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騎手 · 九人聯展 《草原》2023年第2期|曉角:淡綠色的馬
| 編 者 按 |
2013年,《草原》策劃推出“草原騎手·九人聯展”欄目,優選內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進行重點推介,以凝聚和呈現新一代寫作者的新氣象和新表達。時間的長河奔入2023年,我們欣然看到這九位作家創作質量和影響力穩步提升,并已日漸成為內蒙古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時隔十年,“草原騎手·九人聯展”欄目正式回歸,一批文學新銳正如騎手般在文學的草原上策馬揚鞭,讓我們共同期待他們以作品傳遞新一代寫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學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長發展的重要陣地,積極為青年作家提供嶄露頭角的機會,是一個雜志的職責所在。這一年,請記住他們的名字:阿尼蘇、鄧文靜、胡斐、景紹德、李亞強、劉惠春、蘇熱、曉角、謝春卉。
馬與人類的關系可以追溯到數千年,歷史上馬與人類的故事俯拾即是。堂吉訶德騎馬周游世界,尼采抱馬痛哭,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這些歷史上的經典故事,讓我們更加確信,馬與人類的關系之密切。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馬象征著愛、耐力和自由。本期推出的《淡綠色的馬》為沒有雙腿的“我”插上了一雙翅膀,作者寫了一封情誼綿長的信,語言詩意中又帶著幾分悲愴。苦難無法逃脫,那是人的宿命,但淡綠色的馬會帶著你去到想去的地方。或許以夢為馬才是作者的旨意,我的所有的揣測也只是個人的偏見而已,還是來品讀她的作品吧。
1
我從來沒擁有過一匹馬,也不曾學會奔跑,學會站立,可是我那匹淡綠色的馬,常常出現于我生命中。
阿冬,此信提筆時,我正在夜晚靜守我的鄉村。
微冷月光里,我正如當年你去南河邊救回來的小魚,在玻璃罐中略略浮動,傷感生平。有幾年,烈日炎炎的七月,村莊大旱,干旱停住了所有的流水。盛夏,河道鮮血枯竭,淤泥龜裂,我們最愛的、小小的南河只剩一渠死貓、亡狗、故物、空螺。但那些幸運小魚是那么可愛,條條聰明地躲進泥巴里呼吸,等一個矮矮的小姑娘手捧清水,一一尋找它們。南河小魚生于秋鎮水庫,破卵,呼吸,混混沌沌,直到某天被排放到貧寒鄉村,開始濕冷的一生,疼痛的一生,正如我一般。
你也有家,那間小小的危房,里外三間,房頂下墜,玻璃碎裂,木頭朽爛,土坯做的院墻極舊極矮,什么都攔不住,你和我說,你生命里第一個記住的景象是一場深夜大雨,閃電一條條殺開天空,你當時坐在炕上哭,哭得嘔吐、發抖,但沒人管你,雷雖大屋里還亮著燈,土墻流淚一般往家里流進雨水,突然“砰”的一聲,在地上抽煙的父親掄起燒火棍,把燈泡一棍子打滅了,燈滅了,黑暗里只剩下雨了。
可就是如此的家,你也是個非常快樂的孩子,一雙小手,用一下午時間翻找墻角廢墟,翻出一個個清亮玻璃瓶,那堆廢墟是你用整個童年收集的,塑料瓶、廢紙箱,以及無數玻璃,你父親讓收集它們賣錢,這些瓶子曾裝過冰糖、裝過橘子、裝過泥巴,被丟棄后,幸運地遇見你的小手被洗干凈,恢復透明。裝上水,裝上小花、青草,養南河我們的小魚。那時整個夏天,我的女孩阿冬都在給我捕魚,捕蟲、蟋蟀、蝴蝶,一罐又一罐,一瓶又一瓶,玻璃罐們在村子濃重的陽光里如一個個剔透燈籠,發散小小自然之光,擺滿我的家,我不能自己走出的家。
你總是笑著,瘦小單薄如一片冬葉,小臉臟污,眼角結厚厚的淚痂,一年四季穿著仿佛流浪的衣服,青春來臨之前,幾乎沒人留心過你是個女孩子,但你永遠是我心里第一個女孩子,我小小的花朵。
阿冬,你經常需受各種皮肉之苦、摔傷、撞傷、病痛、勞累,他們,你父親,或許還有我叫不上來的大人,我永遠不會,也永遠難以站起身平視的大人,對你下手那么狠,把你一只手提起來,提一只貓那樣,一只死貓,怎么知道痛,提起來,摔到地上,又看你還會不會哭,或者用褲帶綁住你手腳,綁出一條打滾的小泥鰍,怎么抽打都不會碎,不會死,只要一沾水便還能游走。
阿冬,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童年里你我沒有性別之分,站著的和坐著的也沒有距離,你常在我面前脫掉小小的衣服,給我看新的、舊的傷口,父親在什么時候打了你,你又怎么不小心讓自己受傷了。這些直讓我心如刀絞,淚流滿面。見不到你時,我每刻都渴望著從土炕上站起來。有一天,我在恍惚中感覺你正在受苦,我站起來去找到你,擁抱你,把你扶起來,把臉貼在你沾了血污的小小肩膀上哭,然后喊來我的馬,我病體中生來牽著的馬,淡綠色的馬兒俯身讓健康的我們騎上它,飛奔到遙遠的草原上。這種渴望幾乎讓我瘋魔,以至于在你面前時忍不住落淚。
我永遠記得那年,一個淡綠色的春天傍晚,河已經開了,魚兒又浮現水中,一冬結束時我窗臺上什么都沒有,我們的一年在春天正準備開始,無數魚,無數野花、螞蚱,無數你的笑容正在來的路上。可那個傍晚,第一次,你在我門外挨打,慘叫痛哭,夾雜幾聲村人的勸說,你父親醉酒的臟話,聽得我的心痛苦崩潰,阿冬這次真在我門外受苦,可是我是殘廢。那一天成了我至今的夢魘,常出現在我夢里,痛不欲生。“別打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在炕上慘叫,大哭,腿痛劇烈,骨頭發熱,已經殘廢的經絡在跳,是,我一定可以讓腿站起來,跑出去,去救你,骨頭在動,在痛,快了快了,這雙腿要好了,猛然我看見自己站了起來,站在地上,我來救你了,我已經走出屋門了,地上磚頭是踩在腳下的,嗒嗒響,“誰都不許傷害她”。阿冬,你好像也在門外聽見我了,我的腿在往出長,長出觸角,新骨新肉,我真的在跑了,猛然,我摔倒于地。
淡綠色的馬也摔倒了,在心底悲鳴。
我沒有長出好腿,我有的只是兩大條可怖肌瘤,你就在我門外受苦,可我救不了你。
迄今為止的多年中,我無數次試著站起來,無數次失敗。
于是我再也沒有站起身過,那個春天之后,你在我門口哭號之后,馬就在我身體里病倒了,那淡綠色的馬,夜夜悲嘶,讓我在噩夢中熱淚滾滾,那天之后我常感覺身體里某根骨頭真的斷了,關在門外的是你,永遠走不出門的是我,每個夢都如此。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你不再挨打,甚至一度帶著我離開了鄉村,我還是常常在你面前悲嘆,有時只要一看到你的背影,便悲傷難當。
阿冬,我今天想起秋秋了,她在天國應該又長高了一點,長漂亮了一點,聰明了一點,曾經我在那座小小的小學門口等她,從鐵柵欄中間望她,多可愛的小學啊,有很多可愛的孩子,我們的秋秋是住在積木里……我還記得你第一次領我和第一天上學的秋秋來這所學校,那段日子特別開心。阿冬,我們的孩子終于能上學了,但你給我換上新衣服,推著我走出家門那一刻,我說算了吧,秋秋是站著的孩子,會跑會跳的孩子,不要讓那么多人看見這可愛小女孩有個站不起來的爸爸,你在我上方愣了一下,一時神傷,但轉而又像小孩一樣笑了,“沒事,秋秋雖然有個又窮又普通的媽媽,但秋秋有個不一樣的爸爸,她會是快樂的人,她是獨一無二的人。”你說完這句話強顏歡笑,把我一路推到學校門口,秋秋那時六歲,身體還未發覺異常,她似懂非懂,在身前領著我們。
阿冬,人生至此,我還是想說,哪怕無恥地說,秋秋于那個春天離開我們時,我是個勇敢的爸爸。
2
我有一所小屋子,它常常下雨,有幾年屋里下的雨比門外更多,墻壁洇濕,如秋秋小時候大片大片的尿漬,連續陰天時屋頂也會漏雨,一滴一滴,地上放臉盆,放碗,整夜打鼓,整夜心悸難眠。玻璃窗常灌進四季的風,從每個縫隙進入,在我家,常能感覺到小小的風。后來有一天,你從工作的廠子帶回來好多舊報紙新報紙,要把窗子貼一遍。我坐著燒水熬面糊,往這些沒有人閱讀的信息上刷漿,你從我手里接過,把玻璃縫全用報紙糊住,不僅窗戶,墻角也糊滿報紙,永遠不會有人看的報紙,成了我們家的一道皮膚。
有一天,母親挑水時摔了一跤,我透過窗戶看見她螞蟻一樣挑著扁擔,從院門走進來,一階一階上石階,忽然猛地栽倒在地,站不起來直把自己滾成泥人,但她始終沒發出一聲喊叫,只是變成泥人后在地上呆坐著,一動不動,鄰居聽到我的喊聲才把她扶起來。那段時間我開始學習編織,母親步行十里山路,去那個當時因所在偏僻遲遲未改名成小賣部的“供銷社”購買毛線,紅毛線,綠毛線,柔軟的粗毛線云朵般溫柔,她把這些東西給我看,又找出幾根鐵簽子,把著我的手教我編織,我有十根不干重活的纖細手指,母親常說,這樣的手天生便該編織東西。我起先不會織,織著織著就錯了,我和母親說放棄吧,干不成的,母親沉默,然后猛然在我身上擰一下,我一動不動,經常是她失望地哭了,我又獨自織起來。大概兩個季節后這種編織技巧才熟練,我一個結一個結地織圍巾,織發帶,織手套,又熟練地織花瓣、綠葉、波紋、花邊,織得顧不上吃飯,忘了睡覺,母親過一段時間整理一下我的作品,疊好包好,坐火車拿去秋城的大街上賣,被城管趕得灑了一地,她撿回來又送給周圍山村的老人,在我少年時期穿手織衣物的人其實已經不多了,但每次母親整理時都滿懷希望稱我手藝好,要永遠織下去。
我織了一天又一天,把整個少年時光都織了進去,并不求回報,只圖一點還活著的感覺。其實我和母親心里都知道,在我們寂靜村莊外面這些織物沒人會買。
阿冬多年后,你帶我離開村莊,又離開秋城,住進異鄉的清貧小屋里,這些織物又給我的人生帶來一點新跳動。
那是一個灰青的初冬,我們第一天來到新城市,第一次見到當時已經是老房子的小屋,前屋主是個溫實人,慷慨以三分之一的錢把屋子租給一個廢人和他的妻子,收拾東西時還熱情地幫我們打掃衛生,小屋的每一個地方都落了重灰,墻角,桌面,你在冷水里擰手巾,踩著椅子用一天才把玻璃擦亮,我坐在床上像弟弟般看你勞累,你自幼習慣勞苦,好似在我有記憶前你就這樣陪伴過我,比照顧自己的孩子更辛苦地照顧我,后來我生出記憶,你便整整衣冠,和我重新認識一次,同我做好朋友。
阿冬,你永遠都是好的,不會哭,不會生氣,也永遠接受所有傷害,所有挫折,現在想想,我認識的女人里只有兩個可謂是故地村莊的精靈,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永遠愛我的阿冬。在你們的堅忍中,我永遠自憐自己的疲弱殘軀。
那天我努力想為新家多干點什么,但只拭完桌子你便讓我休息了,我看著屋子發愣,異鄉陽光就灑在窗臺,這里冬天似乎比故鄉更溫暖。我想,終于離開村莊了,也許不會回去了,童年記憶已經淡得像水,痛苦都過去了吧,以后會越來越好,一定會越來越好,我是個正常人,我和你要有孩子,甚至我有可能站起來。想了會兒好事,又想到自己現在并不能行走,未來也許只是從一間屋子逃到另一間屋子。
我們在小屋里開始新生活。早上六點,我認真聽著你在我身邊悄悄起床,下地,打水擦一把臉,找出家里的食物做一點每個村婦都會做的早飯,你吃完了,找個碗小心扣起來,然后出門,我聽見那聲盡可能輕的合門,睜開眼睛望著屋頂。你又去受苦了,在每人每天足足要作十二個小時的工廠。無數個阿冬被釘在流水線上,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被碾碎、分揀、融化、銷毀、打包送走,送進無盡的城市盡頭。我一個人在家里想著這一切,感覺溺水般無助,我的淡綠色的馬在我心里悲鳴。
晚間你回來,我告訴你我想重新拾起來編織,當年我織的衣物是各個村莊都稱贊的,不能站的人雙手都堪用,權當試試,說不定真的會換來錢呢。你勞累的臉泛起光來,幾天后你在周日用你的積蓄為我買回一大堆各色毛線,還買了粗細不同的竹簽鐵簽,我興奮地織起來。這里不是鄉村,沒人穿毛褲,我織的大多是裝飾品、手套。每天早上你出門時,我便起來織,你在夜里告訴了我好多城里人的喜好,他們穿慣最新潮的衣服,就忘了土布的可愛花紋,適應機器做所有東西,自然好奇人手能做出來什么新花樣。我明白該織什么了,我織一張小方毯,把前一個周末和你在公園看見的一圃石竹花織進去,花瓣紫色,花心藍色,葉子白色,每朵都是立體的,方毯除了花朵的部分都是墨綠色。我織一塊杯墊,放在人家桌子上要素雅,就織幾個靈秀可愛的小天使,人見了肯定沒有不夸的。三天織完一條圍巾,用駝粗毛線,厚重溫暖,圍巾上織滿了鏤空楓葉,楓葉并不相同,從春的葉苞織到初冬的枯枝。我還織了好多手套,給女孩子戴的在每個指尖上織了小愛心,給男孩子戴的手心上織了小風箏。
一個周末,你把這些織物用紙箱裝好,帶出了門,你先去找你的工友,先把自己丈夫聊成一個純良、細膩、命苦但天生懂體貼人的人,又把自己殘疾丈夫的編織手藝夸耀得神乎其神,那些女工睜大好奇的眼睛時,你再拿出我一件偏好的作品,女工們一個接一個拿去觀賞,其實這可能就是她們母親的手藝或她們自己的手藝,但還是在你面前表露贊嘆:織得真好啊,一個男人織得比女人好多了。你眼神發亮,終于有人稱贊你丈夫了,我在家都能看見你激動地擺弄手指,“那,王姐,李姐,你們家有孩子,能便宜買雙他織的手套嗎?看著給,給多少算多少,就這雙有小點地梅的,多適合小孩戴,手織的又耐用,經洗,我們家的窮樣子你也知道,真希望多有一點辦法。”你聲音越說越小,臉越說越紅,女工們看著你,感覺如果拒絕這個任勞任怨的妹妹是種罪過,于是王姐欣然收下,掏出十塊錢遞到這苦命妹妹手里。你于是一整天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下班回到家,你進門就用擁抱布娃娃的大力擁抱我,眼淚汪汪感嘆為什么先前在秋城沒有人賞識我的編織手藝,還是城里人識貨,王姐人也好,有眼光,現在好了,有第一個十塊錢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咱們日子就好過了。
那段日子真是幸福啊,你受了王姐的激勵,在周末跑遍你在這座城市知道的大小攤鋪,你并不善于交際,你那種笨拙、羞怯和悲切神情,在你哀求別人時表現得淋漓盡致。于是幾個周末后,你帶回了好消息,離我們有公交車幾站遠的一個小店想要一點手織的桌墊和小飾品,越新奇越好,還有一個菜市場也想要試試手織的沙發墊子會不會有人買,不過要厚一點的……
我們的日子突然被陽光充滿,你拿出你十四歲開始打工積攢下的一點錢給我買更好的毛線、金線、綴珠、彩絹,你甚至催著我學會繡花,好做出更美的東西被人家喜歡,我是那么讓你驕傲。早上你出門,留下整個白天給我不停編織。直到天黑,門輕輕一響,阿冬回來擁抱我,在夜晚,你會給我講更多的新花樣和美好的一切。一件一件織品賣出去了,小買賣老板們和你談起有小孩戴了我的手套喜歡得活蹦亂跳,某個穿著富貴的女人一次訂了一整套手織沙發墊子,出的錢甚至比專賣店還高一點,你說有一天你拿著一片織了星星月亮的小墊子路過藝術學院,有個學生出來要去看,直贊是藝術,居然問可不可以見見織它的人。那段日子常有驚喜,我仿佛不是個沒上過幾年學的殘疾人,而是一個深居在珠寶盒中的藝術家。那陽光充沛的日子里連開門關門都是喜悅的。
那個金子一樣的冬天過去了,春天一天天濃起來,空氣輕柔泛綠,我望著小屋窗外,在村莊,冬天特別長,立夏樹木才長葉子,這里的孩子們受凍少,再有一個禮拜他們就扔掉毛衣、圍巾、手套,去曬太陽了。我自作多情地想,也許在我窗外出現過的孩子都買過我織的衣服,下個冬天來了,父母還會給他們買我新織的東西。一天上午,你突然打電話說今天不上班了,要帶個新交的朋友來家里,你從來不請假,我不知發生什么了,想你這朋友見了我會不會嚇到,忙起身安排午飯,心莫名咚咚直跳。中午,果然有個穿著奢華的女人和你一起回來了,她看著有些年紀了,盤頭,化了妝,氣質很冷,女人進門細細掃了一眼小屋,又把我打量一番,開玩笑似的對你說,“看來這挑毛線還真累人,他都憔悴成紙人啦。”你自嘲說,“沒事,他從小就那樣。”“我見過好多不健全的人呢,可有保養得好的。”女人說完這話我看著她不冷了,是潑辣了。
餐桌上三個人分開坐,女人瞅了眼我的飯菜,一筷不動,你向我介紹這是顏姐,做高級服裝的,她在小攤上看見了我的織品,想問問能不能以后把織品只供給她,她說織什么織什么,可以織衣服配飾,也可以給衣服設計有織物的部分,我的織物已經不是挑毛衣那么簡單了,是藝術品,應該用在更高級的地方。
女人笑著說,我和你會開始新生活。那頓飯,那個女人現在想來其實不可信任的地方太多,但當時,富貴女人在餐桌上與我們越談越熱,臨走時她拉著我的手說“你的東西像是拿心織的”,我為這句話激動了好久。
于是,我所有的織物都被你送去給她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一冬來積攢下的一點錢財也拿去給了她,太久了,我記不清富貴女人講的話了,是因為什么……奪走了我們僅有的一點東西。
我只記得日子里的陽光自此消散,只余周身寒冷。整個春天,我看著小屋窗欞上日日滋生青苔,一點一點吃時間的心。有一天,我用一只碗在窗邊種了一碗小麥,用的是你冬離家時珍藏的麥種,青綠生長時,我淡綠色的馬在碗中熟睡,窗外落豪雨。
異鄉,是深夜聽到的場場豪雨。
我的阿冬不相信我注定貧寒,興沖沖把四處搜集來的奇跡故事講給我聽,某女幼時受重傷,雙腿皆斷,從小乞討生活,在師傅鞭下學藝學雜耍,轉缸,頂碗,吞劍。十年后此女果成雜耍大師,名遍天下。
廣東某地,一男孩小時喜光,見電網火花燦爛伸手觸摸,雙手皆無,十五歲時立志自學識字,每日從一二三開始至天地人終,三年后已能用嘴叼筆自寫文章,每篇文章不過幾百字,但情物都具靈氣異常,后經人引薦至大刊,發表后引起轟動,無手人一夜間成名作家,作協開大會,點名叫他……
你給我看這些故事,想用這些生命并不貧寒的人的傳奇打動我,好讓我不再多病憂郁,能和你一起扛住生活的重擔,可是我永遠只能是我,指間沙粒不握自失,注定最后一無所有。
3
阿冬,我要給你寫一封鄉間的信。以后無盡歲月里,這封鄉間來信會永遠停在去你手中的路上。筆尖沙沙行走,村莊蟲鳴細弱,我的馬靜臥在我身邊,眨著淡綠色的眼睛。
此時正是秋月如霜,中秋后圓月掛在天上,又亮又凈,為人世落下無盡月光雪。深雪里,莊稼沉默不語,它們會在一月之內完成收割,離開田野。藏進我記憶中的牛車依舊悠悠,玉米黃葉灑落一地。胡麻的手一捆捆放上車,土豆的心一筐筐落下窖,玉米的骨頭放上房頂,農人也回家,把牛車和墻靠在一起,靜守第一個冬日來臨。
阿冬,我多么想在我的村莊再認出一個朋友。可在秋天,我只找到了我自己。
近來回憶你我小時候,竟從沒覺得秋天孤獨過,只記得那時的秋是薄的,永遠如孩子眼中一縷陽光一般薄,一絲土屋窗縫的風般輕微,天下沒有事物會懼怕這縷陽光,這輕風,那時的秋還沒長大,威脅不到人。那時的秋,是秋天的小時候,它長大像你我長大那樣需要很多年。
其實對現在的我來說,站立的日子并沒多么難忘,甚至變成殘廢時的痛苦也在漫長歲月中淡化,如今我明白人各有命,兜兜轉轉最后終回起點。我天生是個無用的孩子,一個更適合坐著的廢人,曾經我為這些話憤怒,現在只覺傷感。念及以往,只有你和母親讓我為自己的缺陷羞辱難堪,無用,不可能給你們一點實質報答,永遠只是你們的累贅恥辱,尤其是你阿冬,我記得你第一次和人說出自己有個殘疾丈夫時的樣子,而那次正是我們結婚。那是個春天,樹葉剛剛生出一層綠霧,你推著舊輪椅把我推進小小的民政局,我的淡綠色的馬也一路跟來。你穿一身紅色衣服,頭發高高盤起,打遠處望,你整個人像一顆棗,我們一路說笑,民政局里的人忍不住對我們投來好事的目光。到了登記處,年輕的女工作人員朝我們抬了抬眼,“他,腿咋了?”她擺弄我們的身份證,和你閑話,你眼神愣了一下,平靜地回她“他腿不好”,便再無話。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你眼里的喜悅沒有了。
呆滯的工作人員給我們登了記,在你傷感目光里,我們終于成了大人,成了夫妻。
我們當年很年輕,幻想什么都完美一點,結婚后幾個月內我問了你多次為什么要在大喜之日面露傷感,你說你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回家時傷感就結束了,想不起為什么傷感。
今夜,我又審視自己的雙腿,作為腿它們不會站立,作為死物而又永不會脫落,可它從童年某天起伴隨我至今,同我一起呼吸,一起痛苦漂泊,日后也自會陪我入土為安,與我同時腐爛。
阿冬。我要告訴你,如今我不再記恨我的腿,因為在村莊前半個季節的某一個澄澈黃昏,我獨坐田間,淡綠色的馬在我四周奔跑,月光般的馬淚從它淡綠雙眸唰唰落下,屬于雙腿的那孔心竅在心里隱約閃一下,我明白了,它們其實和你一樣,早早出現在我生命里,也是我的另一本體。
還記得秋秋走的那一年,你和我生了一場重病,小屋也病了,日光灰暗,春風孤苦,整整一年,從我窗外走過的一切都是紙人紙馬,竟沒有一秒不在煎熬。你徹底被打垮了,一生積起所有苦痛在那一年日夜煎熬著你,你連著幾天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所有的時間用來枯坐,打架,痛罵我,痛罵你父親,痛罵村莊、工廠、世間疾病,也用臟話痛罵自己。一個下午,你出了門,在沒有腿的人去不了的地方你哭到咳出血來,然后回家。整整一年就這么過去,第二年,我們終于沒有一句話可說,你還是滿身是疤去工作,我還是天天織毛衣,我心下明白,一切都結束了,我和我的阿冬結束了。
我的秋秋一歲時,我找朋友弄來一棵小杏樹,和你一起栽在小屋窗下,我每天給小樹澆水,每天都抱著秋秋來看纖弱的杏枝。春天來了,小小杏樹竟奇跡般開出一樹蝶翅般的小花來,按說杏花得長幾年才開,你說一定是小杏樹喜歡咱們秋秋,就早點開花讓秋秋高興。是啊,真是奇跡,如今想來,秋秋雖那么早便脫了苦海,倒也飽看了幾回杏花。小屋蕭瑟,滿樹花兒通透粉白,在春風中美得像要飛走,我把秋秋放到樹前,她穿著我織的小粉線裙,梳著小辮子,可愛得令人心碎,杏花被風吹落,落在她頭發上,牙牙學語的小嘴邊,花瓣變成小蝴蝶,小蝴蝶圍著我的秋秋,她踮起腳來撫摸它們,那些偉大的春天,我在門口看著秋秋,直看得無端淚涌。
回到村莊后,秋秋又頻頻飛來我夢里,三年前,杏花又開,她八歲了,瘦得像只小貓,病苦,藥品,刀,針,讓我的秋秋永遠長不到小杏樹高了,永遠停在春天一朵杏花上。她每天都哭,躺在病床上喊爸爸,讓爸爸帶她回家,每時每刻我心如刀絞,秋秋在醫院時我的馬離開了我,我眼睜睜看著它淡綠色的影子遠去,于是你,我在咱們的秋秋人生的最后一個春天把她從醫院救了出來,再也沒同意你把她送回去,秋秋去世后,世上沒有一家醫院不是讓我心慌的地獄。
我整天整夜陪著秋秋,守著秋秋,在她枕邊飲泣,回憶她生命里每個春天,窗外杏花又開了,朵朵如天使欲飛,有十幾天我不讓任何人靠近秋秋一步,也不讓你靠近,你大哭,罵我,跪下來求我,都沒有用,杏花片片入泥,秋秋緊緊依偎著我,我再不會錯過她一刻。
整個春天,我的廢腿都在發痛。
如今回憶,秋秋屋前的杏花是有靈性的,花見秋秋,秋秋見花,秋秋走了后那棵已能結杏的小樹我本想砍掉,但它自己悄悄枯萎了,秋秋是杏花精靈,她于春天結束時飛向天空,我也不再喜愛任何花朵。
她留下的每一個片段被我哭夠了,想夠了,剩下的感情只有看著長空發呆。
所以,當我意識到結束已然來臨,多年相伴的記憶反而讓我莫名釋然,既然什么都有盡頭什么都會結束,那倒不如讓我帶著秋秋賜予的一點記憶回到生命最初吧,村莊清寂,南河無水,我又聽見黃昏的低語,秋秋在新月里擁抱我,我淡綠色的馬永遠臥在我身邊。
4
天空下起小雪,枝上有鳥入睡。
初冬已至,大地龜裂,阿冬,你還記得過去村莊的雪嗎?那雪下成畫兒了還在下,下成災了還在下,每片雪都如南河的魚兒一樣從天空游來,一夜不停,房頂上堆了厚雪,有時忽然“咔嗒”一聲,那房子就塌了,一個女人睡夢里被埋進去,人們吃完早飯才發現她。樹林里堆了雪,滿樹柔白,枯木美得像開了杏花,凍僵的鳥兒石頭般掉下來,有野狗一天在林子里撿,天太冷了,牛羊出圈,冷得打噴嚏流眼淚,像小孩一樣。整個冬天都在下雪,農人每家院子都倒插著掃帚,似乎真的能掃出晴天……
雪化時整個村莊化成一攤泥水,每家每戶的死物、垃圾、破衣服、豬糞狗糞都流到街上,所有的骯臟都被雪帶出家門,只等一點點消失于時間。屋檐流臟水,鳥糞沖下來結成冰錐,不懂事的小孩拿來打仗,打輸了哭著回家找媽媽,有個女孩從小就不哭,她出生在雪天傍晚,時正大雪紛飛,也正夕陽隱現,在她的哭聲中每一片雪花都是游在天空的彩色大魚。
于是人給她起了個名字——阿冬。
我的阿冬從小就堅強,她從不生病,從不哭,五歲踩著凳子做飯,把手燙了,不敢告訴她的酒鬼父親,悄悄往手上抹醬油,傷口腐爛一年才好,她從小就善良,南河太小,天氣無常,河水干涸,無數游魚困在河底,她用清水和玻璃瓶救了魚兒,魚兒有靈,便永遠護佑她。有一天,她認識了一個一輩子只能坐著的小男孩,她陪了他大半輩子,像守著一場雪,終于有一天,別離來臨,漫天清雪化成了無數光陰,淡綠色的往昔光陰。
于是阿冬,此刻下在我村莊的雪已不再悲傷。
粗鹽般的雪灑下來,我像從前坐在小屋里那樣,靜看窗外清雪越下越大,漸成飛絮,如有人在每朵雪花背后呼氣般輕輕飛舞,飛起,下降,雪花有生命,空中追逐,又片片落在我童年時和你一起居住的古舊屋頂上,那么多年過去了,就像下了一夜雪一樣。
有雪粒穿過窗縫落向信紙,這封永不會寄出的鄉間之信也即將寫完,權當是我薄薄生命的記錄,真的感覺欣慰,此刻,我淡綠色的馬用它溫暖的嘴蹭我的手,秋秋還會在冬夜的夢中來看我,此時此刻,我終于擁有了安寧。
曉角 ,本名李華,2003年8月生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市豐鎮農村。有小說、詩歌、散文發表于《草原》《中國校園文學》《文苑》《南方都市報》《西南作家》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