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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宋曉嵐:揭秘老爸高莽
    來源:世界文學WorldLiterature(微信公眾號) | 宋曉嵐  2023年03月15日08:17

    2017年10月6日晚老爸離開了我們,他走得平靜、安詳,沒有痛苦。當天下午,他還在和他心愛的外孫談天說地,笑著看重侄孫小朋友的生活視頻,囑咐我們一切都不要看得太重,輕松生活。而就在晚上,當大家都睡了,他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活著到死去,好像只是一瞬間。

    而在我腦子里反復出現的還是老爸活著時的音容笑貌,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高莽老師、孫杰老師和女兒宋曉嵐

    我也想寫一篇關于老爸的文章。寫老爸的文章起個什么名字?老爸說:揭秘老爸。這個題名我不喜歡。我說:“俗!”他不生氣,他已經習慣了我打擊他。

    由于老爸在俄羅斯文學方面的貢獻,得過俄羅斯總統親手頒發的“友誼”勛章和各種文學獎章,還是俄羅斯美術研究院的榮譽院士、俄羅斯作家協會名譽會員、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名譽博士等。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又授予他首批最高學術稱號:榮譽學部委員。已經有不少人寫過他,中國的,外國的……報刊雜志社的記者,電視臺的編導,他的各方面朋友,還有其他人……

    我看過這些文章,大家的重點都是寫他的成就:翻譯家、作家、畫家……寫他的俄羅斯文學情結,或者寫他的才氣:“鬼才神譯”“三棲人”“全才”……還有一些是寫他和媽媽的愛情故事:《“保爾”和“冬妮亞”妙趣人生》……別人寫的那些,我認為都是老爸光輝的那一面,要表現一個完整的高莽,得我親自上陣。

    媽媽喜歡干凈,從小就教我洗手絹。高莽速寫:嵐三歲洗手絹

    我想寫的是老爸的七七八八,都是老爸的瑣事、軼事,和“秘”字似乎無關,叫《老爸的花邊》或《另類老爹》好像更貼切。可是我是“孝女”,打擊了老爸,還得聽他的,任何事情我習慣聽他的。

    其實我想寫的不是社會上的、光環下的高莽,而是生活中的我老爸。

    沉重的丁香花啊!……

    爸爸喜歡丁香花。他小時候生長在我國北方城市哈爾濱,那里到處都是丁香樹,到處開滿著丁香花。他為丁香花專門寫過文章:“丁香樹很快就長得超過了我的身高。我常常站在丁香樹前觀察它的變化。早春,一張張嫩葉,形狀酷似心臟。然后,它的枝頭出現了一團團紫色的或白色的云,這是由許許多多小花朵組成的。”文章收入他的散文集《媽媽的手》。他翻譯的俄羅斯僑民女詩人的詩集也叫作《松花江畔的紫丁香》,可見他對于丁香花的特殊偏愛。

    高莽速寫:我和小豬子哥哥在地圖上查找爸爸剛剛從哪里回來

    我知道爸爸喜歡丁香花不是在他的書中和文章里,而是從我小時候,大約在四五歲……那時候,我們家住在西城一條叫藤牌營的窄窄的小胡同里。院子不大,爸爸媽媽住在西廂房。他們在窗前栽種了幾棵丁香花樹。我認識丁香時,覺得它們好高好大,開花的季節,它們在小小的院落里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我仰著頭才能看見它們的花瓣。

    那時的老爸也就是三十歲剛剛出頭,他當時在中蘇友好協會總會聯絡部工作。媽媽在對外文委也從事外事工作。他們經常出差。我在幼兒園上的是全托。偶爾我在家住的清晨,老爸高聲朗讀俄語的聲音,會把睡夢中的我吵醒。記憶中少有的全家在一起的時候,是用小竹子板凳,圍坐在丁香樹旁。好像媽媽總是在洗衣服,爸爸在一旁忙他自己的事。也有時他畫媽媽和我,有時為我們拍照片。丁香花有時是背景,丁香樹一直都在那里看著我們。它好像是我們家庭的一員,好像會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老爸有時帶我散步,給我講些剛剛開始緊張的中蘇關系,講如果好朋友意見不一致時該怎么辦,講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事情。去剃頭的路上,他還曾建議我:你長大當個理發員,“好給爸爸理發”……還講過些什么,我都忘記了。在我對兒童時代的記憶中,就是媽媽常常帶我去火車站或飛機場,或去送爸爸,或去接爸爸。

    但是我記得爸爸對我講到丁香花:“我死的時候,用我的骨灰做肥料種一棵丁香花。”我那時根本不懂什么生死,只是明白了爸爸特別喜歡丁香花。從此,不管在什么地方,每當我看見丁香花,總覺得那是爸爸的花,丁香花開了,我就認為它們是為我爸爸開的。幾十年了,一直如此。看到丁香花時,腦子里就想到那時候爸爸說的話,所以這句話我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得。

    高莽自畫像,這是他的第一張自畫像,畫于1943年十七歲時

    一轉眼我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我感到了時光的流逝,深切地體會到他們的健康是我最大的幸福。

    今天又想起老爸的丁香花,心情突然變得好沉重……我不知道將來怎么替老爸完成他的心愿,我不知道那棵丁香花會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再想,我也不愿意再看見它們……

    我多么希望永遠像我小時候,全家人一起圍坐在丁香花樹前。

    丁香花啊……

    勤儉與吝嗇

    老爸不舍得用好的東西,如果他知道哪一件衣服買的價格比較高,他就舍不得穿了,而是“抬起來”,“抬”是河北方言,意思就是“收”起來。我說他“吝嗇”,他說是“勤儉”。

    老爸的一雙涼鞋有些硌腳,他出去一趟,腳都被磨破了。我給他買了一雙新涼鞋逼他穿,我知道他“財迷”,所以在他隨口問價錢的時候,我就騙他,說的是新鞋價格的十分之一。他試了試新鞋很高興,由衷贊嘆:“很舒服,我明天出去就穿。”第二天他果然穿了,回來贊不絕口:“這鞋不錯,挺軟和的。”我看他穿了幾次,心里也很舒服。我以為此事就過去了,我疏忽了。有天多嘴把鞋的實價暴露了,老爸知道后當時吃驚的樣子我就不形容了,當天鞋架上又出現了他那雙磨腳的涼鞋……

    高莽畫《母親》(油畫1956年)。此畫曾獲得1958年全國青年畫展二等獎(一等獎空缺)。現在此畫掛在安貞家中的臥室里

    老爸洗臉洗腳的毛巾都用到很舊,有時毛巾的邊都變成“飛邊兒”了,他也不換一條。我成心把一條新毛巾掛在他掛洗臉毛巾的地方,他能視而不見地掛了半年,繼續用他的“飛邊兒”。有次還曾過分地將一塊中間破了,而兩邊不太破的小毛巾剪斷,讓我把兩邊接起來他再用。他的襯衫的領子、棉毛衫的袖子、睡衣睡褲,甚至襪子都是縫補過的。有次我發現他的褲衩都縫過了。我看著那褲衩上粗針大線的、間隔不勻、足有半寸長的針腳,心里直發酸。我媽媽看不見;老爸不好意思這個事讓我干;當然也可能是懶得聽我嘮嘮叨叨;他又不舍得換一條新的,只好自己動手。

    文潔若在我們家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不是因為文潔若是蕭乾老人的夫人,也不是因為她的學術成就:翻譯了尤利西斯、翻譯了那么多日本的名著、寫了那么多令人叫絕的文章……而是因為我們聽說的文潔若阿姨的一些軼事。

    據說文潔若有次在國外出差,住在一家很高級的酒店。到了晚上,酒店燈火通明,好似一座水晶宮。一貫勤儉的文潔若覺得太浪費電了,她就一層一層地順著樓梯走,認真地一層一層地幫人家關上每一盞燈……

    于是在我和爸爸之間,“文潔若”是對對方的稱贊和嘲諷。比如有時,爸爸在如廁,我以為廁所里面沒有人,隨手就把廁所的燈關上了。這時候就聽見廁所里面傳來了爸爸大叫:“文潔若!!”

    老爸下放勞動時畫的山村的早晨。此畫在多多的爺爺寫的長篇小說《沽河秋歌》中曾用作插圖

    我最近又領教了文潔若。日本著名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先生2006年9月9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講演。這天來參會的人很多,很多人站在走廊里聽,但是會場上鴉雀無聲。文潔若提前二十分鐘到了會場,但她還是來晚了,當時已經座無虛席。組織者對我旁邊的一個記者說:“給老太太讓個座吧!”這樣文潔若就坐在了我的旁邊。爸爸和她隔著我點了點頭,互致問候。會議中,文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向老爸遞來一個紙條。老爸寫了幾個字,又將那紙條遞了回去。一會兒紙條又被傳了過來……反反復復在兩個人之間傳了三四遍的紙條,是一個黃色的小紙頭,毫不夸張地說,也就是一個小拇指那么大。

    我坐在兩個“文潔若”之間,突然就覺得這真假文潔若真有一拼:他們在學術上都是那么杰出,那么成績斐然,但在生活中又都是那么“財迷”、那么“摳門兒”。我想那小紙條兒應留下來做文物,結果被傳到真文潔若的手里夾在書里當了書簽。

    老爸畫畫和寫文章用的筆有好多好多,除了水筆、油筆、毛筆還有彩色筆。彩色中還有水晶金、水晶銀……老爸把各種“水晶”專門留作送書時在書的深色扉頁上簽字……也有朋友送給他一些漂亮的筆,他寫字臺的好多抽屜里都“抬著”那些筆,桌上的各個盒子里也都是筆,老爸他都特別喜歡。他平時用的就是小商品市場買的最便宜的圓珠筆,那些“抬著”的漂亮筆只有關鍵的時候他才舍得使用。等關鍵時刻來臨時,那些筆已經干枯了,寫不出字了。

    所以勤儉與吝嗇,這個問題一直是我和老爸爭執的焦點。

    書與紙

    老爸是文人,文人愛書,天經地義。

    他的書門類繁多:中文的、俄文的,傳記、小說、畫冊……搬家時裝了二百四十六大箱,搬家公司的小伙子們累得牢騷不斷,為此我不得不行點兒“小賄”。

    如今在新家又有六年多了。出版社送的書、開會時發的書、朋友寄贈的書,加上他自己購買的書……六年又攢了多少,數也數不清。

    幾年前剛搬進新家時,覺得房子還比較寬敞,可是現在各個房間又被書堆得滿滿登登。聽到我抱怨時,老爸說:“這是我的飯碗。”

    一次,一位親戚剛搬家,邀我們去小坐。新房面積很大,裝修講究,的確很舒服。回到家,老爸看著被書柜占得幾乎露不出墻壁的房間,頗有感觸地說:“我還是得住在有書的地方。”他撫摸著書脊由衷地說:“摸著它們我心里踏實。”

    偶爾出門路過新華書店、郵局、報攤,還有過街橋,凡是有書的地方,老爸都流連忘返。他好像忘了時間,忘了本來的目的,他一本本地看呀看,沉浸在書里面。

    我小時候有次他帶我去書店,他說:“書不能多買,一定要買有用的。”我記住了他的話,而他自己怎么不以身作則呢?莫非他那么多的藏書全都有用?

    《書葬》插圖

    對了,2002年老爸寫了一篇文章名為《書葬》,寫的全是他對于書的感情。此文獲得冰心攝影文學獎。不難看出,老爸不但把書當成飯碗,而且還甘愿用書把自己來埋葬。《書葬》最大的獲益者是我,因為老爸為此文配了我日常隨便給他照的一張照片當插圖,所以我也蹭著得了一個“攝影獎”,這對于從來沒有得過什么獎的我來說可是件大事呀。

    老爸不僅愛書還特別愛紙。好像沒人說過文人愛紙也天經地義,但老爸對紙的熱愛,簡直是無以復加。

    藥盒里那巴掌大的藥品的說明書,如果是一面印刷的,他就認真地留下來,用小書夾子夾成一疊,留著寫便條。朋友們知道文人用紙多,有人用剩下的一面白,集中送過來一些。那些紙的另一面再被用過后,他還不舍得賣廢品,更別說是扔,而是用剪刀將那些沒字的、最寬不到一寸的紙邊兒再剪下,成了許多小紙條。他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地用膠水將它們粘成邊緣不齊、大小不同、薄厚不一、皺皺巴巴的紙。他將厚厚一疊“A4”得意地送給我,用來打印。我看他興致勃勃,不好意思打擊他,只好湊合用了。老爸喜滋滋地看著他廢物利用的勞動成果,干得更加來勁兒了。換成激光打印機后,他的“勞動成果”打印機不干了,他只好將“勞動成果”用于自己手寫初稿。他手寫初稿的紙除了“勞動成果”外,經常還有信封(包括牛皮紙信封)背面、街上發的小廣告背面、報紙里夾帶的一些宣傳品的邊邊角角……總之一切可以寫下幾個字的地方。

    2004年老爸生日時,我用明信片寄去了對他生日的祝福

    我對于他兢兢業業地粘貼廢紙,多次表示不滿。我覺得他“有病”。他制作出的廢紙,都不值用掉的膠水錢。況且對于老爸這么一個珍惜時間的人,放下那么多事情,用那么多精力和寶貴的時間……制作出利用價值如此低的“勞動成果”,太不值得。這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時間上都得不償失。但老爸不以為然,他樂此不疲。對于我對他的不理解,有一天他終于說:“我這也是休息……”我無言……他既然喜歡,我能再說什么呢?對于我老爸這種人,真正的經濟學家也沒轍。

    對老爸來說,如果書是他的“飯碗”,那么紙是他的“命根”。

    禮品盒

    除了保存廢紙,他還喜歡收集一切用過的東西。他把用過的小瓶子,擺在桌上當筆筒,七八個“筆筒”,每個只能插進去一兩支筆,稍不留神就會倒下去,扶了這個那個倒。水果箱、牛奶箱、保健品外包裝、裝餅干巧克力的小盒、一次性筷子、盛酸奶的小碗、冰激凌塑料皮……反正各種各樣的包裝,一旦進了我們家就別想出去了。老爸除了欣賞它們的圖案,還把它們分別派上用場:水果箱等那些大一些的用來裝書、裝剪報、裝畫畫的顏料……那些點心盒,用來裝卡片、裝信件,太小的剪成小紙片,“寄照片用”。總之全都派上用場。老爸經常會在你需要時,舉著他收藏的冰棍棍兒,當看你正好能用上,他那一個滿臉得意……

    八十歲的老爸在找書 宋曉嵐拍攝

    最讓人煩的是中秋節,大大小小的月餅盒子每每都使老爸眼前發亮。他一邊說著豪華包裝“太浪費”,一邊贊嘆:“看看這盒子做得真細致,墊布都是絲絨的。”每個月餅盒照例都被他填得滿滿的,用來裝照片和各式文書,口中念念有詞:“看看,正好!”“多合適!”他得意洋洋地邊干邊欣賞,一副陶醉勁兒。月餅盒子的絲絨也讓媽洗了,鋪平收好待用(不知能干什么用)。里面的每塊月餅的小包裝盒也分別放上橡皮、曲別針、零幣……他患糖尿病不能吃月餅,但每年中秋節都是他收獲的節日。

    《北京青年報》和《人民日報》(海外版)前幾年曾專門刊登過《高莽的白色書房》《高莽的書齋》,如今他的書房不亞于一個雜貨攤。房間四周的書柜前堆著老爸的各式各樣的、高矮不齊的、顏色各異的、新舊不同的紙箱和各種品牌的月餅盒。開始那扇亮堂堂的東窗,如今幾乎被他的品種齊全的月餅盒收藏堵住了半扇。老爸每天在窗前的寫字臺上工作,日復一日。月餅盒的堡壘不斷增高,年復一年。

    這還不算,老爸的收藏直接影響到他的工作。老爸工作時需要查找大量的資料,翻譯需要找參考書、找卡片、找字典;寫作需要找書籍、找簡報;畫畫需要找照片、找紙筆、找顏色;治印需要找刻刀、找石頭、找砂紙……老爸又是個勤奮的,一刻也不停止工作的人。在這樣的一個“雜貨鋪”中,找需要的東西,是多么大的工作量,更何況老爸的生理年齡已經是耄耋了。

    奶奶、老爸和多多(大約拍攝于1987—1988年)。墻上掛的是老爸的朋友們為他畫的肖像

    每當老爸找不到東西時,他著急心煩。我看他那樣,也替他著急。我不會俄文,又替不了他,所以我痛恨老爸找東西,也就更怪罪于那些破紙箱子。但是他必須天天找。找東西幾乎成了他工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遺憾的是他至今無怨無悔。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在“雜貨鋪”里還能譯出那么多作品、寫出那么多散文、畫出那么多畫……這是他練就的一種本領。

    從另一個角度想,對于從來不運動的老爸,滿頭大汗地在床上、椅子上和桌子上爬上爬下,在他的偉大收藏中翻來翻去,權當是他鍛煉身體吧!

    職業錯位

    都知道老爸的愛好廣泛,他除了翻譯、寫作、繪畫、攝影、書法、篆刻,還會做小布條粘貼畫,用斷了的鎬把兒雕刻過魯迅頭像,用撿來的石頭刻了一個媽媽的浮雕像,用雞蛋皮做工藝品……

    我在兵團時,老爸就是用雞蛋皮粘了一個工藝大盒子。那個盒蓋上面是紅字“1973”,這是那一年的時間。盒子的正面貼的是一幅畫,畫上是一座山,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這是我的名字“曉嵐”的意思。在早晨的山上,好像使人看見了水蒸氣。盒子的背面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大豬,那一年我在兵團的工作是喂豬。老爸請人把這個他精心制作的盒子帶給遠在內蒙古的我,對于不滿二十歲的我,精神上是多大的鼓勵呀。當時周圍戰友們羨慕的眼光,直到今天我都歷歷在目。

    這些藝術品的制作材料,都是來自垃圾。誰也不知道他最大的愛好是收廢品。

    1970—1974年我在兵團時曾在飼養班喂豬,爸爸親手做了這個盒子,用雞蛋皮粘了一只大豬,請人帶給在內蒙古的我

    我和老爸一起出去時,特別不愿意路過廢品收購站,因為他每每都在那一大堆破爛面前放慢腳步,悄悄地指著一塊破木板:“接到我桌上多好!”一會兒又看見一個塑料架子:“多可惜,扔了!”他一下想起我在身邊,回頭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總是拉緊他,快步離開那里。就是在我這樣的監督下,我們家仍有破落地燈、壞電腦椅、舊文件夾、草編裝飾畫……無數的“寶貝”。有客人見到我家的東西,有時還贊不絕口。其實那些“寶貝”都是我爸撿回來的,修修一直用著。

    我說我老爸是職業錯位:“你當個廢品收購站的工作人員正好,保管盡職盡責!”老爸爽朗地大笑,由衷地贊同:“對!對!對!”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表示:“我天生應當是個收廢品的……陰錯陽差……”

    科盲

    說到電腦,我又想起老爸的一些事。老爸是一個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感興趣的人,這一點從他有那么多的愛好上就可以看出來。

    我懂事以后特別感謝老爸和他的業余愛好。我小時候老爸給我照了許多照片,能留下那么多兒時的記憶。那些照片從拍照到沖卷到洗印到放大……都是他自己動手。后來我發現照片細微處有好多不同,便問爸,他指著一張有小網格的說:“這是我放大照片時在鏡頭上加上了媽媽的絲襪。”指著另一張邊緣有些虛幻的照片說:“這是我用東西在鏡頭前遮擋了一下……”我太佩服他了,他真會動腦筋,他簡直什么都會。

    可是近幾年,老爸卻讓我失望了。

    他分不清CD、VCD、DVD,不會用電腦、不知道MP3,甚至連手機也不會用。

    有一次他出去開會,我好說歹說,勸他帶上一個手機,并反復地教他怎么用,在家還試了兩次。那天正巧有個急事,給他打電話,好半天他也不接,最終我不得不請同去開會的人轉告他。老爸回來后告訴我:“我怎么也開不開,按哪個鍵也不行。”后來他不好意思,還“跑到廁所,自己鼓搗了半天”。從此他再也不帶手機了。有次聽見一個朋友也講了自己類似的一件事,他終于找到了同盟軍,而更加理直氣壯地拒絕學用手機。

    別人送來錄像帶或光盤,他一直要等我回來才看,他決不會去動家里的錄像機、攝像機或影碟機。老爸拒絕學電腦,雖然他早就體會到電腦對他寫作上的幫助,也早已了解了網絡的重要和神奇。他甚至寫過文章大贊電腦的巨大功能。他多次在我幫他找到一個他需要的資料時,指著電腦贊不絕口:“這玩意兒,太厲害了。”但是讓他自己學,他不愿意。幾年前曾經有次坐到電腦前,還不到半小時,胳膊酸了三天。算了!算了!

    老爸不僅對于一切現代科技產品抵觸,凡是沾上“電”字的一切,他也有一種天生的懼怕感。他對電的使用,好像只限于燈和電話。但是如果家里的燈不亮了,不管是燈管的毛病還是開關壞了,他都動員我找專業人員來修,而不讓我動手。這對于那么善于自己動手,又那么怕麻煩別人的老爸,簡直就不可思議。偶爾我忘記了關電腦插座的電源,他會打來電話:“怎么小紅燈還亮著?”后來老爸學會了關閉小紅燈,就經常替我關閉,幾次將我正在充電中的“小紅燈”關閉了,影響了我的使用,令我氣憤不已。

    1970年爸爸媽媽分別下放到河南明港的兩個“五七干校”。有一次爸爸去看媽媽,路上撿了一塊石頭,為媽媽刻了一個浮雕像

    有一次老爸說一夜沒睡好,因為——看著有小紅燈亮,“我老怕出事兒”。

    真逗!空調、電扇、電腦、電視機、微波爐、電暖壺、電熨斗、門鈴……現代人生活中哪兒哪兒不用電?快把老爸嚇壞了。

    他幾次在文章中提到自己是屬于二十世紀的人,這簡直是自我解嘲,是在為自己開脫。好像他只要自己承認進不了二十一世紀,我就得閉嘴。

    我一直不明白想當年那個時尚的老爸怎么了:老爸照相一流,他用普通的照相機能照出一流棒的照片。他喜歡用側逆光,還喜歡照黑影兒像……好多專業攝影記者看見老爸的攝影作品都懷疑地問:“這是您照的?”老爸能自己動手做衣服,從裁剪到縫制,全都自己完成。“文化大革命”中不讓看外國文學作品,老爸閑著就自己動手做了一套別致的沙發,從設計到制作他完全獨立完成;他也能從事技術性蠻強的、挺復雜的事情。如今的他,怎么都不會接手機?他落伍了?他變笨了?

    ……我思考了很久,后來終于明白了:老爸就是藝術家,有關藝術上的事情,老爸觸類旁通。對藝術的追求,可以促使他研究技術;而真正的科技上的進步,就離他太遠了。他本來就是一個科盲。

    老爸的科盲,終于讓我這個一直崇拜他的人認識到:“老爸不是無所不能的!”

    “老癡呆”

    人們對老爸的稱呼從“小四”變成了“高兄”“老高”“高老師”“高先生”“高領導”“老爺子”“高老頭”“前輩”“高老”……

    他自稱“老癡呆”。

    聽他這么叫自己,我覺得挺貼切,一點兒也不過分。

    老爸曾經在熱牛奶時看書,牛奶沸得到處都是;一邊炸花生米一邊看報,花生米變成小黑炭;到郵局領取稿費,忘帶身份證;洗東西忘記關水龍頭,使貴如油的水流了滿地;他自己特意收的東西,剛剛放好,馬上就開始找,他幾乎天天到處找眼鏡,還經常是我的瞎媽媽幫他找到;舉著一個計算器遞給我,讓我接電話,因為他慌忙中把計算器當成手機;進家后鑰匙留在防盜門上,被鄰居提醒……甚至有一天早晨醒來,他手里還拿著尿壺,頭下枕著尿壺的蓋,原來老爸夜間起夜,尿著就又睡著了。

    媽媽眼睛看不見,穿衣服有時需要老爸幫助看顏色,老爸常常把淡粉色說成“白的!”,把海藍色說成“綠色!”,媽媽按他的說法,常想不起來這是哪一件衣服。我聽見后糾正老爸,他就用“我是美協會員!”來對抗,使我忍俊不禁。吃飯時需要老爸介紹桌上食物:他指著西葫蘆說“絲瓜”,指著左邊說是“白菜”,指著右邊也說是“白菜”。我在廚房里隱約聽見了,大叫:“那是昨天剩的西紅柿炒圓白菜!”老爸酷愛吃水果,但是有時他分不清李子、油桃和杏子。他奇怪地說:“它們怎么都一樣?”

    世界杯期間,老爸問我:“電視中說四強中都是歐洲隊了,怎么還有葡萄牙?”顯然他把這個說葡語的國家當成了南美的國家,被我嘲笑一番:“這要是別人也就罷了,您可是《世界文學》前主編呀!”(老爸看見我寫的這事求我:“這件事別寫了吧,被人看了太不好意思。”我不聽他的。“孝女”也叛逆一回,我欺負他不會用電腦。)通過以上這件事,老爸怕露怯,說話變得謹慎了。最近和友人談到埃及,老爸小心翼翼地說:“是亞洲?!”友人義正詞嚴:“北非!”

    老爸在“五七干校”用斷了的鎬把兒雕刻的魯迅

    曾經,老爸接電話,只聽他熱情地對著聽筒大聲說:“好!歡迎!歡迎!”我和媽媽都以為是哪個熟悉的朋友。老爸掛了電話后,我們迫不及待好奇地問:“是誰要來?”誰知老爸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名字。再問老爸,他也不知道這個他重復的名字是誰。真不明白,不知道對方是誰,怎么就能稀里糊涂地熱情歡迎人家。真鬧不懂老爸的心理,是因為他自己的耳背不好意思再問,還是他對人的平等思想而覺得無須再問。總之,在如今的社會治安條件下,老爸如此沒有自我保護意識,我覺得真是著名的不折不扣的“老癡呆”!

    平等

    老爸是“大孝子”。他親自給奶奶接尿、擦身、喂飯、剪指甲,還親手給奶奶做過衣服。奶奶一百零二歲高齡離世,他一直精心伺候于床前。

    老爸是“模范丈夫”。我媽媽雙目失明了十年,他從生活上和精神上給了她最大的安慰。他不記得自己每天都吃的藥的藥名,卻把媽媽的十來種眼藥搞得清清楚楚。他對媽媽每天的“甜言蜜語”,讓我總感到自己是個“電燈泡”“第三者”。他每天看著媽媽的眼睛和她說話,就如同媽媽那扇“心靈的窗戶”還亮著一樣,這每每讓我感動得想哭。

    我十七歲時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有次大概兩周沒有給家里寫信,收到了爸爸的電報:“何故久無信?”我二十歲的時候,老爸在外地出差。我生日那天,接到了他的電報:“親愛的女兒生日快樂!”那年頭人家拍電報,一般都是報生老病死或接火車的急事。這兩封電報我一直留著。在家里,老爸是我這個暴躁脾氣女兒的“出氣筒”,我真心感謝他總能耐心地聽我的發泄。

    堂妹曉崟小時候愛唱歌,他給曉崟買了兩個歌本《紅太陽頌》(上下)。曉崟學會了上面所有的歌,《紅太陽頌》也留到現在。曉崟剛剛學會開車,老爸就給她找來地圖。老爸說:“我報名,第一個坐你開的車。” 這對還不太敢上路的妹妹是多么大的鼓勵。

    他對我的兒子多多特別喜愛,從來不把他當成小孩。多多上小學時,有時老爸寫完稿子,就請多多幫他改。看多多認真地逐字逐句地看姥爺的外國文學研究的稿子,讓人忍俊不禁。多多每次來,他會放下手中的活兒,或犧牲雷打不動的午睡和他聊天,從中了解他的近況,鼓勵他的點滴進步。有時還虛心地向多多請教問題。

    老爸用普通的縫衣服的線,竟然能粘成這么漂亮的工藝品畫

    老爸愛剪報。天南地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都感興趣。和家里人有關的事情也是他剪報的重點。當年我們夫妻在巴西工作,他把報紙上有關巴西的報道全都剪下搜集起來。當我們探親回國時或是有方便的人帶時,他就交給我們,一般那些新聞已經是兩年前的了。

    多多去了新單位,他又開始把有關的事情剪下來,裝到一個舊的牛皮紙口袋里,等著多多來。多多看一眼,不屑地說:“噢,我看過了,網上早就有了。”

    老爸表面看上去很精神,其實身體哪兒都有病。對自己的身體他不在意,但是他居然給我剪下“如何治療便秘”!老爸對自己的事情從來馬馬虎虎,但是他關注著周圍的每一個人。老爸知道曉崟喜歡小狗,他雖然不喜歡小動物,看到關于小狗的報紙和雜志,一定會留下來,電視里的有關節目,他也會馬上打電話通知曉崟觀看……

    老爸不僅對家人,對別人也是如此。

    詩人書法家柳倩老先生準備舉行展覽,讓老爸畫一幅畫,柳倩在畫上題字。于是老爸畫了一幅《屈原》。過了不久,柳老告訴老爸,他的《屈原》不知被誰“拿走了”,柳老為此特感傷心。我們聽罷也都氣憤。誰知道老爸自己不心疼,反而覺得挺美。“居然有人肯‘拿走’我的畫。”

    有一次,老爸的一個朋友問他:“你怎么對一位老先生那樣說話呢?”全家都好奇怪,我爸?無論是對送報紙的、賣米的、開電梯的、清潔工、修鞋的師傅、收破爛的……他從來都熱情地打招呼。老爸一貫謙和,我覺得他對人,從心里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他“不禮貌”?!怎么可能?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好,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怎么回事。第二天,老爸非堅持去道歉不可。他覺得不管怎么回事,既然人家說了,我就得去道個歉。我們找到老先生的家,老先生迎門很是納悶。我們說明了原委。老爸真誠道歉。老先生一臉狐疑連呼:“不是您呀!不是您呀!”原來是一場誤會,是他們認錯了人。這回我爸坦然了,那天中午他睡了個好覺!

    我想起他無錯道歉心里就替他委屈。老爸遇到事情就是這樣,他尊重每一個人,即使人家錯怪了他,他也不生氣。

    一次,有個雜志在刊登采訪老爸的文章時,把高莽誤印成“高葬”,雜志印出來后,他們才發現。改已經來不及了。怎么辦?編輯部人員都有些不安。印錯了,還是這么敏感、這么不吉利的字。訂正的話,可能反而造成更壞的影響……沒辦法,他們與老爸商量。誰知道老爸不但沒生氣,還安慰他們說:“沒關系,把高葬作為我的筆名吧!”過了一陣,老爸特意用“高葬”發表了一篇散文《我死了》。誰知道此文居然評為了2002年 “最受讀者喜愛的雜文”,還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雜文百年精華》一書中。

    對于一位老人,午睡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無。老爸也習慣了,如果哪天沒能睡成午覺,那他下午就全沒了精神,頭腦不清楚,像大病了一場。多次爸爸睡得正香,有人來電話把他吵醒,他非但不氣惱,還盡量把音調調高。因為怕對方難堪,他裝著已經睡醒了。有時他身體明明不舒服,躺在床上,吸著氧氣。有人來電話找他,我要擋駕,他不讓,裝著精神煥發。對此類事情我一點也不理解,但他就是這樣,總是替別人想,怕人家失望。

    曾經有位記者采訪老爸:“您畫了那么多中外著名作家,您畫普通人嗎?”唉,我巴不得老爸能不畫普通人。事實是老爸走到哪兒,就畫到哪兒,看誰“上畫”,(老爸給我講過:“長得漂亮的人不一定‘上畫’。”他還把“上畫”的人具體指給我。所以我懂他的“上畫”。)就隨手找張紙給人家畫張像。被畫的人有時不知道是誰在畫他,所以可能也不見得保存老爸給畫的像。他去郵局、照相館、復印社都畫。

    2016年,老爸用他自己的頭發粘貼了他此生最后一幅自畫像

    有次一位不認識的人,找到我們家里。她帶來一幅少女的畫像,她說那是二十年前,老爸到她工作的復印社時給她畫的像。她想看看高先生。這么多年,她能輾轉找到老爸,真不容易!老爸看到他的作品被保存著很感動,和人家聊了好久。她除了“看望”以外,也是為了順便推銷一點兒她們公司的產品。她真又細心又能干!

    有朋友的女兒不到一歲,向老爸求字,他認真地想了好多天,給嬰兒畫了想象的一幅肖像。這位朋友在文章中說:“令我驚訝的是,無論是相貌還是神態,與現實生活中的女兒,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真是神來之筆。”

    簽字售書時,老爸還給讀者畫。開會時他耳背聽不見,便畫得來勁兒……不過“普通人”因為普通,所以媒體便不關注,影響就沒有名人大。就顯得老爸好像只畫名人,因而也就有了記者的問題。其實在老爸的眼里,在他的心中,人都是一樣的,是不能用“名”和“普通”區分的。

    我對老爸最大的意見是:他從來不會拒絕。不管他自己當時身體處在怎樣的狀態:腰痛得根本直不起來、血壓高到180……他全然不顧。不管對方是誰,不論是否認識,本地的、外地的,從文人、學者到司機、炊事員,只要人家開口,他都會答應。

    老爸就是這樣,按照自己的哲學、按照奶奶的遺傳、按照我媽媽的指示:“答應人家的事情就盡力辦好。”在他已小有的名氣和從不拒絕的信條下,就有永遠也干不完的事。

    一會兒畫畫,一會兒寫字,一會兒翻譯一篇文章,一會兒給人家刻個圖章。然后再去裝裱,再去包裝,再跑郵局寄……沒完沒了無盡無休。我看老爸有求必應,實在太累,真是忍不住了。有一天沖著他大叫:“爸,你不想活了?”“老爸,你要學會說‘不’!”他笑著看著我,也不說話,也不辯解,好像是我特別傻。我可能真是太傻了,明明知道他改不了!

    一次,多多談到姥爺對他影響最大的地方,我以為他一定會說是:勤奮、對事業永無止境的追求等等。沒想到多多說:“是平等!姥爺能平等地對待每個人。”

    多多說得對,老爸就是這樣一個“平等”待人的人!

    ……

    未完

    寫于2006年老爸八十大壽前夕

     

    (本文選自《“老虎洞”的藝術家——高莽紀念文集》,宋曉嵐、宋曉崟、谷羽編,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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