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搗黃龍,岳飛迷路了?
岳飛《滿江紅》一詞膾炙人口,但是否出自其手,爭議不斷。隨著張藝謀電影上映,話題再度翻熱。
詞中“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一句討論尤多。歷史學家夏承燾的舉述最具代表性:賀蘭山在漢晉時未見于史,唐宋人凡以賀蘭山入詩,都是實指其地;至明中葉作詩用賀蘭山尤多,但也均是實指而非泛稱。岳飛想要伐金,應該去東北,而非西北。
“如果是由岳飛來寫這闋《滿江紅》詞的話,那么他用來作為傾覆金虜老巢的標志性山脈應該是什么呢?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定是用‘燕然山’。開句玩笑,也許岳飛會說‘騎烈馬,飛越燕然山缺’。”學者辛德勇近日在一場講座中提出了解讀《滿江紅》的新方向。
北宋末年,宋徽宗和金國達成“海上之盟”,強指燕山為漠北的燕然山,又把燕京(今北京)更名為“燕山府”。
宋徽宗不認地兒,岳飛也有錯認北京是黃龍府的說法。老一輩歷史學家鄧廣銘在《岳飛傳》一書中,認為岳飛早年曾隨從宋軍打到過燕京城下,并一直認為黃龍府就是燕京城。這么說,岳飛直搗黃龍倒成了自擺烏龍。
“幽、燕諸州蓋天造地設以分蕃漢之限。誠一夫當關萬夫莫前也。”(《契丹國志》)燕云十六州是戰略要地,收復燕云一直是北宋口頭堅挺的大政,宋太祖曾設想贖買燕云之地,宋太宗發動了兩次失敗的北伐,宋神宗曾設想聯合高麗滅遼。
宋徽宗還是岳飛,他們共有的執念,盡在燕云之地,這事不奇怪。
宋徽宗導演了一出鬧劇
唐詩宋詞,燕然山比賀蘭山出鏡率高得多。
李白寫“請纓不系越,且向燕然山”,杜甫寫“欲學鴟夷子,待勒燕山銘”,王昌齡寫“氣高輕赴難,誰顧燕山銘”,范仲淹寫“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岳飛也曾寫過“功業要刊燕石上,歸休終伴赤松游”。
燕然山指今天蒙古國杭愛山。公元89年,東漢車騎將軍竇憲率軍大敗北匈奴,登上燕然山,刻石記功而還,又令班固寫就《燕然山銘》,“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由此燕然山被后世傳唱,勒銘燕然成為建立邊功的代名詞。2017年考古界的一個大事件,就是中蒙聯合考察隊實地踏勘,確認杭愛山的一處摩崖石刻,正是《燕然山銘》。
其實,“燕然山”之名首見于《漢書·匈奴傳》,見證的卻是漢朝軍隊的一場敗仗,漢武帝時貳師將軍李廣利在此兵敗投降匈奴。燕然山未必就是好彩頭。
《宋會要》中記載了宋徽宗在公元1122年(宣和四年)的一紙詔書:“燕京,古之幽州。武王克商,封邵公奭于燕,以燕然山得名。漢置涿郡,唐武德元年改燕州,天寶元年改幽州。舊號廣陽郡。有永清軍節度。燕京宜改為燕山府。”宋徽宗打算勒銘燕然,但想抄近道,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宋金聯軍伐遼,統領宋軍的童貫、蔡攸進入燕京城之處,更是上演了一場燕然銘碑的鬧劇,“勒碑于延壽寺以紀功”。不到三年,演砸了,金人反攻“燕山府”,順勢揮師南下,徽欽二帝被俘北上,途經北京,還在延壽寺作了短暫的停留。辛德勇在《發現燕然山銘》一書中,以“亡國的意淫”一詞來調侃。
岳飛進過北京城?
宋軍此次進攻燕京,岳飛參加了?
鄧廣銘先生先后提出過兩種猜測。1946年,他發表《“黃龍痛飲”質疑》《再談“黃龍痛飲”》兩文,認為岳飛少時曾給北宋名臣韓琦的后裔當過莊客,韓琦曾孫韓肖胄在宣和元年出使遼國時,岳飛或許作為仆從到過燕京。三十多年后,又在《“黃龍痛飲”考釋》一文提出,岳飛參軍之初,是在童貫幕僚劉韐部下充任敢戰士的小頭目,很可能參加了攻打燕京之役。
鄧廣銘先生在《“黃龍痛飲”考釋》中進一步詳解了岳飛到過燕京的史料來源——宋人黃元振編寫的《岳武穆公遺事》中的一條記事,收錄于岳珂的《金佗續編》當中。此條記事殘闕不全,鄧廣銘先生做了補全。節錄其中一段:
廟(旁有一小山),公指山問屬官曰:“諸公識黃龍(府乎?飛嘗至)其下,城如此山之高。飛舊能飲,(因不知節制),嘗有酒失,老母戒飛不飲,(后)主上(亦痛戒飛),自后不復飲。俟至黃龍城,大張樂,(開戒痛飲),以觀打城,城破,每人以兩橐金(帛,以酬賞)今日之勞。”
不過,此說未得公認。
作為一代兵家,很難讓人相信,連戰略目標都會搞錯。如歷史學者鄭傳斌在《岳飛“直抵黃龍府”考》一文認為,宋遼金史方面的文獻資料,燕京雖然幾易其名,但從未發現有更名為黃龍府的記載。岳飛雖出身行伍,但也粗通文墨。自宋朝開國之后,收復燕云失地即被定為國策,岳飛對其他地方倒有可能混淆,但對“燕地”是萬不可能混淆的。況且,岳飛對收復燕云一直矢志不渝,在他的上奏文件中,曾多次提及燕云。
比起黃龍,更重視黃河
就史料來看,岳飛的戰略目標,并非直搗黃龍,而是平定兩河。
岳飛應該明確了解燕云的地理位置,在闡述戰略方針時也一直把燕云掛在嘴邊。公元1127年秋,岳飛上書言事被罷官,投效河北招撫使張所,和張所討論河北軍事時說:“大率河南之有河北,猶燕云之有金坡諸關。河北不歸,則河南未可守;諸關不獲,則燕云未可守。”
十年之后,岳飛給趙構獻上《乞出師札子》,這是岳飛的《出師表》,提出經略兩河、聯合遼國殘部滅金的構想,與宋神宗的聯合高麗滅遼大致相同。“臣然后分兵濬、滑,經略兩河,劉豫父子斷可成擒。如此則大遼有可立之形,金賊有破滅之理,四夷可以平定。”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北伐長驅渡河洛,直搗向燕幽”,岳飛詩詞中同樣把平生夙愿定位于河洛、幽燕之地。
岳飛是河北西路相州(今河南安陽)的農家子,“河西山岡萬丈高,河東河北高粱熟了”,相比直搗黃龍,他想的是保衛黃河。
岳飛聲言“黃龍痛飲”,是在第四次北伐之際。1140年(紹興十年),岳家軍在郾城和潁昌取得兩次大捷,形勢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宋史》載,“自燕以南,金號令不行,金將軍韓常欲以五萬眾內附。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當時金軍軍心渙散,金將韓常在順昌戰敗后,被完顏宗弼鞭撻,潁昌之戰后完顏宗弼的女婿陣亡,韓常更不敢回師開封,只好派密使向岳飛投誠。
岳飛說直搗黃龍,有特定背景,或是在給韓常畫大餅。
原來還有一處黃龍城
史上有兩處黃龍。一在遼寧朝陽,一在吉林農安。
鮮卑、契丹或出同源,《舊唐書》說:“契丹,居潢水之南,黃龍之北,鮮卑之故地。”此處的黃龍在遼寧朝陽。
公元四世紀,鮮卑慕容氏建黃龍城。黃龍城歷經前燕、后燕和北燕的興亡,成為三燕故都。金庸《天龍八部》里,慕容復想復國,也應該立志“直搗黃龍”。
初唐詩人沈佺期有詩“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初唐時連年對契丹用兵,黃龍城是前線要塞。唐代武則天時設立黃龍縣,后改屬幽州。
遼金時期的黃龍府,則要從古國扶余說起。
“扶余”之名始見于《史記·貨殖列傳》。據學者馮恩學、趙東海《扶余府城與黃龍府城的城址變遷》一文考證,現今吉林市豐滿區“東團山-南城子遺址”即是扶余國早期王城遺址。公元347年,扶余國被前燕所滅,扶余王及部眾五萬余口擄往黃龍城。唐時高句麗再建扶余城,被薛仁貴所破。
此后渤海國建立,更名扶余府,這里成為渤海古國對抗契丹的軍事重鎮。公元925年,契丹耶律阿保機東征扶余府,渤海國覆滅。耶律阿保機在扶余府,染病而亡。“是日,子城上空,現黃龍繚繞,可見一里,光耀奪目”(《遼史》)。他所居的行宮在扶余府西南,于是遼國在此設立黃龍府。
黃龍府建制在遼代幾經變遷,遼圣宗時為加強對女真族的控制,在今天的農安縣重設黃龍府。公元1115年,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稱帝建國后的第一仗,就是攻打黃龍府。
金滅遼后,黃龍府軍事作用下降,轉而成為中原通往金上京會寧府(今黑龍江哈爾濱阿城區)的交通樞紐。
石重貴先行一步
黃龍府在宋時出名,因為有前車之鑒。徽欽二帝之前,后晉末帝石重貴早走過相同的屈辱路。
后晉高祖石敬瑭為登上帝位,向契丹稱臣稱子,以每年獻帛30萬匹并割讓燕云十六州為條件,獲得契丹支持。
石重貴是石敬瑭的侄子,即位后稍稍硬氣了一下,只稱孫不稱臣。公元947年,遼太宗耶律德光率兵南下,滅亡后晉,建國號為遼。
石重貴出降,被耶律德光封為“負義侯”,從開封一路押至黃龍府。石重貴的行程,《新五代史》中記載甚詳:“自幽州行十余日,過平州,出榆關,又行七八日,至錦州,虜人迫帝與太后拜阿保機畫像。……又行五六日,過海北州,至東丹王墓,遣延煦拜之。又行十余日,渡遼水,至渤海國鐵州。又行七八日,過南海府,遂至黃龍府。”
石重貴到了黃龍府,又被下令折返跑,回至遼陽,最后死于建州。好巧不巧,遼時建州位于今天的遼寧朝陽西南。石重貴可謂從一個黃龍走向另一個黃龍。宋代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干脆說石重貴卒于黃龍府。歐陽修《資治通鑒》也以為黃龍府就是慕容氏的黃龍城,可見宋人對黃龍府的位置也認識不清。
岳飛提出直搗黃龍,是為了迎回二圣?這個說法可商榷。
首先,徽欽二帝“北狩”后,關押在何處,《宋史》的記載自相矛盾,一說五國城,一說黃龍府。岳飛有一半的概率會撲個空。
其次,紹興五年,宋徽宗身故,過了一年多,消息傳至臨安。當時朝野上下的口風,已由奉還二帝轉為奉還兩宮,即宋欽宗和趙構的生母韋后,岳飛不會不知。
黃龍府有多遠?
《宋史》中有則軼聞,讓燕然山和黃龍府扯在了一起。宋真宗年間,北宋大臣焦守節出使契丹,契丹陪同的官員指著遠山對焦守節說:“此黃龍塘(府)也。”焦守節應聲回問:“燕然山距此幾許?”
焦守節此問,話里有話。因為燕然山下也有一座龍城,正是“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龍城,《漢書》說龍城是匈奴祭祀的祖地。《史記》里的“蘢城”,《后漢書》的“龍祠”乃至《燕然山銘》中的“龍庭”,指的都是漢代龍城。
唐宋文人喜用漢時典故,地名多是泛指邊塞,沒辦法在地圖上較真。
南宋陸游的《出塞曲》一詩就很有代表性。“朝踐狼山雪,暮宿榆關云”“陣前乞降馬前舞,檄書夜入黃龍府”,其詩明顯是致敬大漢的,出擊匈奴的大軍暮宿榆關,檄書一夜穿越到金國的黃龍府。
榆關何在?秦始皇時蒙恬北取今河套地,樹榆為塞,榆關因此得名,又稱榆林塞、榆溪塞。隋唐時又有臨渝關,是對契丹用兵的邊防重鎮,到了明初,大將徐達在臨渝關故地重筑關城,就是今天的山海關,也稱作榆關。明人蔣一葵《長安客話》中就此混為一談:“今詞人仍稱山海關曰榆關。按秦蒙恬破胡,植榆為塞,故塞下多榆木,榆關之名起此。”宋徽宗把燕山指作燕然山,不是特例,榆關也是在宋代開始搞的“搬遷”,誤以此“渝”為彼“榆”了。
明清小說話本,類似“指東道西”的例子更多。比如軻比能,《新唐書》載,三國時鮮卑首領軻比能被殺,其部眾逃至黃龍城故地,始號契丹。到了《三國演義》里,軻比能從鮮卑王變成了西羌王,從東北跑到了西北,兵犯蜀國的西平關。
這倒也應了那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