十五史中的紹興人》,中華書局2003年版,仿古線裝本,甚是優雅。王君談及上海書畫出版社“中國近代藝術文獻叢刊”陸續推出,效果很好,讓人大為欣慰。高君則高談闊論,稱近現代史上,對中國政治、思想、文化、文學貢獻最大的,第一梯隊應是廣東、湖南、浙江,別的省份沒法比。作為廣東人,我當然感覺與有榮焉;不過,還是補了一句:從古到今都很精彩的,當推浙江。此語一出,本地朋友很開心,紛紛給我介紹他們的“最新研究成果”,從我略有知曉的歷朝歷代、各行各業之名人輩出,說到我不甚了解的地形地貌以及食物、習俗、思想、文化,乃至具體的越醫越藥、越酒越茶、越菜越瓷、越榧越蘭等,一句話,浙江這地方(尤其紹興)特別了不起。多年行走江湖,我已習慣官員及文化人對本地歷史、文化、人物的特別表彰。但這回說得如此確鑿,且充滿感情,還是讓我很感動。
看我表達真摯,不像是在敷衍主人,大家回過頭來問:是什么機緣,讓你近年較多參與浙江的文化建設?我想了想,學現代文學,且在北大工作,那么,長期關注魯迅與蔡元培,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更何況,我的第一本書《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1987),是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的;此后,還參與該社組織的一系列成功或不成功的學術活動。近幾年,更是承蒙浙江社科聯厚愛,邀我負責《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校注》,以及主持浙江文化研究工程重大課題“大家文萃”系列叢書。我本潛心著述,不申請任何科研項目,沒想到浙江社科聯主動邀約,且允許我變更規劃,自主設定研究思路與寫作模式,豈能不識抬舉?當然,還有前面提及的那套意義重大但前途未卜的“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眾人一聽,拍手叫好。
事后想想,千里之外,能與一個文學/文化大省深度結緣,也是很幸運的事。
(2023年4月2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