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哲學潛在的思想空間
漢代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有“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說法。我認為,“兒童”與“天人之際”這兩個概念的關系,使童年哲學潛在的思想空間的擴展成為可能。
“天人之際”講的是天人關系。“天人之際”的“際”,含義是交際、交接、邊界。后世文人常以“天人之際”指稱“天”(天、天道、自然)與“人”(人道、人文、人事)的交接邊界和相互關系。
試問:可用某一實詞來指代“天人之際”嗎?或問:“天人之際”所實指者為何?漢語里的“赤子”“嬰兒”“童心”或許就是答案。
或問:《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此處的“性”可用來描述“天人之際”嗎?告子說:“生之謂性。”孟子反問道:“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是想申明:“犬之性”“牛之性”與“人之性”不是一回事。可見,僅用“性”不足以指代“天人之際”。但是,“赤子”“嬰兒”“童心”可以恰切地指代“天人之際”。何以謂之?
老子曾以“赤子”“嬰兒”“孩”作為哲學范疇。例如:
“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道德經·第十章》)
“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道德經·第二十章》)
“復歸于嬰兒。”(《道德經·第二十八章》)
“圣人皆孩之。”(《道德經· 第四十九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道德經·第五十五章》)
“赤子”“嬰兒”“孩”被老子視為人之自然狀態。老子是主張“道法自然”“復歸于樸”的。所謂“樸”,是指未加工的保持純天然面貌的木材。老子的上述引文表明,在他看來,“赤子”“嬰兒”“孩”尚未受到社會與文化之斧鉞的毀傷;“赤子”“嬰兒”“孩”既有人的屬性,又有自然的屬性,是天與人的交集 。
說“赤子”“嬰兒”是人,這不會有人反對;而說“赤子”“嬰兒”是天,是因為“赤子”“嬰兒”體現了天命、天性。“赤子”“嬰兒”具有潛在的社會性和文化性,這種潛在的社會性和文化性是以天命、天性的形式存在的。總之,“赤子”“嬰兒”是天人、自然人,充分地體現了“天人之際”。
老子的“道法自然”“復歸于樸”,是指人的社會、文化應復歸于自然。而所謂的“復歸于嬰兒”,是指人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創造應當扎根于自然,社會的、文化的應當師法自然,以至于回歸自然而成為自然。社會、文化不是高于自然,而是自然的一種生長、延展,是自然呈現的新形態。(這為當前許多人不解、誤解,這種不解、誤解普遍存在于學術界,從而使哲學作為人文社會科學在開端、根基處陷入泥沼。認為社會、文化高于自然、天性,便是這種不解、誤解的體現。這種不解、誤解與儒、道、釋的基本觀念是相悖的。正本清源,任重道遠,此處存而不論。)
就像人雖然已經高出其他靈長類動物,但不能否認的是,人依然是動物。可是,如果現在有人說“人是動物”,許多人會認為這是對人的貶低,甚至說“人是生物”也被認為是所謂“生物學化傾向”,是對人的貶低。而事實上,人盡管是文化的創造者、盡管立于進化層級的最頂端,但人依然是動物,依然是生物,是動物與生物的新的形態、新的形式及新的水平的展現。
人們往往將社會、文化凌駕于自然之上。當然這不僅是當前的問題,而且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就存在的問題。但人類中確實又有智者(例如儒、道、釋各家,尤其道、釋兩家更為有力)在試圖解決這個問題。
儒家也有人提出過類似于老子上述主張的觀點。《中庸》開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里的“性”不是“犬之性”“牛之性”,而是“人之性”。孟子也使用“性”這一概念,例如:“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孟子·盡心上》)又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這是孟子“四端說”中的觀點。孟子還說過:“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孟子所謂的“君子所性”,其實就是他所說的“赤子之心”。“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在孟子看來,社會、文化、倫理等人文范疇均“根于心”,發源于“赤子之心”。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耐人尋味——存在于心理世界、文化世界的“仁、義、禮、智”“根于心”,這里的“心”乃“赤子之心”。“仁、義、禮、智”其實就是“郁郁乎文哉”中的“文”,也即文化、教育、倫理、道德、政治、學術等,用現代漢語“人文”或“文化”可統括之。
《大學》有云:“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試問:“赤子之心”與文化世界孰為本末、終始、先后?按照孟子所說,整個人文世界或文化世界是“根于心”的,也就是說,“赤子之心”是人文世界或文化世界的根、本、源、基,或者說,人文世界或文化世界是發端于“赤子之心”的,是以“赤子之心”為開端的。這就是“赤子之心”與人文世界或文化世界的關系。
(本文節選自《新兒童研究》第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