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證實了我的自由意志 ————青年詩人甫躍成訪談
李斌:你是從何時開始寫詩的?為什么在眾多表達方式里選擇了詩歌?
甫躍成:這個要看以什么作為標準了。如果分了行就算詩,那得追溯到連現代詩都沒怎么見過的初中作文課上。如果以拿出來給別人看不覺得難為情作為標準,那么大約開始于2005年。
許多想法或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不記錄太可惜了。詩歌在我這兒,并不是那么神圣,就是一個工具;湊巧的是,它正好是我唯一比較順手的工具。俠客們有使刀的,使劍的;就記錄方式而言,我是使用詩歌的。使什么不重要,學藝精了,都能成高手。
李斌:你的生活經歷對你的詩歌寫作有怎么樣的影響?
甫躍成:一個一直走運的人和一個一直不走運的人,面對同一件事情,看法大概是會不一樣的。如果他們碰巧都寫詩,我相信他們寫的也應該是不一樣的詩。我的生活經歷肯定對我的詩歌寫作有影響,但具體是何種影響,我自己未必能夠察覺到。
我不喜歡過于唯美的、抒情的、理想化的和不食人間煙火的詩歌,也不確定這是否與我的生活經歷有關。畢竟我的生活不是我喜歡的詩歌那樣,也不認為生活應當成為那個樣子。當然,我也試著跳出自己的思維局限,努力反思自己為什么對于一件事情會這么想或這么做;同時,也去努力理解別人為什么會那么想或那么做。
李斌:你認為閱讀與寫作是什么關系?
甫躍成:人類的知識、學問和思想絕大多數都以書籍為載體。一個不閱讀的人,他的認知水平和價值觀大概率來源于他周圍的熟人、同事或七大姑八大姨,再不然就是電影、電視和網絡資訊。在我看來,閱讀幾乎是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獲得深度認知的唯一手段。
一個寫作者在年輕的時候,可能會借著荷爾蒙的沖勁兒有一段“才華橫溢”的表現期;沒有繼續閱讀的習慣其學養的不足就會顯現,這個階段過了之后可能就寫不下去了,如果要硬寫下去,也往往是自我重復。每年在詩歌圈子里都會冒出幾顆新星,但曇花一現的幾乎占了多數,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我不能說曇花一現的根源都是學養不夠,但至少可以說青春期的沖勁兒確實不能支持他們太久。
如果把年輕時靠文學才華的寫作稱為“早期風格”,成熟后靠扎實的學養展示出更高的文學才華的寫作稱為“晚期風格”,我覺得正是“晚期風格”撐起了人類文學的高度。“早期風格”美則美矣,至于高度大約不怎么能談得上,而“晚期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大量深入的閱讀。
李斌:你認為你的詩歌寫作是一以貫之還是經過了什么樣的變化?
甫躍成:上學那會兒,我覺得形式很重要,怎么表達也很重要。因為從古至今,詩歌的主題不外乎那些,主題都定了,剩下的不過是形式和表達的問題。因此,形式和表達不重要,那還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在過去的十年中,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我發現“主題不外乎那些”的說法本身就欠妥。比如六朝詩人和中唐詩人的主題就大不相同,詩人甲也許永遠處理不了詩人乙的主題,而詩人丙的主題則可能是開創性的。不同時代的詩人和不同風格的詩人不僅是在相同的內容下比形式,更是將內容本身作為比拼的對象。由于認知上的變化,落實到我的寫作中也自覺地有了相應的變化。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也許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毫無改變。
我現在覺得,一個寫作者要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突破自我,其實是一件挺難的事。孫悟空再怎么七十二變,終究還是那只猴子。人可能一輩子也跳不出自己的“小牢籠”,但不管怎么說,努力嘗試往外跳一跳總是好的。
李斌:詩歌在你人生中占什么樣的位置?
甫躍成:我前面說過,我是使用詩歌的。詩歌在我這兒占的位置,類似于刀在刀客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刀客未必日日耍刀,但是刀客之所以為刀客,則全是刀的緣故。
詩歌創作在我的生活中占比不大,但是它給了我一個身份。父母給了我兒子的身份,女兒給了我父親的身份,單位給了我員工的身份……人的一生中,身份不可或缺,然而正因不可或缺,反倒時常被人忽略。這個時候,詩歌給我的身份就被凸顯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講,甚至成了我唯一值得一提的身份。
我寫詩,這件事可有可無,并不是非做不可。正是寫詩這件事可有可無,不僅證實了我的自由意志,也讓我顯得不那么渾渾噩噩。
李斌:你喜歡什么樣的詩歌,你認為什么樣的詩是好詩?
甫躍成:我喜歡的詩歌各式各樣,很難說它們可以歸入某個共同的大類;如果一定要概括一下,能讓我記住的詩都是好詩,我都喜歡。這是一個聽起來不高、實際上很高的標準,那些沒有鮮活內容和自身創見的詩,都會被歷史淘汰。
李斌:在寫作和閱讀中令你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令你最愉悅的事是什么?
甫躍成:閱讀中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層面,一種是思想層面受到的沖擊;另一種,則來自表達層面。思想層面的好理解,對于表達層面來說就是我覺得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別人三兩下就說清楚了,而且歷歷如繪,宛在目前。比如“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能抓住細節已屬不易,能用一句話描摹出窮形盡相更難能。又比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我沒在廣闊的水面上看過日出,但這句詩讓我仿佛親眼見到了一般。再比如“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等這些在中小學時背過的詩句,因太過熟悉,往往不太關注;仔細琢磨后,真是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過去的詩人居然把許多難于說清楚的事情給說清楚了。
我在每次下筆前,要寫什么心里早就有想法了,寫作不過是把想法落實為文字的過程。可惜多數時候,落實為文字的結果不盡如人意,要么想了十分,只寫得出七分;要么想的是正北,寫出來卻成了西偏北。如果某首詩寫出了所想的正北,我能為此興奮大半天。
李斌:你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有什么要求?
甫躍成:簡單地說就一條,詩歌要有內核,把語言的外衣脫掉之后,還能剩下一些東西。具體說就是要先有想法后有詩,有事說事,沒事閉嘴;千萬不要像翻拍電視劇,把陳詞濫調換成自己的話重說一遍。陳詞濫調換一千個說法仍是陳詞濫調,而扎實的內核才是一個詩人觀察和思考的結果,就算包裝得有些粗糙,仍有希望為世界貢獻一點新的東西。
李斌:你認為詩歌與其他文學或藝術門類有怎樣的關系?
甫躍成:很難想象一個詩歌寫得陳腐的人,小說可以寫得先鋒。某一文學或藝術行當的佼佼者換了別的行當,可能一時半會兒撿不起來,或者比較生疏;可一旦進入狀態,我相信表現不會太差。這類似于武林高手,只要內功深厚,使用何種兵刃過招都有勝算;內功不行,即便手握倚天劍也白搭。我認為多數文學或藝術門類,都是作者思想的出口,以思想為樞紐,可以相互貫通起來。譬如表現主義,既有繪畫的表現主義,也有文學的表現主義;繪畫與文學的藝術門類不同,但是通過表現主義可以獲得藝術的統一。
對詩人和作家進行跨藝術門類的觀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比如魯迅,不但小說和雜文寫得好,學問也做得出色;王維的詩、畫、音樂,無所不佳;李白傳世的墨跡雖然罕見,但《上陽臺帖》飛揚剽悍,與他的詩歌如出一轍;王羲之的書法《蘭亭序》寫得漂亮,作為文章的《蘭亭集序》同樣堪稱佳作。很多大文人、大知識分子,當一個藝術門類容不下他們的才華,就會外溢到別的藝術門類,在別的藝術門類中再次印證他們才華的優良質地。
李斌:你對以往的寫作狀態滿意嗎?什么樣的狀態會更令你滿意?
甫躍成:不算滿意,但還可以接受。我經常是寫一段時間又停一段時間,長的時候停個一兩年也曾有過。長期不寫作,我會有一種焦慮感,但如果那段時間我一直保持著閱讀,就會覺得時間也并沒有浪費,焦慮感會減輕很多。
早些年我曾幻想找到一種批量生產詩歌的方式,就像習得一門技藝,一旦會了就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輕松,想寫多少就有多少,而且還能保證質量。事實上,我的想法又錯了。每首詩歌都有其獨特性,并不是對以往詩歌的簡單重復;每新寫一首,便是開始一份新的工作,即便上一首寫得順暢,并不意味著這一首不會磕磕絆絆,半途而廢。所以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新手,找不著“老師傅”的感覺。
我最滿意的狀態,就是把停下來的時間縮短一些,不至于連續幾個月顆粒無收。
李斌:你的工作、生活狀態與寫詩有矛盾沖突嗎?你是如何看待處理矛盾與沖突的?
甫躍成:我覺得最大的沖突是沒有時間。我每天要工作,帶孩子,做家務,忙完各種雜事一般就晚上十點多了。躺在床上想看會兒書,但一不小心就瞇了過去,這一天就算過完了。我越來越理解為什么有些朋友和同事,在孩子長大了之后會空落落的,百無聊賴。因為帶娃擠占了他們太多的時間,就算之前有什么興趣愛好也差不多給擠沒了,多年以后想重拾舊愛,已經很難。
其實這也沒什么好抱怨的,畢竟現在的中年人都是這個狀態。生活似乎本該如此,而我能做的就是像電影《千與千尋》里的小女孩,努力記住自己原本的名字,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讀書,不要忘記寫詩。但是有沒有這種可能,真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少了跟外界的緊張感,反倒寫不出來了呢?
李斌:你對詩歌寫作有什么計劃?你希望自己將來的詩歌寫作往什么方向發展?
甫躍成:我不知道我將來的思考會有怎樣的轉變,也就無法計劃將來會寫怎樣的詩歌。唯一的計劃就是要堅持寫作,別間斷太久。
杜甫流傳下來的詩有一千四百多首,李白有九百多首,王維有四百多首,李商隱有六百多首。一位詩人有幾百首詩能留下來,完全足夠支撐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詩人。如果我一生也創作幾百首詩作,分攤到三十到五十年來寫,其實也不用著急著每年寫得太多,關鍵還是質量。
至于發展的方向,我希望還是能在內容上有所突破。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見到的,還是想到的,只要值得寫,就放手去寫;無論是什么主題,還是什么感悟,在內容上我都希望用詩歌清晰、準確、簡潔地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