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2期|阿尼蘇:綠草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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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劃推出“草原騎手·九人聯展”欄目,優選內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進行重點推介,以凝聚和呈現新一代寫作者的新氣象和新表達。時間的長河奔入2023年,我們欣然看到這九位作家創作質量和影響力穩步提升,并已日漸成為內蒙古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時隔十年,“草原騎手·九人聯展”欄目正式回歸,一批文學新銳正如騎手般在文學的草原上策馬揚鞭,讓我們共同期待他們以作品傳遞新一代寫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學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長發展的重要陣地,積極為青年作家提供嶄露頭角的機會,是一個雜志的職責所在。這一年,請記住他們的名字:阿尼蘇、鄧文靜、胡斐、景紹德、李亞強、劉惠春、蘇熱、曉角、謝春卉。
馬與人類的關系可以追溯到數千年,歷史上馬與人類的故事俯拾即是。堂吉訶德騎馬周游世界,尼采抱馬痛哭,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這些歷史上的經典故事,讓我們更加確信,馬與人類的關系之密切。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馬象征著愛、耐力和自由。本期推出的阿尼蘇的《綠草白馬》以馬為題,但不是現實意義上的馬,而是作品中主人公情感的外化物。馬作為自然界永恒的象征,為作者筆下的人物提供了一種扎根于生活的解藥,它如夢境般在現實逼仄的空間里游走,給人以心靈的慰藉。作者在一段獨家記憶力里,傾訴著隱隱的哀痛。那寧靜的溫暖的部分觸及主人公內心柔軟的角落,它關乎青春、友誼和成長。
1
二十歲那年夏天,我聽到了白馬的歌聲。這匹馬在極遠的西北,一座飄忽不定的雪山腳下。那里有一片絕美的草地和一條蜿蜒的河流。白馬純白無雜色,它沒有同類,孤單地奔馳。準確地說,它在飛。
我偶然聽到了它的歌聲。
那個悶熱的夏夜,六個舍友一致認為夜里會下暴雨,可事實上,連一滴雨都沒有掉下來。到了深夜,舍友們睡去后,我虛弱地躺在上鋪,腦子里空空的。這時我隱約聽到宿舍門被輕輕推開又被輕輕關上的聲音。走廊里的燈光一閃即逝。似乎有人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接著“吱”的一聲坐在了我的下鋪。我的下鋪是個空位,只有一張木床板。
哎——
不一會兒,黑暗中悄然傳來輕微的呻吟聲。
第二天早上,我問六個舍友,昨夜是不是有人進來了?他們都說沒見有人進來。他們趁我還沒下床,結伴去食堂吃飯去了。午飯和晚飯時間,他們好像也合起伙來避開我。這種情況持續快一個月了。有一次,我在樓道里揪住舍友巴圖的脖領子問,“你們到底啥意思啊?”巴圖不停地哆嗦,斷斷續續地說,“沒……沒什么……”
我放開巴圖,孤單地走在長長的走廊里。我們的教室在頂層。那個月,每天上完最后一節課,我就會站在窗口俯瞰校園。我總有種錯覺,不知是我遠離了人群,還是人群遠離了我。當走廊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會沿著消防梯偷偷爬上樓頂。
樓頂空空蕩蕩的,風很大。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看到夕陽。城市西郊有連綿的群山,夕陽就在那里下沉。我面朝西北坐下,看夕陽緩緩下沉。大片大片陰沉沉的云疊加在無盡的天空上,夕陽在它們的邊緣映照出溫柔的紫色。這時白色的月亮也悄悄在浮動著的云層后面若隱若現。晚霞絢爛至極,毫無保留地釋放著天真的異彩。我的心飛上了天,變成了天空的一部分。我有種在宇宙間行走著的感覺。我身體里某種郁結的情緒仿佛跟著釋放出來了。我感到一陣輕松。
我只坐一小會兒,趁頂層還沒來人前原路返回。接著,我去食堂或校門口的攤位上胡亂吃點東西。
晚上我泡在圖書館內專門擺放世界名著的閱覽室。大家都在復習功課,沒幾個人去翻閱名著。我以前也不喜歡讀這些名著,覺得只有極其無聊的人才讀這些笨重、呆板、無趣的書。可那段時間,于我而言,除了看夕陽以外,沒有比讀名著更有意思的事了。我反復讀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弗朗茨·卡夫卡的《城堡》和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有時,我把這三本書同時攤開在眼前,一段一段地對比著讀。這三本書給我帶來了特別的閱讀體驗。即便我還無法進行更深層地解讀,卻也沉浸其中,仿佛走進了另一片晚霞。
夜里,舍友們又開始談論下不下雨的事。這個話題,他們已經延續好幾天了。我難以融入他們,索性保持沉默。我在漆黑的空間里,望著觸手可及的天花板,想象著約克郡荒野上的艾米麗·勃朗特。想著想著,我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那個人又進來了,依舊“吱”的一聲坐在我下鋪。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誰,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身體也無法動彈。可是我在意識里,走在了一條蜿蜒的河邊,我看見了那匹白馬。它在不遠處的山腳吃草。世上任何一個形容詞都不能準確地形容它的美。我向它走去,可怎么走也走不過去。突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驚醒。宿舍里異常安靜。我用手機燈往下鋪一照,只看到一張淺黃色的床板。床板在沉悶的空氣中散發著潮氣,上面回蕩著一聲幽幽的嘆息。當我再次閉眼睡覺的時候,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馬鳴。那匹白馬再次出現在我眼前。它飛奔在極遠的西北。它跟它身后的雪山融為一體,展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我只能遠遠地望著它。
天漸漸暗下來了。當兩個黑夜撞在一起的時候,實與虛并不重要了。我遵從自己內心的感受,自然地接受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恍惚間,燈光一閃,那個人又走了進來。他坐在我下鋪開始低吟。不一會兒,低吟變成了歡快的調子,繼而變為白馬的歌聲。一匹白馬在我下鋪歌唱。很近,又很遠。
我不再追問舍友到底有沒有人半夜進來。他們依舊躲著我,不敢看我的眼睛,仿佛我的眼睛里有錐子,隨時要刺向他們似的。我漸漸地習慣了他們的冷漠。
2
我成了人群中最孤獨的那個。每次上課,我獨自坐在最后排。老師和同學們的聲音忽遠忽近。我腦子里時常出現那年春天的情景——
那是一個黃昏,晚霞的光輝灑在校園后面空曠的草地上。我醉醺醺地踩著柔軟的草向學校方向走去。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的景象微微傾斜。恍惚間,我看到草地中央的涼亭里,三個男生正在圍著一個男生拉扯。我以為產生了幻覺,便停下腳步定定神,再看過去,發現這不是幻覺。
伴隨著三個男生的笑聲和罵聲,被圍住的男生左臉挨了幾個耳光。我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因我心里憋著一股氣,就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我用力推開三個男生喊,“你們想干啥呀?欺負誰呢?”三個男生迅速將我圍住。他們在我眼前搖晃了數秒鐘,其中有個身高一米九左右,滿臉橫肉的家伙,轉頭問被打的男生,“這人是誰啊?”他沒有得到回應,便獰笑著把手搭在我肩頭,說,“這沒你啥事,給我滾開!”
讀中學的時候,我在校內外打過無數次架,差點被學校開除。最嚴重的一次,我把一個“校園大哥”的鼻梁骨打斷了。阿爸領著我走進校長辦公室,當著我的面求校長不要開除我。阿爸的嘴很笨,他生硬地說,“打架肯定不對,但是我兒子本性不壞,再給他一次機會吧。”那是我第一次見阿爸流淚。校長嘆了口氣,說,“寫個保證書吧。”從我手臂上滲出的血染紅了保證書。阿爸領著我走出校長辦公室后,一直沒有說話,就那樣不緊不慢地走在我前面。長長的走廊里只有我們兩人,阿爸沉悶的腳步聲讓我感到壓抑。到了校門口,阿爸說,“回去好好上課吧。”從那以后,我沒再打過架,高三那年更是拼命學習,最終考上了師范大學。
說起我中學打架的往事,無非是看不慣欺負人的人。我從心里無法做到冷眼旁觀,只要看到了,不上去就不舒服。這扯不上什么正義感,我更沒為自己的行為解釋過什么。我本就不屑于表達想法,加上我那些“出手”都帶著一股狠勁,容易讓人產生誤解,覺得我是個難以溝通、難以接近的人。
因為有打架經驗,我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殺氣或膽怯。如涼亭里這個高個子,別看他人高馬大,眼神里卻隱藏著不堅定的恐慌。我摘下眼鏡,輕輕推開他的手,上前一步貼近他的身體,盯住他的眼睛,向他臉上呼出一口酒氣,平靜地說,“別欺負人。”他后退了一步。他顯然有些害怕了。
三個男生悻悻離去。
我依舊頭暈目眩。走出涼亭后,我躺在草地上大聲唱歌,被打的那個男生輕吐一聲謝謝,然后一直木訥地站在原地。天上的云越來越少了,溫柔的藍色逐漸被昏黃取代。我不再唱歌,定定地看著天空發呆。酒精在我體內亂竄。過了一會兒,我起身走進了涼亭。男生低著頭,用手捂著腫脹的左臉,而右臉下的腮幫子微微凸起。很顯然,他正在持續用力地咬著牙。我坐在長凳上問男生,“你也是師大的嗎?”他點點頭。我故作輕松地說,“以后遇到這種事就直接硬剛,別怕,欺負人的人心里都很虛,很膽怯。”見他不說話,我沒再繼續追問他的情況。也許,他是陌生人的緣故,我心里沒有產生任何芥蒂,開始自顧自地講起自己的遭遇——
我的煩惱來自開學時的一次被騙。前年秋天,叔叔借走了我家所有的積蓄,又讓我阿爸做擔保人借貸,后來叔叔跑去外地不見蹤影。我的學費拖欠了一個學期,等到新學期開學時,阿爸和額吉四處借錢總算湊齊了學費。可我在交學費前,就看到了叔叔的身影。我情緒激動,差點跟叔叔動手。叔叔卻拉著我走進一家正在裝修的酒吧。工人們正賣力地干著活。叔叔又把我拉出來,站在街邊的一棵樹下說,孩子,這是叔叔即將開業的酒吧,等開業就能賺大錢,你家里的那點錢馬上就能還上。我的氣頓時消了大半。叔叔接著說,不過,叔叔眼下手頭還是有些緊。他邊說邊向里面的工人揮手,工人也向我們揮手。
就這樣,叔叔三言兩語就把我的學費騙走了。這回,他真的不見蹤影了。我不敢跟阿爸和額吉說這件事,但班主任找我談話,反復強調,再不交學費,不僅找家長,還面臨著退學。我心里苦悶,不知該怎么辦好,便一個人悄悄買了一瓶烈酒,翻過北郊一家廢棄工廠的墻,坐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喝悶酒。
涼亭里的男生一直沉默。直到我們一起快走到學校東門時,他才小聲說,“阿吉,我想請你喝酒。”我說,“改天吧。”他輕咬著嘴唇,表現出失落的樣子。我們雖然才剛認識,沒法像朋友一樣直白地交流。但是我不想給他的心意潑冷水,便有些刻板地伸出手臂,搭在他肩頭說,“走,我請你。”我們在東門旁邊的小酒吧喝了幾瓶啤酒。我們聊了很多,他閉口不談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也沒有問。他叫巴根那,跟我同級不同系,他在外語系,我在歷史系。我們隨意地聊了些學校、家鄉、愛好啥的。他還給我推薦了幾個我從未聽過的外國作家。他說,“我希望將來能翻譯這些作家的作品。”這時他眼里閃過一絲亮光。我說,“你這么厲害,肯定沒問題。”出門時,我發現他已經提前結賬。
大概過了一周時間,巴根那再次約我出去吃飯,給我送來了一沓錢。他說,“阿吉,你先把學費交了吧。”他這個突然的行為,弄得我不知所措。我們彼此不知根知底,甚至還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他為什么這樣做呢?其實,我心里多多少少產生了某種負擔,他是在討好我,還是用錢買朋友,抑或在賭友情的價值?甚至,他會不會覺得上次被我看到了他不堪的一面,因而恨我,再用這種方式給予還擊,看我在金錢面前軟下來的樣子,以此證明我沒什么了不起?我內心警惕,卻盡量用輕松的口吻問,“你哪來的這么多錢,再說,我一時半會兒也還不上。”他說,“平時家里給的生活費多一些,剩的錢也沒地方用,就攢下來了。”我半信半疑,但是看到他衣服的牌子以后,打消了顧慮。我眼下確實需要錢。我心想,也許我錯怪他了,他可能就是想單純地幫我一把。我還錢就是了。我收好錢,寫了欠條,他卻當著我的面撕了。他說,“阿吉,我信你。”
我很快交了學費,焦慮的心情也緩和了很多。無論巴根那有怎樣的動機,也擋不住這件事給我帶來的感動。在同學們都跟我保持若即若離的狀態下,巴根那像一陣微風似的出現在我眼前,使我心情愉悅。我脾氣急躁,容易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必要的誤解和麻煩,加上我各個方面平平無奇,不值得同學們在我身上做感情投資。這也怪我,經常在宿舍里亂說——你們這幫虛偽的家伙。大家都躲著我,誰愿意跟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交朋友呢?我能意識到這個問題,卻控制不好自己。
3
從此,我和巴根那的交集多了起來。他不善言辭,但是說起那些名著,會說個沒完沒了。有時我聽煩了,岔開話題聊一些別的事,他只會點頭搖頭,或笑笑,表現出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他看起來很喜歡待在頭腦中虛構的那個世界里。起初我沒怎么受他影響,可是時間久了,他有意無意間把我帶進了他的空間。他的孤獨和我的獨行不一樣。我更多是現實產生的焦慮,我希望能快點解決問題,也希望能多交到一些真誠的朋友。
但我直來直去的性格,經常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而他似乎是在躲避著現實,不愿意融入身邊的環境當中。他的語言和行為都能說明這一點。
從學校東門那條街一直往南走,走到一棟大廈,再沿著大廈側面的胡同繼續走,就能看見一座并不起眼的橋。橋的另一邊是一大片待改造的棚戶區。巴根那把我領到橋上,望著長長的鐵軌說,“阿吉,沿著這條鐵軌一直往西北方向走上一千里,就能到達我的家鄉,那里有一片美麗的草原。鐵軌到底有沒有盡頭呢?”我在心里沉思片刻,然后說,“我在鎮上長大,沒有見過真正的草原,真羨慕你。”他說,“阿吉,我更羨慕你,你想干啥就干啥,真有種。”我苦笑一聲,接著問他,“你家鄉啥樣子呢?”他沉思一會兒說,“有綠草,有白馬。”
巴根那的故鄉有純白色的馬。巴根那說,當白馬馳騁在草原上時,遠遠望去,就像一片浮動的白云。他的眼里燃起火焰。他講述的場景令我神往。我說,“暑假去看你家鄉的白馬。”他說,“好。”可他的聲音很低沉。
為了早點還巴根那的錢,我夜里去校外做家教,給初中生輔導作業。這樣一來,我跟六個舍友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我每晚回到宿舍,匆匆洗漱完就躺下睡覺。阿爸在鎮上開出租車,額吉經營一家民族服飾店。他們為了還叔叔欠下的債,正在努力賺錢。我真想快點結束學業,早日工作。我幾乎每晚都在這種焦灼的想法中入睡。
有個周末,巴根那來宿舍找我,見我一個人在,不無羨慕地說,“阿吉,陽面的宿舍真是亮堂啊,又干爽!”他說他目前住的宿舍是陰面,而且緊挨水房,很潮濕,他有腰疾,晚上睡覺時疼得難受。我聽出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就說,“我們屋里正好有個空位,你搬過來就是了。”他坐在空位上,用羨慕的眼光盯著木板說,“不好吧。”我說,“這有啥不好的,我跟管理老師說一聲。”他說,“這個我可以說,就是怕其他舍友多想。”我說,“放心吧,又沒搶他們的床位。”
當天晚上我就跟六個舍友說了巴根那的情況。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僵硬。巴圖指著空床位說,“我那個床位不好,很早就想換到這了。”我說,“那你現在就換過來吧,然后把你現在的床位給巴根那。”他說,“那倒不用。”我說,“那你啥意思啊?”這時,另一個舍友畢力格圖說,“我們本來就人多,再多一個人多擠啊!我說,其他宿舍都是八個人,我們本來就缺一個,這回正好補上了。再說了,你們六個天天在一起行動,從來也不帶我,我就不能有個朋友了?”我的話戳在了他們的心上,他們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巴根那抱著行李來到了宿舍。但是六個舍友表現得陰陽怪氣,顯然不想接納他。巴根那很不自在,想離開,猶豫半天,卻沒有走。其實,我心里知道自己的行為很莽撞,沒有為舍友們著想,只考慮了自己的哥們兒義氣,而沒有細想,這究竟會給巴根那帶來什么。總之,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直到有天夜里,宿舍已經熄燈。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涼亭里的那三個男生竟然帶著另一個人闖進了宿舍。他們想把巴根那單獨叫出去。我跳下床,擋在巴根那面前說,“我跟你們出去。”新來的那個人傲慢地說,“好啊。”
我剛跟他們出去,他們就關了宿舍門,在走廊里開始對我拳打腳踢,我耳邊不停地傳來高個子男生的聲音,叫你多管閑事,叫你多管閑事……
直到從樓下傳來舍管老師的呵斥聲和腳步聲,他們才跑出了樓道。
原來,新來的那個人是所謂的“社會人”,那三個男生是外語系大四的學生。他們得知巴根那家條件不錯,便借錢不還,巴根那找他們理論,卻被他們打了一頓,而且他們隔三岔五就去巴根那的宿舍進行恐嚇。但是經過走廊打架一事,再加上三個男生本就有留校察看的處分,這次直接被開除了。
當我再次把手搭在巴根那肩上的時候,他卻表現得異常冷漠。他站在橋上,望著黑夜里的鐵軌說,“阿吉,我真的是因為有腰疾才搬進你們宿舍的。”我說,“我知道啊,我又沒說是假的。”他輕輕推開了我的手。當我想跟他一起回宿舍的時候,他說,“我想自己回去。”可那天夜里,他沒回宿舍。
4
第二天早上,巴根那回來取了幾本書便上課去了。我們班沒有課,我去超市買了點日用品,回宿舍時,看到畢力格圖和巴圖兩人坐在巴根那的床上。畢力格圖手里拿著一個綠皮筆記本,饒有興致地讀著什么。他們見我進來,趕忙把筆記本塞入巴根那枕頭下面,尷尬地說笑著起身走了。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走廊里也空空蕩蕩的。夏季花草的香氣從窗口飄進來,校園內透著一股寂寞。
中午,我換好衣服去戶外打籃球。我第一次與巴根那相識的草地后面,有一家廢棄的工廠,就是我獨自喝過酒的那地方,那里有個破敗的籃球場,經過我跟巴根那的簡單修理后,勉強可以打半場。那里幾乎沒有路過的車輛和行人,附近的路也都坑洼不平。工廠門鎖著,得翻墻進去。我和巴根那偶爾去練球。
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獨自一人在烈日下投籃。天越來越熱,四周寂靜,籃球撞擊籃板發出的聲音格外清脆。
阿吉——
突然傳來巴根那的聲音。他穿著那套大兩號的籃球服,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我沒問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打球的,而是直接把球傳給了他。我們相視一笑,然后一起打球。我們一對一對抗。他像打了雞血似的一直跑個不停。他進了好些球。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來,我在放水。不過那天,他確實有手感,總是隨手一拋,球就進了。他不停地跑,我也配合著跑,直到跑不動。
我們汗流浹背地躺在籃球場上,仰望高遠的天空。巴根那指著一朵白云說,“如果天空是草原,那朵云就是白馬。”他沉默了好一陣,坐起來,咬著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繼續說,“阿吉,我很小的時候沒了額吉,現在的是后來的……小時候,我們家有一匹漂亮的白馬,我總是幻想著騎上白馬,馳騁在無邊的綠草上,甚至騎上天空,遠離那個家。”
巴根那每次說個人情況時,都像是在心里經過了無數次排練。我沒回應他的話,更沒表現出同情的樣子。看得出,我既在乎又輕描淡寫的狀態,似乎讓他感到輕松。這可能就是我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最后,我故作輕松地問,“那匹白馬,現在怎樣了?”他說,“已經很老了,好在他還有一個健壯的兒子。”我說,“真羨慕你會騎馬。”他說,“這沒什么。”
我跟巴根那的關系剛緩和一些,又突然發生了變化。
晚上關燈不久,舍友們開始聊各種話題。也不知是誰把話題引到了一個與同學格格不入、愛打架的學生身上。畢力格圖借題發揮,他說,“聽說那家伙在單親家庭長大,很早就沒了額吉、他阿爸曾經捅傷過人。”巴圖說,“上次他打架差點被開除,過來處理的就是他后來的額吉。”他們兩人的話題引發了其他四人的興趣。其他四人表現出對這個愛打架的學生一無所知的樣子,詢問各種問題。巴圖和畢力格圖一會兒說這個學生在經管系,一會兒又說在哲學系,令人一頭霧水。后來巴圖斷定,這個學生在另一所大學。其實他們心里清楚在表達什么。我強壓心中怒火,沒有搭話。
巴根那在下鋪翻來覆去。我故意大聲說,“好了,睡了睡了, 別吵了。”宿舍里頓時安靜下來,但是我清楚地聽到了畢力格圖奇怪的笑聲。我敢肯定,這個極其輕微的笑聲,是他故意發出來的。他很得意。我翻身下床,走到畢力格圖床邊,揪住他的被子問,“你什么意思啊?”他說,“咋啦?還不允許人笑了?”巴圖語氣平和地說,“行了,大家睡覺吧。”
那天晚上,我一夜無眠,巴根那時不時在下鋪發出微弱的嘆氣聲。第二天,他沒有跟我一起吃早飯和午飯。到了晚上,我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他。我故作輕松地說,“走,一起吃去。”他說,“吃過了。”我說,“那你陪我吃吧。”他說,“不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阿吉,我佩服你,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很有勇氣,性格也直爽,但你不要拿我取笑,我也有自尊。”我問,“你啥意思啊?我什么時候取笑過你?”他怪笑著離開了。他看起來很沮喪,我也有些不痛快。我一直在照顧他的感受,他還要誤解我。我差點罵他,但忍住了。
后來的一段時間,巴根那雖然一直住在我下鋪,卻很少跟我說話,更不會跟其他舍友說話。他越來越瘦,精神狀態也很不好。他總是獨來獨往,在宿舍時, 除了睡覺以外,要么洗衣服,要么看書。他的枕邊逐漸地壘起一摞名著。我一面怕他這樣下去會出問題,一面為了跟他緩和關系,便提出想借一本書。他問,“借哪一本?”我看到最上面的那本書封面上寫著“復活”兩個字。我說,“就那一本。”借過這本書后,我假模假樣地翻了翻,隨后扔在自己的床上。第二天,我跟他說,“你說得對,外國名著還得看原著,這翻譯的讀著不舒服。”他只說是,然后沒再說話。他可能也知道我這是在故意沒話找話。不過這樣總算打破了點僵局。
我以為往下一切將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我想錯了。就在那天晚上,天空陰沉沉的,卻遲遲不下雨。潮濕、悶熱、無風的天氣讓我感到煩躁。巴圖說,“最近又發生了一起打架事件,有個學生用菜刀砍傷了同學的半張臉。”畢力格圖又開始分析人性,他說,“要我說,家庭不健全的話,孩子內心肯定會扭曲,容易變成怪物。”巴圖認同地說,“就是。”他們的聲音比往常更大。
我躺在床上看書,沒有像先前那樣阻止他們的談話。畢力格圖可能覺得無趣,突然轉移話題,問巴圖,你說,“一個在草原上長大的人不會騎馬,會不會是個笑話?”巴圖說,“何止是笑話,簡直是恥辱。”兩人哈哈大笑。
其實,我一直誤認為自己表現出來的樣子,讓舍友及同學們對我有所忌憚。加上早在大一開學時,我曾經的劣跡莫名被添油加醋地傳開,這讓同學們都選擇避開我。我索性選擇了獨來獨往。我領略到了深沉的孤獨感。
我用閱讀名著的方式過濾著巴圖和畢力格圖的談話聲,而巴根那不再翻來覆去,他只用一個姿勢睡覺,無聲無息,就像床位上多了一張床板。他的樣子,以及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再次令我隱隱不安。他徹底不說話了。雖然我沒有做錯什么,但是我心里有某種對不起他的感覺。我說不上來這是什么。第二天,巴根那沒有出現,晚上我在校園里碰到他同學問,知道巴根那在哪嗎?他說,好像是請假回家了。我心想,等他回來,想辦法讓他住進大四宿舍,那里人少。不然,我的六個舍友總這么欺負他,我心里也不好受。
有一天,我手里拿著《復活》悄悄爬上了樓頂。那天下午,天猛然間晴了,晚霞發出橙紅的光,驅走了連日來的陰霾,那熱烈的光亮在天邊好像奏響了一曲生命的交響。孤獨背后,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一種絢爛的美。我開始迷戀這樣的感覺,每天下午一下課,偷偷爬上樓頂看書。我漸漸地沉迷于閱讀的快感,但我沒有跟巴根那說起這事。
5
過了幾天,天空再次變得陰沉沉的。巴根那請假后,好幾天沒再出現。一天傍晚,我來到了看鐵軌的那座橋,無聊地四處張望。接著,我下橋往前走。即將改造的棚戶區里布滿蛛網般的胡同。一些人鬼鬼祟祟地走在胡同里。
當我走過一扇鐵門時,鐵門“吱嘎”一聲打開,從里面低頭走出一個男人,男人后面是個打扮妖艷的女人。女人邊關門邊小聲說,“帥哥,再來啊!”男人抬頭的一瞬間,臉色一下刷白。他僵住了。是巴根那,他邁開雙腿,機械性地跑了,很快消失在胡同盡頭。
當天晚上巴根那沒回宿舍。舍友們樂此不疲地談論著那片棚戶區。畢力格圖拉長聲音說,據說,“那里是打工人的天堂。”巴圖說,“據說,那個地方讓警察頭疼,整頓了一次又一次。”我突然喊,“你們能閉嘴嗎?哪來的那么多據說?”他們兩人不再說話,其他四人也沒再說話。
第二天,學校傳來一則爆炸新聞,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在橋下臥軌自殺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我只是沒想到巴根那會用這么極端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假設我沒在棚戶區撞見他,看到他的不堪,他會不會就沒事。或者說,從一開始,我是不是就不應該替他出頭呢?我非常自責。我當著舍友們的面,從巴根那的黑色皮箱里找出了那個綠色筆記本,然后走出學校,來到了那座橋上。我沒有去讀筆記本,我知道上面寫著什么。我把筆記本一頁頁地撕碎,扔在黑夜里的鐵軌上。一列火車緩緩駛來,我聽到了巴根那無望的低吟。
巴根那的阿爸收拾完兒子遺物后,望著空蕩蕩的木床板發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眼里布滿血絲,眼神充滿絕望。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常常夢到巴根那夜里悄悄來到宿舍,用微弱的聲音嘆息。只有我能感應到他的到來。而他每次的到來,不會帶來他灰暗的心事。夢里的他,并沒有以人的形態出現,他變成了一種不可見,卻無處不在的氣息。他的氣息縈繞在我夢里。也就是在這樣的夢里,我看到了綠草、白馬、河流、雪山。忽遠忽近的夢境讓我逐漸輕松。
我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六個舍友從教室和宿舍進出的腳步聲既清脆又模糊。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學校的管理員老師終于發現我爬樓頂,找我談話,警告我以后不許再爬上去,而且鎖上了通往樓梯間的小鐵門。我把更多時間花在圖書館,巴根那床頭的那三本名著,成了我的陪伴。
有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場暴雨。舍友們還沒睡,卻誰也沒有談論雨。暴雨過后,世界安靜了,仿佛這場雨從來沒有來過,舍友們也從來不曾談論過雨似的。他們也不再談論關于那個愛打架的學生的事,那個被他們造出來的、擁有兩種性格特征的人。仿佛他們沒有談論過這個人似的。
我一夜無眠,白天也無心上課,只是呆呆地坐著,或走著。下午上完一天的課后,我走出了校園。
我慢慢走到那座小橋上遠望。橋下偶爾駛過長長的火車。棚戶區已開始被改造,機器的嘈雜聲里伴著磚墻倒塌的聲音,一團團的白塵向上騰起。我的沉默里,醞釀著無可名狀的悲傷。這時,從一片烏云后面,猛然間跳出夕陽來,灰暗的天空瞬間被陽光普照。天邊出現了五彩的晚霞,晚霞照在冰冷的鐵軌上,一列火車緩緩向著天邊駛去。
在極遠的晚霞里出現了綠草和白馬,我聽到了白馬的歌聲,很近,又很遠。
阿尼蘇,本名趙文,80后,蒙古族。現居內蒙古通遼市。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福建文學》《莽原》《草原》《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