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威:夢里花落已百年
一
對文學史、學術史的興趣,自一九八二年讀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始,興奮點是胡適被“逼上梁山”。啟蒙祛魅后,一蓑煙雨,獨行林中路。
受胡適“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啟示,疑竇叢生,心存百結。原來,以文本—報刊—日記、書信—自傳,幾重互證,解析多個難題,尚有許多死結;如今,得檔案第一手原始材料,直中肯綮。盧冀野學歷即一實例。
先來一展文本—報刊互證、襲用—引用實證。
一百年太短,關聯盧冀野這首詩歌的事卻很多。
新文學第一個十年(一九一七—一九二七),京滬高昂的文學聲浪,成為中國白話新文學運動的主旋律。而文學之都南京,卻因一九二一年十月《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詩學研究號(一)》倡導寫古體詩,一九二二年一月《學衡》反對新文學,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生胡夢華批評汪靜之《蕙的風》,而遭到京滬作家、批評家群毆,落下保守、復古的污名。東南大學雖有陸志韋的一本白話新詩集《渡河》(一九二三年七月)在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并得胡適褒揚,卻難以改變文學界對南京的極端印象。在白話新詩因求自由而放棄音律之后,雖有新格律倡導者的補救,卻因新詩寫作者不懂古典音律而流于口號。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九〇五年出生的盧冀野(原名盧正紳,字冀野,后改名盧前),雞鳴振鐸,聲起東南,將文學南京的情感與形式完美呈現,一掃南京文學界蒙受的灰霾。民國文壇,能同時寫作白話新詩、古體詩詞、戲曲劇本,即通詩詞曲律者,雖有幾位,且多出自吳梅(瞿安)門下,但盧冀野踏歌行來,少年天成,古典現代融通,風騷獨領。
盧冀野的白話新詩,展鐘山朝露,摒金陵暮靄,有故都風情,無秦淮悲鳴。
一百年過去,產生許多白話新詩集,幾首讓人記起?
若有一首廣為傳誦,那將是怎樣的境遇?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五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屬中學畢業后,在附中謀得一校刊編輯職位的盧冀野,創作了這首白話新詩《記得》:
記得那時你我年紀都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么困覺了,
夢里花兒落多少?
記得是你年十歲我十一,
同在你家度七夕;
我們共臥在那庭院兒里,
數著殘星問了你,
問你:我織女姑娘兒可愿意?
你笑瞇瞇,我也喜。
記得五年來你我各西東,
來匆匆,去也匆匆!
不想倒在他鄉一笑相逢,
歡快轉疑是夢中?
那知道相對默默竟無言;
你頸兒垂,臉兒紅!
十七歲創作,十八歲刊出的這首新詩《記得》,是《劫火》組詩的其中一首,刊發在一九二三年三月一日上海李石岑主編的《民鐸》雜志第四卷第一號。這個刊物包容了文學研究會、創造社、新月社及研究系的多方作者,僅這一號上,有李石岑、嚴既澄、郭任遠、朱謙之、徐志摩、郭紹虞、鄭振鐸、耿濟之、王恩洋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代名流,十八歲的中學生盧冀野與其等同刊,實力可見。
一九二六年,盧冀野出版新詩集《春雨》時,改《記得》題名為《本事》:
記得那時你我年紀都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么樣困覺了,
夢里花兒落多少?
一九三四年,《本事》經由黃自譜曲,收入小學音樂課本,經久傳唱。原《記得》大幅刪節,“桃花”改為“桃樹”,童真、清純、澄明,更適合小學生閱讀、傳唱。因為桃花在詩詞中有情色的文學隱喻。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
誰能抵擋這江南的聲情畫意?入耳注目,花落夢里。
那就看花落誰家。
正是這首修改、刪節后譜曲的《本事》,被作家三毛抄了一次。
被郭敬明抄了第二次(作為小說結尾)。
還都用《夢里花落知多少》做書名。
一百年,一首白話詩被抄了兩次,并用作書名,有誰?
還有《本事》給一代人留下了文學記憶,傳唱在瓊瑤小說《船》(皇冠雜志社一九八一年版第168頁引用)、宗璞小說《東藏記》(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第345—346頁引用)中。
有本事才被記得,不服不行。
紙文泛黃,歌聲悠揚,鐫刻在女作家宗璞、瓊瑤、三毛的夢里心上。當她們掬水在手,花香滿衣時,卻又詞不達意,風語不揚,無法出夢境情場,心中《本事》,行歌聲起,如得王子白馬坐騎,絕塵千里。
這白馬王子,乃盧生冀野。
從《記得》到《本事》,宗璞(1928—)、瓊瑤(1938—)、三毛(1943—1991)、郭敬明(1983—),一百年,他們用文字讓文學經典流傳。還有歌聲,回蕩在校園。
語言文字活在記憶里,音樂抵達靈魂。不經意的少年之作,卻給日后經事的他們,花落與夢魂膠著。只是三毛,在其編劇的《滾滾紅塵》上映后不久,夢醒時分,自掛東南,隨荷西絕塵而去。
二
盧冀野的多首詩詞都被譜成曲,抗戰時更有《冀野歌集》《中興鼓吹》出版,甚至被抄襲,但他考入東南大學的入學時間、畢業時間、就業時間卻成了一本糊涂賬。幾十年來,許多文章都無法說清楚。其中必有蹊蹺。
一九二三年九月,盧冀野以特別生資格由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中保送入東南大學文理科國文系。他不是通過考試入學的,因為他已經發表了多首新詩。學衡社社員梅光迪、吳宓把持的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聯合植物學教授胡先骕,反對白話新詩,但無法左右國文系教授吳梅對盧冀野的青睞。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保存有盧冀野的學籍檔案,南京大學檔案館也藏有其學籍表,我將這些東西翻了出來,每門課成績都有。共同顯示他是一九二三年九月被保送入東南大學。這是他第一次被保送入學。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讀到大三時,家里出現經濟困難,盧冀野不得不提前就業,到南京鐘英中學任教。同時把缺下的課程,利用假期補修,并堅持上完東南大學的三次暑期學校。
一九二六年寒假,在鐘英中學任教的盧冀野,由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中改制為東南大學附中第二次保送,被東南大學國文系以“特別生”錄取,一九二六年三月入學,繼續完成學業。一九二七年三月正式畢業。原來離校就業時缺少的一學期科目,由暑期學校的成績補入,修滿學分。這在學籍表中有明確顯示。
一個人,讀同一所大學國文系,以“特別生”被保送兩次,還能順利畢業,有誰?何緣?
高山流水,顧曲周郎。
百多年戲曲研究范式,從王國維考辨戲曲史實源流,到吳梅戲曲文本創作、鑒賞與批評并重,更有俞平伯、任二北、盧冀野、王玉章、唐圭璋、王季思、錢南揚、孫為霆、吳白匋、萬云駿、汪經昌等眾多吳門弟子,一脈相承。
詞曲大師吳梅曾說弟子中“唐生圭璋之詞,盧生冀野之曲,王生駕吾之文,頡可以傳世行后,得此亦足自豪矣”。
看盧冀野這份能讓吳梅特有的自豪。
一九二五年,東南大學的《學衡》雜志被吳宓帶到北京清華學校編輯,在南京的學衡社社員,連掛個空名分的機會也沒有了。于是他們在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新創辦《東南論衡》(至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共出版三十期),延續《學衡》的批評精神與文學品位。在南北政治勢力激烈爭斗的一九二六年,被攪亂的大學校園,年輕學子能夠靜下心來寫詩填詞度曲者,是絕對少數。這一年,江南才子盧冀野崛起。
一九二六年,盧冀野印行白話新詩集《春雨》的同時,還創作了五部戲曲:正目《琵琶賺蔣檀青落魄》《茱萸會萬蒼頭流涕》《無為州蔣令甘棠》《仇宛娘碧海恨深》《燕子僧天生成佛》。東南大學的《東南論衡》上連續刊登四部,依次是:
《燕子僧生天成佛(鳩由韻)》(第五期)
《仇宛娘碧海恨深(齊微韻)》(第十七期)
《琵琶賺(家麻韻)》(第二十三期)
《茱萸會(蕭豪韻)》(第二十九期)
四種曲本發表時有三種都是署名“盧冀野原稿,吳瞿安刪潤”或“盧冀野原稿,吳瞿安潤辭”。這四個曲本與《無為州蔣令甘棠》合印本為《飲虹五種曲》(《琵琶賺》《茱萸會》《無為州》《仇宛娘》《燕子僧》)。
吳梅正是《東南論衡》的文學編輯,而盧冀野還只是大學三四年級學生。
詩酒年華,才情風發。盧冀野在《東南論衡》還刊有詞《臺城路》《金縷曲》等十多首,書評《讀王次回〈疑雨集〉》,研究論文《泰州學派源流述略》《再論泰州學派》《清代女詩人一瞥》《所望于今之執筆者》。上海報刊多家,更著冀野新詩繁花。
新文學第一個十年,能寫白話新詩的人多,同時度曲者,唯有盧冀野。所以,吳梅在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丁卯十月)為《飲虹五種曲》作序時,有如此褒揚:
近世工詞者,或不工曲,至北詞則絕響久矣。君五折皆俊語。不拾南人馀唾,高者幾與元賢抗行。即論文章,亦足壽世矣。
江南才子的絕響,非虛名。寧滬道上,福建永安,陪都重慶,西京長安,同于右任、郭沫若、汪東、郁達夫、鄭振鐸、田漢,飲者留名,斗酒詩篇,詩人并聯“盧酒壇”。
他鄉流觴,把杯換盞;金陵詩酒,盧生自報,可飲兩壇(為三斤、五斤裝小壇黃酒)。酒旗風展,三十二年前我的學生時代,還如此這般。記得當年,我家有喜事,與八位博士生同學在宿舍窮樂,便從商家抬來五十斤黃酒一壇。同學大哥,酒力稍遜一籌,喝高后緊握我手,劉備托孤,戲開二度;待他醒來,還想斗酒,我已乘車過徐州。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至十七日,國民政府教育部第一屆學術審議會第三次大會在重慶青木關教育部舉行,通過一九四一年度申請學術獎勵作品審查給獎名單:一等獎,馮友蘭《新理學》、華羅庚《堆壘素數論》;二等獎,金岳霖《論道》、楊樹達《春秋大義述》等十一項;三等獎文學類有邵祖平《培風樓詩續存》、盧冀野《中興鼓吹》、陳銓《野玫瑰》、曹禺《北京人》。在民國的文學創作中,因語言形式和文學觀念不同,分為新舊文學兩個陣營。邵祖平的是古體詩,盧冀野的是詞,陳銓、曹禺的是話劇劇本。教育部學術評獎包容新舊文學創作,這也是民國年間第一次古體詩詞獲政府大獎。
一九四四年二月,已卸任福建音樂專科學校校長的盧冀野,出任重慶國立禮樂館禮制組主任。
一九四九,一江飛渡,南京解放。與舊時風月共情太多,盧冀野沒能在南京大學獲得教職,失去固定工作。人生不如初,潦倒更貪濁酒。把盞向詩壇的金陵美少年,變成胖子盧前。浮華半生,往事隨風,只能借酒相送。
時光舊年,在民間,高血壓腦溢血、腦血栓被視為中風,肺結核被稱之癆嗽,皆是不治之癥。因此有“胖子多中風,瘦子多癆嗽”之說。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史學界敢言的傅胖子(斯年),突發腦溢血在臺灣大學校長任上離世,魯仲連子,碧海長天。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七日,文學界耽飲的盧胖子(冀野),春風桃花下,醉酒回夢里,中風花落,入塵長眠。
飲適量,不能胖,傅、盧是鑒。
今我來思,《民鐸》雜志漫展,《記得》在指尖,夢里花落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