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靈魂成雙成對 ——讀錢理群、金波《我與童年的對談》
錢理群先生說:“我在養老院里一遇見你,就有一見如故之感。后來你提出來讓我給你的作品點評,我一看就迷上了。我這樣的以研究文學作為職業的人,作品看得太多,不會很容易著迷。但我一看你的作品,就完全被迷住了。不僅是其中的童心,還包括作品的語言。可以說,你在我晚年生活中的出現,給我提供了一個在八十歲之后實現研究兒童文學夢的人生機遇。我甚至覺得這是命運的恩賜,安排我一生三個階段——17歲、65歲、八十一二歲,都與兒童文學相遇。從‘做夢’到最后‘圓夢’,如此巧妙、美好,我這一生真正‘圓滿’了。”
金波先生說:“2018年3月。我一來就知道你在這兒(養老院)……后來有一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我們倆都在散步,我又遠遠地看見你了。我發現你走得很慢,你在樹下走,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都是在看樹。我認定你喜歡樹。對于喜歡樹的人,我很自然地就有好感,于是,我主動上前。這次我們算是真正認識了,以后有時間就會談一些兒童文學了。特別是有一次,聽你說起來17歲的夢想和65歲的夢想,我很吃驚,完全沒有想到,你17歲就有一個兒童文學夢。這太難得了,這讓我很驚喜。”
如果隱去兩個人的名字和“養老院”等字眼,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像是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彼此的絮語?有趣的靈魂百里挑一,有趣的靈魂也成雙成對。人類思想史、文化史上,有不少“雙子座”般的心靈,總是形影不離、成雙成對,比如馬克思與恩格斯、歌德與席勒、赫爾岑與奧加遼夫、魯迅與瞿秋白,等等。甚至他們的文章匯編成集時,也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世的人很難區分清楚,這一篇是誰寫的,哪一篇又是出自誰的手筆。因為無法區分開來,所以后世才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才有“諸夏懷霜社校印”的《海上述林》這樣寶貴著作吧?
《我與童年的對談》是錢理群、金波兩位智者最近出版的一部對話集。這些談話的緣起,就是兩位老人在養老院里的相遇、相識與相知。對話都是散淡、隨意和平實的,是現代文學史上一度出現過的“談話風”。但是看似散淡和隨意的對話里,分明又能看見兩個有趣的靈魂的激蕩和擁抱,看見兩顆燦爛未泯的童心相互的擦拭與映亮。關于兒童與大自然的天然關系;關于兒童的“愛”的天性的保護和提升;關于兒童好奇心、直覺和想象力的培養與保護;關于生命教育和感恩教育;關于兒童游戲精神,即如何保護、留住和延續兒童們“玩”的天性……除了這些事關兒童成長、兒童教育、生命教育的“大”話題,兩個人的對話還深入到了諸如親子共讀、朗讀、兒童的讀與寫、詩教、紙質閱讀與電子閱讀、親近母語以及出版社如何在兒童閱讀和啟蒙教育等方面發揮更為專業的作用等諸多的“小”話題。
金先生、錢先生都是年過八十而童心未泯的老人,也都是生活中的仁者與智者,所以他們不拘一格,如同負暄老人而隨時、隨地和隨意的對話里,有《歌德談話錄》的韻味,也可以用歌德自傳的書名《詩與真》來作比,就是說,既有“詩”的光芒,更有“思”的魅力。
說他們是“智者”,是因為有許多新鮮、寶貴的真知灼見,密布在他們的對談里。比如,“狼性教育”的話題,之前曾經“流行”過一陣。錢理群認為:從小培養孩子的“狼性”,這問題就大了。這意味著,“否認‘兒童世界’的獨立存在和特殊價值,過早地把兒童引向成人世界,進入被扭曲了的所謂‘競爭’狀態,孩子就不會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童年。”對此,金波以自己親見、親歷的一件小事做了回應,他曾養一只蟈蟈,一個城里的孩子來他這,他給孩子介紹蟈蟈,孩子非但沒興趣,還感到害怕。這件事不僅讓金波感到掃興,也引起了他的憂慮和思考,他憂慮的不僅僅是孩子是否擁有好奇心,而是孩子對生命的感知和探求能力。也就是說,過早的“狼性教育”,反而剝奪了符合兒童年齡的該有的豐盈的靈性。
再如“親子共讀”的話題。通常人們對親子共讀的認識,都停留在引導和培養小孩們的閱讀興趣上,但從金、錢兩人的對話里,我們會發現,原來親子共讀遠不只是培養小孩閱讀興趣這么簡單和功利,其內涵是非常豐富的。錢理群認為,親子共讀的過程中,家長也是受益者,“有的家長自己也淡忘了童年,通過閱讀,也在回顧自己的童年,所謂與孩子‘共享童年’。”金波認為,代際間的感情溝通,生活經驗的積累,待人接物的經驗,審美趣味等等,都可以在親子共讀中得以傳遞和完成。錢理群進而還主張隔代人即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參與,“這是一個家庭文化的逐漸形成與發展的過程。其核心是使全家人共同獲得精神的共鳴,而且貫穿每個成員的一生。”親子共讀的真正意義,應該也是這樣的。
在兩個人的對話里,那些“詩意”的光芒,照亮的也不僅僅是兒童閱讀和兒童的成長與教育。比如在談到“用兒童的眼睛看世界”這個大家比較容易理解的話題時,錢理群又順便提到了《瓦爾登湖》的作者梭羅的“黎明的感覺”的觀念,并有了一段詩意盎然的對話:“之前談到的我們倆第一次相遇時,我在一邊走一邊看,就是用兒童的眼睛去重新發現。……同一棵樹,每天去看,都會有新的形態,帶給你發現的喜悅。我們現在缺的就是這一課,不僅孩子,連同家長,其實都需要‘會看大自然的眼睛,會聽大自然的耳朵’。”
從更寬泛的意義上看,他們談的是人生的情懷,是生命與愛的教育,是一種豐富的想象力、充分的道義感和健全的感知力,是對大自然一切生命的廣闊的認同感和大自然之美、生命之美的高度敏感,是生命的智慧和生活的藝術。所以說,這是一部與童年的對話,也是一部對生命的絮語。
最后說說這本書的“談話風”。已故評論家劉緒源曾贈我一部《今文淵源》,他在書中極力推崇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在第一代新文學家中大行其道的“談話風”。我理解,這種“談話風”,簡單說來就是用平淡的談話,表述深刻的意味,行文從容、平白、清淺、耐心,而又處處講究敘述的趣味,哪怕把話語講得跟小孩說話般“一清如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劉緒源還分析說,那一代文人大都能灑脫地游走在各種學問之間,素養深厚而心態自由,各具個性而又總能發出啟人深思的聲音;他們作文編集,往往也“以完整表達自己的真性情為最高標準”,喜歡有益復有趣的隨意發揮,內心充實高傲而天趣豐饒盎然,文章里總是會充滿“靈動滋潤的氣息”;特別是那些最具“后勁”的文壇老將,恰恰都是擅長“談話風”的。劉緒源還認為,上好的“談話風”最本質的要求就是能表達作者的真人、真性情,如果在思想、人格、學問、情趣上鮮有魅力,那么“談話風”難以成立,甚至還容易泄露底氣。他的這些觀點,無疑可以幫助我們更真切地感受到金、錢二人豐饒而又盎然的“談話風”的魅力,感到到充盈在他們對話里的“靈動滋潤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