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筆下的外語名詞
古文與文言
傅斯年《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一個短記》(《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1930):
戰國子書中頗有不少白話,而荀子已是很簡約的文言,呂氏春秋已有些無話說話的油腔滑調,入漢而著作者更都是文言了(此處用文言乃如所謂Kunstsprache,與古文不同)。
Kunstsprache是德語詞,字面義“藝術語言”,指富于辭藻的美文。傅斯年1923—1926年留德時,有柏林大學古典學家諾登的名作《紀元前六世紀至文藝復興時期的古體美文》(Eduard Norden,Die antike Kunstprosa vom VI.Jahrhundert v.Chr.bis in die Zeit der Renaissance.Leipzig 1898),是一部以修辭、風格學為核心的拉丁文學專史,在當時影響很大,至1923年已出到第四版,柏大學生傅斯年很可能讀過,以他讀書涉獵之廣、聽課從不畏懼跨行的勇氣,我猜測他也有可能去聽過諾登這樣的名教授課。
有此基礎,在他思考中國秦漢之際文體變遷之際,拈出諾登的核心概念,用來把側重時代特征的“古文”與強調文體修辭的“文言”區分開來,實屬神來之筆。因為國人往往把這兩個概念看成大體是一回事,所以傅斯年在文末追加了這個括號注解。
季羨林留學德國哥廷根時,上瓦爾德施密特教授的梵語課,接觸到古印度的Kunstdichtung,閱讀文學史理論書,又碰到Kunstprosa,在《留德日記》里他把這些詞都照錄,未加翻譯。
“心座”還是“心魔”
傅斯年致顧頡剛信(1926年9月,見《傅斯年遺札》第一卷):
要是把歷來的“孔丘的七十二變又變……”寫成一本書,從我這不莊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歐洲教會教條史之可以解興發噱。從你這莊重的心思看去,便是一個中國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鏡,也許得到些中國歷來學究的心座(Freudian complexes)來,正未可料。
Freudian complexes,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的一個概念,朱光潛譯為“情意綜”,現通譯為“情結”,也有“情意結”“心病”等譯法?!靶淖币辉~不知所云,疑原寫作“心魔”,整理者誤讀之。傅斯年在留英期間,曾在倫敦大學學院心理學系聽課,課程設置“偏重于Biological一派與講Freudian Psycho-analysis一派”(1920年1月8日傅斯年致胡適信,《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7冊)。此處驅遣這個術語,既有戲謔的味道,也是所學的體現?!靶淖薄靶哪А边@個理校實不敢必,姑妄言之,祈有條件讀原信的學者得便核對之。
生材料
傅斯年《明清史料發刊例言》有一段文字(《明清史料甲編》第一冊,史語所,1930):
國內學人近年已甚注意檔案一類之直接史料,不早公布,無以答同祈求者之望。且校訂考證之業,參加者多,成功益美。若先將“生材料”按月刊布之,則據以工作者不限吾等,憑作參考者不分地域。
“生材料”三字加引號,強調其為特別名詞,是英語raw material、德語Rohmaterial/Rohstoff的對譯,系西方講史料學的常語,現代一般稱為“一手材料”,指未加改編的原始史料、語料,古代寫本、文書、碑志、檔案等均是?!吧笔莚aw、roh的硬譯,語感當來自對未開化民族稱“生番”、未入化內編戶的“生女真”之類,本不是雅語,但是傅斯年似乎偏偏喜歡這樣的生猛語感。對他而言,不如此似乎便不足以表達材料的原始、未開發狀態,唯其粗樸、富于質感,方才純真寶貴,足供加工研磨,使臻成熟。
襲用尼采語
傅斯年曾在北大講授《史學方法導論》,共七講,今僅存第四講《史料論略》講義(見《傅斯年全集》第二卷),其第一章《史料之相對的價值》第二節《官家的記載對民間的記載》中有如下一句:
順治太后下嫁攝政王,在清朝國史上是找不出一字來的(其實此等事照滿洲俗未必謂非,漢化也未可謂是。史事之經過及其記載皆超于是非者也[Jenseits von Gut und B?se])。
“超于是非”,就是傅斯年給這個德語短語做的翻譯。Jenseits von Gut und B?se是哲學家尼采一本書的標題(1886年出版),一般譯為《善惡的彼岸》。
Jenseits von是介詞結構,義為“處于遙遠的對面”,德文gut、b?se的字面固然是“善”、“惡”,但是究其實,與真假、是非乃至美丑一起,同屬二元對立判斷的范圍。在尼采此書大行于世之后,Jenseits von Gut und B?se一語已經進入德國日常語言,成了一個成語,用于表達“某事某人超越常理常情如此之甚,竟至無法理喻、評價”。在德文《世界報》里,就有這樣一個句子:“您爺爺差不多到了褒貶與他何干的年歲了,就算是他為所欲為,暢所欲言,無所不觀,也沒有人跟他較真兒了。”(“Ihr Gro?vater,fast jenseits von Gut und B?se,kann vieles tun,sehen und sagen,ohne dass man ihn erst nimmt.”Die Welt,28.12.2002)由此可以揣摩傅斯年的“超于是非”還真譯得熨帖。這個短語在晚近的口語里還進一步通俗化,用在“老得掉渣兒”的意思,我個人認為是走偏了,但不是傅斯年在當年的德國所能聽聞到的口語,不說也罷。
傅斯年似乎熟讀尼采。他在養病的時候,寫信給他的老師胡適說(1946年10月12日致胡適信,見《傅斯年全集》第七卷):
我生了一星期病,五日臥床上,重傷風而復原如此之慢,足證體力之不行矣,恐尚須臥二三日,借此休息,不亦妙哉。到此后仍滿腦裝著北大的事,上信雖長,并未寫完,今一病下來,所想皆人生哲學,想Hume,Kant,Nietzsche等,可笑否?
一個素來標榜嚴格主義的人,突然把尼采跟休謨、康德冶于一爐,的確有點可怪。不過,人生就是如此,最明白的道理有時也是說不清的。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歷史學院暨全球史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