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3期|朝顏:父親的大海和太陽(節選)
朝顏,畬族,中國作協會員,江西作協散文專委會副主任。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第十次全國作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作品》等刊,有作品被《新華文摘》選載,部分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等選本,有作品譯介國外。曾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丁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谷雨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贛地風流》等。
一
雨聲淅瀝,如同幼時的哭泣,沒有一個準確的停止時刻,除非,天空累了,像從前的我,哭累哭倦了,不知不覺伏在門檻上沉入夢鄉。
我記得那道高高的木門檻,需要手腳并用,極力攀爬才得以跨過。門檻上,鑲著一根半圓形的長竹片,年長月久,中間部分被我磨得光溜溜的,連同竹節也收斂了它的突兀和粗糙。有時候,我也從大門左側的狗洞里鉆進鉆出,不顧父母的責怪兀自我行我素。我瘦,四肢靈巧又柔軟,足以模仿小動物的多種行進姿勢。于我而言,那更像一種游戲式的神秘探險,通過一個洞穴,鉆進一個豁然開朗的空間,比之一本正經地跨過大門,對我更具吸引力。
更何況,我們家的雞啊,狗啊,也并不那么循規蹈矩,不會一直老老實實地從洞中出入。它們時常爭搶食物,尖叫怒吼,奔逃的,追趕的,一溜煙就穿越了高高的木門檻,演足了人們常說的雞飛狗跳情景劇。
可想而知,那樣的場景,只能屬于童年,屬于我的麥菜嶺和我的村莊,屬于我棲身過的那幢房子。二十年,它容納了我的眼淚和夢囈,覺醒和長大。只是今天,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房子,以及那道木門檻和那個狗洞,都永遠地消失不見了。
父親接到村委會打來的電話時,也是在這樣一個陰濕的雨天。我們坐在飯桌前,原本談笑風生。電話那頭近乎吶喊的聲音,無須打開揚聲器就讓旁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們全都安靜下來,電話那頭那些沉甸甸的字眼,像正在用力敲擊的錘子,一錘一錘,重重地打在我們的耳膜和心坎上:“老屋,土坯房,空心房,危險,須在一個月內拆掉。”
不,我們不愿意認同那是危房。父親每年都回到老家,去清除四邊陽溝的淤積,去彌補頭頂屋瓦的滲漏,去修繕所有門窗的松動,去清掃悄悄積聚的灰塵和蛛網。因為村里有小孩無師自通地模仿了我童年的游戲,從狗洞里鉆進老屋,像深入一座城堡那樣四處探險,父親不得不用磚塊將狗洞封住。今天的孩子,和20世紀80年代放養的我已經不一樣了,他們被小心地看護著,生怕有一丁點閃失。常常是大人們反復呼喊,仍遍尋不著孩子的蹤跡,最后發現孩子竟躲在我家老屋的偌大空間里,玩起了和大人躲貓貓的游戲。這時候,大人們自然要將滿肚子的氣惱怪罪到老屋頭上。
我們保留著那幢老屋,并不為著一定要回去居住。也許會,也許不會,誰說得清楚呢?至少,每年的清明節,我們要山水迢迢地回去,在正廳里點燃香燭,擺上供品,祭祀祖先。事實上,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所房子對于這個家庭的意義如此重大。四十年前,一座新房幾乎耗光了父母的心血,見證了他們最艱苦的一段奮斗,也承載了他們生命中最初和最大的驕傲。
然而我們又都明白,村委會通知的拆屋事件幾乎無可違拗。對于危房村委會的干部們挨家挨戶地做著工作,村民們喜憂參半地抗拒或接受著現實。施工隊熱火朝天地忙碌著,高高揚起的灰塵彌漫在村子上空,也無孔不入地鉆進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那些曾經花費諸多時日,被用心筑起的居所,那些被一塊一塊壘上高墻的土磚,無不因時光的荒廢被狠狠地摔到地上,成為一堆癱軟的爛泥或齏粉。
那時候,整個麥菜嶺,除了大伯的房子,就剩我們的土坯房沒有拆除了。村干部承諾:“現在拆,可以拿到一筆補償金,工人也由村里來安排。再往后政策會怎么調整,就不好說了。”父親嗯嗯啊啊地應對完電話,許久沒有吭聲。他差不多已經看見了老屋的命運,是的,無論他怎么小心保護、仔細修繕,也留不住它了。一所房子,需要每天的人氣將養,才不至于蕭條頹敗。即使他不在乎維護的成本,一代以后,再往下一代呢,誰還會繼承這份相同的使命?我的哥哥一家,早已在廣東安定下來,回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而我,終究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在以宗族男性唱主角的村莊里,實在頂不得門戶。
思前想后的結果是,父親接受了村干部的建議,乘車回老家丈量面積,拍照取證。然后,眼睜睜看著它轟然倒塌。
二
遷入那所房子時,我還很小,唯有一個細節,被牢牢地固定在記憶里:步伐尚不穩健的我,鬧著要參與搬家,母親遞給我一件最輕的家什(大概是火鍬),我吃力地抱著它,歡天喜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向了通往新家的上坡路。我們家的大黑狗興奮地搖著尾巴跑前跑后,還不時涎著臉在我身上蹭一蹭。一棵巨大的冬青樹將裸露的樹根橫亙在土坡路上,險些絆了我一跤。一些不肯南去的留鳥在枝頭嘰啾嘰啾地應和著我們的動靜,仿佛在議論這新來的鄰居會不會打擾它們的安寧。不遠處,一頭系在柚子樹上的牛哞哞地叫喚著,不甘寂寞地加入了熱烈的合唱。
那應該是一個陽光燦爛的臘月天,是早就請先生看定的吉日良辰。“我們要住新屋了哦。”我學著母親告訴我的話,一遍一遍地念叨著,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向往一切熱鬧,是孩童的本能。而我憑一顆早慧之心,便隱約感覺到這是一件大事情。
如今想來,當時的那一幢新屋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呢?是寬敞自足的棲身之所,是獨立私密的家庭空間,還是父親作為一家之主頂天立地的證明?
許多年以后,我將父母零零星星的講述拼湊起來,輕而易舉就連綴起一部艱辛的建房史。那些我雖未親見,卻完全能夠想象的生動畫面,閉上眼睛,便會時不時地在腦海中放映,好像就發生在眼前似的。
在那之前,父親領著一家人擠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里。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門背后還放個尿桶。母親沒有自己的廚房,只能在屋檐下搭個簡易的土灶做飯。一個沒有煙囪的灶,炒起菜來總是騰起一股嗆人的煙熏味,加上屋子里的乳腥味、尿騷味,在狹小的空間里混雜成一種無法言說的逼仄氣息。
這一間窄小的屋子,是和大伯分家前共同建造的。和贛南多數底層農家的格局一樣,它作為一幢房子的一部分,連綴著一間廳堂(兼作飯廳和廚房)與另一間屋子,二層是矮矮的閣樓。決定建房的時候,大伯已和祖母從小帶大的童養媳完婚,很快生下三個孩子。他給還在部隊服役的父親寫信,訴說經濟的困難。父親把一分一分攢下的津貼往回寄,還想辦法買了鐵釘等物件寄回家。憑票證購物的年代,一切都需要仔細籌劃。
那時候,父親意氣風發,滿腦子高尚的人生道理,退伍歸來時,還將退伍費一分不剩上交給大伯。他忽略了人與人的種種私念和算計,單認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直到齟齬一次次發生,貧窮的家庭,衣食、勞動、家務的分配和承擔,無不矛盾叢生。最后分家時,父親兩手空空,只分得一間偏屋,廳堂和另一間正屋歸了大伯一家。
若干年以后,那間偏屋最后還是歸了大伯。在麥菜嶺,建房被稱為“做事業”,那是一個男人在村莊里立住腳跟、受人尊敬的基本依憑。然而大伯在和父親共同建造了那棟房子之后,再無建樹。他的一眾兒孫無處安身,他需要它。父親只收了象征性的兩百元,連同屋子里的家具,也一股腦地送給他了。
原本跟著祖父學過殺豬的大伯,在鄉村屬于相對容易討生活的手藝人。可是他很快退出了這一行當,也許是因為太過辛苦,也許是因為不喜歡殺生。總之,他一生再也沒有舉起過屠刀,而是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夫。他躬身事地,直到年近八十,脊背弓成九十度直角,真正是面朝大地背朝天了。
前些年大伯一家被識別為貧困戶,領上了低保金。他的房子,成為結對干部最頭痛的問題。拆吧,他沒錢再建,總不能讓人沒有立錐之地。不拆吧,又不符合政策。最后,他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由政府出資,將那棟房子全部粉刷裝飾過,改水改廁,達到了驗收標準。
“叫化”,對,大伯這個諢名被祖母喊了一輩子,喊得親切,喊得自然,像喊一個無比珍愛的昵稱,直到她老去、仙逝。我不知道他為何被安上這樣一個意為乞丐的綽號,如果是基于把孩子叫得賤一點,更容易養活的鄉間習俗,我的二伯和父親卻沒有同樣的遭遇。依我與祖母相處十幾年的觀察,我能感受到的是,祖母更愛她的大兒子。據說,天下的父母永遠憐愛窮苦的孩子。另一方面,祖母未曾生育過女兒,大伯母是她親手帶大的,情同母女。祖父早逝,祖母憂慮著大伯家的一切,盡一個母親的所能幫襯他。有時,甚至寧愿犧牲一點小兒子的利益,也要操心大伯一家的溫飽。
祖母常在人前唉聲嘆氣:“我家南昌(父親)是好過日子,可憐我叫化。”母親聽見了,總是爽朗地接應道:“是哦,我們有哦。”母親心氣高,再困窘的時候也不愿意喊窮。她相信冥冥中有一種暗示,會影響人生的運勢。
父親與大伯曾經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開跑,生命境遇卻大相徑庭,包括子女的培養與職業選擇。我至今不明白,所有的結局是否與那些暗示形成因果。我相信祖母的每一次感慨都發自真心,只是她不知道有個詞語叫一語成讖。
三
20世紀70年代末,父親相中了麥菜嶺上的一座荒坡,決定在那里開基。
他首先要征得村里的尊長同意,這一關相當順利。父親一向禮數周全,為長輩們所信任。再者,那樣一片人們鮮少涉足的荒涼之地,實在很難引起爭執之心。相對于白手起家的開創,人們更習慣安享現有的舒適區,或爭奪祖上留下的產業。
可以想見,當年的父親沒有積蓄,入不敷出,要建造一幢新屋,無異于面對一座愚公也難以搬動的高山。他所能夠傾囊而出的,唯有力氣和時間。作為一名從軍八年的退伍軍人,父親無比諳熟也無比信奉著愚公移山精神。
山坡高而陡,土層厚而硬,大多是最難撼動的豬肝石,輕易無人敢下決心動手。父親咬著牙,開啟了移山的第一步——蠻力征服。一天一天,從日出到日落,他領著母親,一鎬頭一鎬頭地挖下去,一畚箕一畚箕地將土石挑走。最終,他們硬是將山坡挖開,平整出一大塊足以造屋的地。這其中,他們只花錢請過一次專業人員進行爆破,其余的苦活兒全部自己扛下了。
有很多年,我站在屋前的空坪上,俯視著低于我們家的整座小村莊,仍難免升起睥睨一切之感。我們有獨屬于自家的余坪,有分別通往后山、村莊、小河的三條小路,偌大的空間,足夠我們自由撒歡而不受干擾。就連我們家的大黑狗,將軍一般在房前屋后巡視時,尾巴里都難免翹著一絲得意勁兒。那種一覽眾山小的驕傲,是父母親用超乎常人的勤勞與汗水換來的。
我恐怕再沒有見過父母那樣吃苦耐勞的人了。為了節約開支,他們自制了建房所需的每一塊土磚,幾乎挖空了銅鑼湖那丘自留地里厚厚的黃土層。我至今仍能回想起制土磚的所有程序:在黃土中灑水,摻上干稻草,反復地拌勻,然后將黏稠度恰到好處的黃泥倒入磚格,壓實壓平,迅速劃上兩個手指印,猛地抽出磚格……此后是一次次地翻曬,用泥刀削平邊邊角角,再從曠野中一擔擔挑回村子里碼好,蓋上遮雨布。
當然,這些都是在我長大一些,我們家新建豬欄、廁所時習得的。彼時我已經學會挑磚了,兩頭各一塊,就將我的身子壓得搖搖晃晃。每次走近那一排排整齊列隊的土磚,我就犯怵。而他們的雙肩究竟承擔了多少噸的人間重負呢?我不敢計數,也不能計數。我只知道,與之相對應的,是朗日、寒暑、汗水、泥漿,是隱忍、承受,或曰希望。
按照時間推算,他們造屋的行動應該持續了好幾年。其間,我們兄妹相繼來到人世,嗷嗷待哺,占據了母親諸多的時間精力,也拖累著造屋的進程。母親曾講述過一個令哥哥羞赧不已的場景:她挺著大肚子,在拌一堆三合土,而哥哥則追在她屁股后哭鬧不已,喊著要抱。她只好停下活計,哄一會兒哥哥,然后又投入緊張的勞動中。我在母腹中那十個月,無論擔水、挑沙、運瓦,還是洗衣、做飯、喂豬,她都帶著子宮里的我在村頭村尾行走,身后跟著一條小尾巴。她需要完成無窮無盡的勞作,還需要應對我的踢騰,安撫哥哥愛的索求。
后來,當我也成為一個孕母,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里的女兒時,實在不敢想象,一個人承受重荷的能力如何能達到母親那樣。也許,皆因對擺脫逼仄生活和住進獨立新居的渴望太過強烈。也許,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家庭,她根本別無他法。
父親需要盤算的事情很多。磚可以自己制,沙可以自己挑,可是梁、柱、檀、椽等木材,自己是造不了的,想買還未必能找到合適的。彼時他在鄉電影院工作,經常要進山區放映,憑著自己的人格魅力,結識了一幫熱血兄弟,講義氣,肯幫忙。他們聽說父親準備建房,二話不說,砍下最好的杉木,剝好樹皮,吭哧吭哧地運到我們村,錢卻只肯收象征性的一點點。請泥水師傅動工時,他們還挑來一擔一擔的柴火。
父親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正是那些沒有念過書、穿著并不體面、說話并不漂亮的山區兄弟,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就在我們全家搬進新屋生活后的二十年,這些來自山區的男人,還在農忙時幫我們家犁過田、打過谷、挑過糧。自然,當他們隔三岔五出來趕圩時,也將離圩場不遠的我家當成了落腳點,中午過來吃一餐便飯,和父親聊一聊家常,偶爾也帶來一些山區土特產。有幾位走動最勤的兄弟,甚至結下了不是親戚勝似親戚的關系,在紅白喜事上相互施以厚禮,過年過節送米粿、送粽子更是常有的事。
我記得他們的名字,一位叫窩眼,一位叫久逢,還有一位打我記事起已不在人世,他的妻子兒女一直與我們家保持著密切往來,那個延續著亡夫友誼的妻子名叫道娣。
許多年以后,時間帶走了年長于父親的窩眼——那個木訥憨厚的單身漢,道娣一家不知所蹤,只有在市區務工的久逢,仍與父親偶爾聯系著。時空移易,許多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人事,終究像那幢被推倒的老房子,只合懷念。
四
事實上,那幢給予我俯瞰自由、接納我無數幻想的二層土坯房,在剛剛搬入時是簡陋而粗糙的。
它沒有經過細致的裝飾,起初只是滿足了一家四口基本的起居需要。我們有了自己的廚房、自己的臥室,再無須四個人擠在一張窄小的床上,也無須在嗆人的油煙味中咳醒了。我和哥哥可以在寬大的廳堂里蹦蹦跳跳,不用擔心遭到大伯的呵斥,還可以在那個大狗洞里鉆進鉆出,笑得咯咯的。我們不知道父母為此欠下的糧食、債款和人情,也不知道此后還將面臨多少人世的艱辛。
父親沒有懈怠,他又花了幾年的時間,陸陸續續對新居進行了美化。他買來油漆,將大門漆上了均勻的藍色,中間是一個規整的大圓,涂上了鮮艷的紅色。大門合上,多么像大海中浮蕩著一枚渾圓的紅日,大門打開,分出來的兩個半圓,又多么像燒紅了臉的月亮。啊,唯獨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大門,區別于任何一家。我是多么喜歡將大門打開,又合上,看著它們一次次變換著形狀。
那時候,我還沒有親眼見過大海,它在夢境中幻化成一片汪洋,將我幸福地淹沒。我幻想坐上一條大船,從這幢屋子里駛出去,駛向無際的水域。去看海鷗,去撿貝殼,去追逐落日,去嘗一嘗海水的味道……我常與哥哥站在門前爭論誰主張的事物更大,我們用雙手使勁地張開,張開,然后朝身后伸去:這么大,這么大,比海還大,比天還大。
那個年代,將房子內外墻都刷上白白的石灰,想來是很前衛很時髦的,因為在那之前村子里沒有一家這樣做過。一來費錢,二來這活計一般是由專業的泥水師傅完成。而父親,從沒學過刷墻的父親,卻獨自一人完成了這一巨大的工程。他買來石灰、泥水工具,按照打聽來的方法搭配好紙漿,一個人提著石灰桶,站在高高的木梯子上,從一間屋走向另一間屋,從一面墻走向另一面墻,不停地刷啊,刷啊,終于,將整個家粉刷得潔白而透亮。在幼時的我看來,那簡直像一座童話般的純潔的宮殿。
在這里,我們不再整天直面泥土,不再看著塵埃臟兮兮地撲進飯碗,我也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樣,在無助哭泣時使勁摳掉墻上的土用以泄憤。相反,我有時會做一種類似公主的夢,潔白的城堡,蓬松的紗裙,披在肩上的長長的頭發,精美的飯食,被寵愛,被呵護……盡管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夢總是被清晨的雞啼聲拉回到現實,但是無可否認,在四面環山的麥菜嶺,那幢房子給予了我最廣闊的想象空間和最早的審美教育。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父親將為之付出永遠無法彌補的代價。他的雙手皮膚被油漆和石灰腐蝕,從此像沙粒一樣粗糙、生硬、丑陋。我害怕被它們觸摸到臉蛋,那雙手一伸過來,我就下意識地飛快跑開去。它唯一的好處是,當我背上癢癢時,父親將手伸進衣服里,無須動用指甲,只需以手掌摩挲,便可起到撓癢癢的作用。
起初我們家的墻壁上空空如也,作為電影放映員的父親,漸漸用電影畫報填充了那些空白。每一組電影畫報都相當于一本簡單的連環畫,日日相對,故事梗概和人物形象便深深地烙印在腦子里了。我記得客廳里貼有《樊梨花》和《佘賽花》,那種盛裝的威武的女英雄樣貌令我艷羨,最重要的是她們敢于挑戰男性的權威,這會不會是我從小就不甘向男孩示弱的潛移默化之影響呢?不得而知。廚房里貼有一張《開槍,為他送行》,年長月久,男主人公的面目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而模糊,只記得一把巨大的黑漆漆的槍,槍口對著盯視它的眼睛。再后來,墻上每年增添一張父親的退伍軍人慰問年畫,有時候是先進工作者獎狀。自然,還有我們兄妹的三好學生獎狀。
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將在這幢屋子里天長地久地住下去。房前屋后種上了杉樹,左右兩側種上了桃李、枇杷,一年一年,我們看著這些樹木高過人頭,開枝散葉,成材的成材,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如果撇開勞作的艱辛、物質的匱乏,我們的生活的確是堪稱幸福。雞啊,兔啊,狗啊,在我們的屋子里搶食,鬧騰,相親相愛,所有的日常煙火都在這里密集地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父母依著經濟所能承受的范疇,不斷地添置著家具家電。先是有了縫紉機、組合柜,后來又有了電風扇、電視機、電話、電腦,還打了壓水井。我們在這里迎接了嫂子的到來,也迎來了大侄兒的降生。我的先生在與我談戀愛時曾無數次翻過麥菜嶺,穿過小竹林,來到我的簡易書房。他輕易地贏得了父母的信任,也贏得了我們家大黑狗的信任。離開的時候,帶走滿心的快活或忐忑,偶爾也帶走一兩只跳蚤。
那時候我們怎么會想到呢,若干年以后,它成了老屋,成了需要推倒的土坯房。而我們全家,已經搬到了市區,住進了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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