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寫小說是幸福的
我從一九五三年開始寫小說,至今已經七十年。
寫小說有多么幸福,它是對生活的記憶、眷戀、興味、體貼、消化與多情多思。它是你給世界、給歷史和時代、給可愛的那么多親人友人師長哲人的情書。是給一些對你或許不太理解不太正解不太友善難免有點忌妒的人的一個微笑、一個招呼、一次溝通示好。它是你的印跡,你的生命、你的呼吸、你的留言、你的一點小微嘚瑟。
它是你對于宏偉的歷史、時代、家國、天下、劇變、發展、風雷等等的一派珍重、一聲回響、一個證詞、一種體認、一串鼓掌、一滴眼淚、一番傾訴。是經歷與心地的明證。是真實也是想象,是求實也是超越,是腳踏實地也是沖天翱翔。
除了許多即時發表出版的小說以外,《青春萬歲》從寫作到出版經二十五年,《這邊風景》經四十年,《初春回旋曲》與《紙海鉤沉——尹薇薇》經三十二年;而《從前的初戀》是一九五六年定稿,有些日記稿則是一九五一與一九五二的原生態,時間距離達七十年。
我不無遺憾于某些作品的鮮活性新聞性共時性的缺少,但我也榮幸地得到了時間的試練與編輯。我的快樂是,如果你寫了生活,寫了真實、真情、真諦,寫出了“可待成追憶”的“此情”,寫出了“如初見”的邂逅,你的小說就經住了時間的考驗,你的小說多少推遲了“秋風”下被丟棄的“畫扇”的傷感。小說比人生更長。
英語里短篇、長篇小說各有自己的名詞,統稱小說則用fiction一詞,他們重視的是小說的虛構性。中文里的小說一詞出自《莊子》:“飾小說以干縣(懸)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我們更重視的是小說與大說的區分。
這就是說:一,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二,小中見大,意蘊深長,小說有自己特殊的本事。
鮐背了,你還在寫小說,說明你還能縱橫捭闔、激動細胞、抖擻神經、摘星攬月、沖浪乘風、碧海掣鯨、一直到插科打諢。你有空間與動力,功能與浪漫,也還接著地氣。
它又是某些時候相當美好與健康佳妙的選擇。比如生老病死、天災人禍,超出了你能有所作為的范疇,但它們仍然是小說動機與素材,仍然是各方的關注。小說記住它們,小說釋放塊壘,小說安慰了鼓舞了調理了加工了也藝術化了艱難的人生。
小說是語言文字的世界,既是現實,又是符號,更是思維,是書的、文字的、音韻、修辭、比興、對偶、旁敲側擊、歪打正著、美不勝收、經久而用的一個元宇宙。(不知道這個時髦詞用得對不對,請方家賜教,謝?。?/p>
寫小說的人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