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1期|陸源:暗黑寵物街(節選)
導讀
瀛波莊園上有一條暗黑寵物街,是新移民扎根之處,被奉為機械神教派圣地。這里有積累了暗元素的一棵樹,有集聚《魔獸世界》發燒友的動漫店。三十年后輕軌落成,大量人群涌入,暗街被改造為迷宮。但暗黑寵物街的時鐘倒轉運行,仍然售賣著各類古舊器物。隨著這個奇幻時空的展露,一代青年的暗街歷史被書寫,文化移民則在一代代人生命中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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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遼闊無邊的京畿南境一派莽蕩,似茫茫大水,只見瀛波,未見瀛波莊園。當時,在命運巨手的撥弄下,我們隨父母遷徙到這片空白區域,幾乎像不開化的野人一樣采擷大自然的果實,幾乎像獸類一樣攏聚,分群,任意棲息于倉促搭建的簡易棚屋。當時,偉大瀛波族尚待發育,艱難草創之際,我們的暗黑寵物街開始成形,規模初具。
那陣子,大伙從四面八方來到此地,抱團創造新生活。雖無血緣關系,但孩子們喜歡互稱堂兄弟、表姊妹,半真半假,誰也不去深究,整天哥哥姐姐、老大老幺亂喊。太寂寞了。未開發的世界又太單調、太廣袤了。我們這些移民,猶如撒在一張大煎餅表面的芝麻,星星點點,孤身只影,所以由衷羨慕舊城區里、肥皂劇里不停串親訪友兼吵吵鬧鬧的老少男女。
那陣子,好幾家店鋪已經在暗黑寵物街扎根,擴展,逐漸演變成一片小毛孩和大姑娘共享的圣域。無事不曉的社區學專家興許會告訴諸位,暗黑寵物街,又稱寵物街、暗街,打建立之日起,那里便湊集著各種低級生靈、低俗文化以及低端產業。然而,請勿偏聽偏信。自詡高人一等之輩,矜驕于他們靈魂腎水的豐度,自傲于他們思想陽具的硬度。實際上,這類優點根本不值得夸耀。在小毛孩和大姑娘的世界里,精神力量若無法轉化為物質湍流,則與臭狗屎無異。寵物街,仿佛出自一小隊崇祀宇宙黑洞的邪教徒之手,終年排斥光元素,持續吸收暗元素,逐漸變成了京畿南境這座寶藏中卓然不群的一小塊炭精。
嚴格來說,暗街并不是一條街,而是一方巨大的高臺,原為工程隊挖掘隧道、修造路橋留下的遺跡。火車不時從坡底隆隆駛過,令暗街上橫七豎八的盆栽、貨箱、魚缸、陽傘,高低懸掛的布偶、鳥籠、燈泡、衣物,紛紛過電般抖動一番,消化地震般晃動一番。
有一年暑假,我和大鳴表弟天天去暗街閑逛。當時,琉璃河兩岸,尤其乙鎮及瀛波莊園、澴波莊園一線,放眼望去,全是剛起了一半的樓房,還有剛鋪了一半的街道,搭配著剛砍伐了一半的樹林,星羅棋布的建筑工地內外奔走著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半的老老少少,跟一群野蠻的半獸人差不多。我和大鳴表弟沒閑心搭理他們。我和大鳴表弟好像實驗室飼養的小白鼠,亂沖亂撞于潛伏著科學定律的復雜迷宮,僅憑少年的張狂,不講道理、不顧危險地徑直來去。處處可見沙石、塵煙、水管、火花,在工地和林地那猙獰慘怖的交界區域,成千上萬的飛蟲像云霧一樣襲擊人畜。沖啊,殺出一條血路!我和大鳴表弟唯一且終極的目標是暗街,是那兒正在營業的幾間寵物鋪子和一家動漫商店。
近了,望見了,那座巴比倫城的金字形神塔,那座頂端搭建了至高圣堂的埃特安吉曼神塔,上接星穹,下通地府。它頻頻浮現于夢境,三十年來讓我寤寐不忘。當然,三十年前,我肯定不知道這樣的比喻,三十年前,我管它叫暗黑寵物街,簡簡單單,便將大批沉迷于《暗黑破壞神》的學生哥集結在它獵獵飄揚的旌旗之下。安息吧,萩原一至先生!什么,那老家伙還沒死?那部已經腐朽不堪的漫畫,還未完結,還要連載?豈有此理……好,言歸正傳,無事不曉的社區學專家興許會告訴諸位,是我,機械神教派的大祭司閆耀祖,而不是隨隨便便某個無名小卒,把這片光禿禿的高臺稱為暗街,把它推崇為教派圣地,更把那個與它相關的宏偉誓愿,銘載于教派典籍之上,流布于后世徒眾之中。
當然,說暗街光禿禿并不準確。這里生長著且只生長著一棵樹。那棵樹,是一棵粗大、年邁的橉木,葉子短而硬,枝干泛黑泛潮,春夏時節長滿了穗狀白色小花。依照京畿南境古老的地理命名規則,原住民將此處呼作一棵樹。別誤會。修建鐵路前,附近當然不止這一棵樹,但它無疑活得最久,生得最高。而鐵路建成、高臺壘起之后,也唯有它幸存下來。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這株橉木粗壯得過分,樹冠低垂于鐵皮矮屋的頂端,似乎不太合比例。所以,有人猜想,高臺下方應該還覆藏著長長一截樹干。可怕呀,老橉木這些年來一直處于半活埋狀態,半死不死。難怪這兒積累了那么多暗元素!環繞它開設的寵物鋪子,很明顯也頗受影響。比如正門朝東那一家,便以販售爬行動物與節肢動物而著稱。在昏黑、沉悶的箱籠里,我和大鳴表弟見識過毛茸茸的澳洲狼蛛,見識過游走于陰生植物之間的波斯角蝰以及利希滕斯坦夜蝰。從普普通通的綠鬣蜥、鬃獅蜥,到好養的長頸龜、珍稀的雙角變色龍,它們得益于暗元素的加持而越發魅力四射。還有一種老店主定名為南荒蜴蛇的罕見生物,集丑陋、駭人及孤苦無依于一身,令眾多孩子欲罷不能。多年以后,語言天才屈金北根據我們的描述,推斷那東西正是古籍上記載的螪蚵,又稱作蛶……無論是誰,只要他來到一棵樹,或者乙鎮花鳥市場,或者暗黑寵物街,無不改頭換面,成為愛蟲人士、愛魚人士,至少是愛貓愛狗人士,等到離開時,再匆忙變回往常的自己,重拾鐵石心腸,披上優勝劣汰的盔鎧……
其實,暗街本身也像《巴比倫史詩》一樣,充滿了陰郁的宇宙創生論和悲觀的人類始源學。它讓我等領悟到,悲愴的進化之路上,充斥著大量屬種難辨、半途而廢、無從界定的生物。在自然史陳列館里,它們的活力曇花一現,轉瞬間歸于沉寂。今時今日,憑記憶重溫那些個奇奇怪怪的生靈,我感慨萬端:原來造物主早已退位讓賢,他因為慘遭新一代神王的無情閹割,不得已才將權力拱手相讓,獨自遁逃到世界的盡頭,在遺忘之深淵中茍延殘喘。接下來,請諸位跟隨我,確切地說,是跟隨三十年前的我和大鳴表弟……
很抱歉,行文至此,應狂作家陸臾鵪的強烈要求,不得不插入他本人撰寫的《徒步旅行者傳說》七百余字,以增加暗街從荒土堆、花鳥市場和私貨集散地升華成教派理論淵藪的另一種解釋。陸老師威脅說,如果不答應這時候把他詩意盎然、胡言亂語的闡析呈獻于讀者面前,他勢必拒絕合作,不再提供敘事學領域的咨詢服務,不再為我們的文本添油加醋、糾錯補漏,乃至修改標點符號。毋庸置疑,陸老師對機械神教派的幫助發于赤誠,他持續有年的貢獻不可磨滅,他與大祭司閆耀祖的友誼彌足珍貴……因此,滿足這位狂作家卑微的愿望吧,讓他怡悅吧,祝我們情義長存,身體、靈魂在《徒步旅行者傳說》的福佑下俱得安康。
通往最高峰的石階已經遮斷。位于大山南麓的市鎮以及低空暗塵,將一名徒步旅行者淹沒。因缺少柴火、皮毛和酒精,許多人朝絡繹于途的垃圾車搖尾乞憐。漆黑的寬街窄巷擠滿了香客,他們死氣沉沉,見這名男子虔誠而無知無識,卻能憑借星系的圓規畫圖,以地平線的弧度測謊,偷竊太陽的春夢寫詩,于是乎,便根據他頭上盤旋不去的大怪鳥認定,此君與彩虹血液的古代神靈同出一脈。譫妄癥在彌漫。失眠磨盤的鐵鏈將濃霧拽走。
徒步旅行者來到巨人荒漠。他白天挖泉眼,晚上嚴防意志流失。夏夜是一只空酒瓶,黃昏泛起渣滓。銀河的明凈鉛塊鋪展得又寬又遠。冷空氣的大銅球緊貼地面滾動,轟鳴震耳,把寂靜研成沙礫。篝火在遼闊陰影下瑟瑟發抖,在幽暗的戈壁深處鑿開一個光洞,不斷生吞自己。皮膚是他生命的邊界,瞳孔泄露其私密。世人說他慘遭時間遺棄,不再衰老,說他在給自己掘墓。
薄暮中,徒步旅行者一動不動,他史前動物的淺色眸子也一動不動,凝視我們。男人粗糙的卷發適于收集晨露。體細胞紛紛下墜。某天晚上他學會用舌頭舔一根燃燒的燈芯,隨即忘盡言語。沉默是件斗篷,將竊聽群星瞌睡的晚宵裹緊。
徒步旅行者,曾經溺斃于一片豹紋鯊生活的水域。胖海牛從他骨架旁慢吞吞游向附近的沙洲。它們天生一副女人的眼瞼,見證過月亮與這顆藍色星球的久遠戀情。那時候,歡快的潮汐把徒步旅行者拋上沙灘,如饕餮之徒吐掉一小根剔凈的雞腿骨。
滿載丁香花及奴隸的大船正要啟碇。徒步旅行者在海底行走,不惜為一次朝圣而長途跋涉。他還記得自己被一只巨錨擊倒,弄濕。遭受老烏賊的殘忍劫掠后,他開始沿珊瑚礁討要施舍。穿過一道道海峽,越過海溝海脊,他愛上調戲水手的女妖,并請座頭鯨將信息傳遍所有水域。可惡的大章魚逮住他,來回鞭打。
海洋使徒步旅行者發腥,變僵。他鼻頭全是新舊鹽痂。他坐在鏡子前,修剪胡須,以海豚般幼稚的目光同我們對望。香客擁擠的曉夢里傳出誦經聲,逐漸變成一級級石階通往山頂……
面積狹小的動漫商店,買家、朋友、同道眾多,堪稱一部送往迎來的暗街編年史。走進去,步入殿堂,腦內多巴胺濃度不斷增長。店主人倚在書柜的拐角,白癡一樣嘴巴微微張開,大眼珠子反射著顯示器屏幕上閃閃爍爍的《英雄無敵》場景。我們一聲不吭擠了過去。哇,好個十星男巫!……快,施法,祝福術,麻痹術,復生術!……招募獨角獸、德魯伊僧侶,唔,好用,還有石像鬼!噢,再來兩條龍,等級壓制!……時間凝止了,空間融化了,我和大鳴表弟,兩個狗頭軍師,在一旁指指點點,議論,搖頭,鼓動,勸阻,拍馬屁,毛遂自薦。店主人終于煩了,又或許終于想到,應該顧一顧生意了,于是他穿上鞋子,丟下鍵盤,把激烈的戰爭交給我們這兩個實力強大、忠誠可靠的伙伴處置,自己撲向人群,去給那幫笨兒童和呆少年推薦熱門游戲、經典漫畫,諄諄教誨他們,學習要溫故知新,做人要及時行樂,好東西要大家分享。不愧為導師級別的前輩,如兄如父的先賢。這個熬夜無度的男子,喉結巨大,兩腮凹陷,看不出多少歲,年輕且蒼老。曾幾何時,他認認真真對我說,追女孩子不可冷落死黨,放學回家,不妨跟她們好好走一遍夕陽路,再掉頭跟死黨走一遍星辰路,別怕累,別貪圖省事,只潦草走一趟,否則得不償失……
有一回,暗街動漫商店舉辦《魔獸世界》發燒友聚會,我和大鳴表弟收到了邀請。那陣子瀛海莊園、澴波莊園已經落成,連接市區的輕軌鐵路也已經開通,越來越多人遷至京畿南境,乙鎮周邊越來越熱鬧、擁堵、污濁,我表弟的數量一路水漲船高,超過兩位數,可惜堂姐妹依然半個沒有。那一晚,酒煙皆禁,整場聚會消耗了上百箱汽水。花生、瓜子、話梅及蘇打餅干等零食無限量供應。暗街其余商鋪早就打烊了,頂多各亮一盞燈,猶如深海鮟鱇在巖床間靜伏不動,沉醉于自己吻觸手末端那枚發光的球狀擬餌體。橉木周圍的空地上擺滿機器設備。幾十臺電視、電腦前,少年們挨挨擠擠,或彼此競技,或組隊合作,更多人純為看客,喜氣洋洋地來回走動,吃著零食,喝著飲料,打著嗝,輪流去撒尿,擠滿了簡陋的小廁所。他們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嘰嘰喳喳,低呼,大吼,惜嘆,觀摩遠道而來的高手施展神技,你兵來我將擋,在危急關頭使出一記抽筋式操作的看家本領。當然,凡有比校,必有大鳴表弟這種吃了豹子膽的年輕挑戰者,迫不及待要出一出風頭,要試一試自己的成色,結果輸個灰頭土臉。歡樂之湖風細波平的短暫間歇,店主人登臺致辭。開場白挺正式,他像老河馬甩糞一般甩出大堆套話、空話、廢話,惹得臺下男女嘻嘻哈哈一陣笑罵,說他認真得好假,又說他百分之百是個雙面間諜,是個臭不要臉的臥底分子……豈料,接下來三分鐘,神差鬼使,精瘦漢子的一通發言在我腦袋里轟然炸響了,它激蕩的余音縈回久遠,讓本人歷三十年不敢忘。今天,機械神教派的祭司團之所以將“須彌山計劃”寫入典冊,務使代代傳承,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下面這些話。請允許我聲明,文字已精簡并潤色,且適當調整了句子順序,務求貼近標準書面語。
……“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半個月前,偶然在一部動畫片里看見維特根斯坦這句話,我突然意識到,這位哲學大師,是電子游戲發燒友的先行者啊。沒錯,哪個《魔獸世界》的玩家不想游歷艾澤拉斯大陸?哪個《英雄無敵》的玩家不想去恩塔格瑞大陸走一走,看一看,好像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說不定有一個科學與仙術并存的世界也未可知。我真希望生在那里,如果不行,死在那里也可以。畢竟,那里才是我們的世界。諸位好伙伴,我們的事實,我們的夢幻與思想,構成了這些大陸,它們不僅僅是暴雪公司或新世界計算公司的產品,它們是你我日日夜夜的歡樂和愛。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1期)
陸源,廣西南寧人,1980年生。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等,短篇小說集《南荒有沛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