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3年第2期|楊獻平:甘州沙漠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從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江南》《長江文藝》《黃河》等刊。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黃沙與綠洲之間》《弱水流沙之地》《沙漠的巴丹吉林》《黃沙飛雪:河西走廊之書》等邊地散文系列;《生死故鄉》《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記》《中年紀》等南太行文學地理系列,以及多部長、中短篇小說等。先后獲得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首屆朱自清文學獎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獎項。現居成都。
1995年初夏的一個傍晚,我從酒泉乘坐夜班車去蘭州。過高臺縣后,已是晚上十點多了。車廂里數十個人,有的歪頭睡覺,有的竊竊私語。只有汽車發動機在逐漸寂靜和空曠的河西走廊轟鳴,伴隨它們的,是一往無前的汽車燈光,以及快速閃退的巨大荒野和零星村鎮。坐在我后面的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女子。因為光線暗淡,看不清具體模樣。只模糊看到她身材秀溜,個子在1.61米左右,雖不出眾,但也算婀娜。因為挨得近,他們三個的談話我大致能夠聽懂。
河西走廊窄長如盲腸,多少往事在其中紛紜,形成的歷史構成了中世紀之前東方大地上最為恢弘壯麗的一道景觀。時至今日,處在絲綢之路蜂腰部位的河西走廊盡管有些空曠和寥落,一座城和另一座城之間相距數小時車程,深處戈壁與祁連山間的村鎮更是往行不便,但再遠的地理,也阻擋不了人的存在,更無法切斷男人和女人、親人和親人之間那種看似無形但卻強大的聯系。毫無疑問,坐在我后排的三個人是一路的。他們家在永靖,即黃河三峽、炳靈寺和劉家峽水庫所在地。具體哪個村莊不太清楚。從他們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們這一次到酒泉來,是到金塔縣探望親戚。隨行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同胞哥哥。
夜路行車總有一種懸浮的不安全感。雖然河西走廊一色的荒灘戈壁,多數路段都很平整,但越是平坦的道路,危險幾率越高。過了臨澤縣城幾公里,車上有人內急,要求下車解決。司機沒吭聲,再行幾十分鐘,到一片空曠地帶,班車停下,司機大喊一聲,請大家下車方便!眾人裹緊棉衣,依次下車。男人女人是有區別的。一下車,男人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來拉鏈、解開褲帶就對著茫茫黑夜揮灑體內多余的水分。女人則矜持得多,一個個轉到馬路對面,再下路基,把自己隱在黑夜的土堆后面。性別的區隔只有在此時,可能更為淋漓盡致。
我睡意朦朧,趔趄下車,迎面一陣冷風擊中額頭,猶如硬石,瞬間清醒許多。雖是初夏,但夜里還冷。西北的天氣,素來晝夜溫差大。轉身上車,還沒坐下,就聽到砰的一聲,好像一件重物被一件更大的物體撞飛,一件結實的東西被另一個事物猛然打碎一樣。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有人驚恐喊,撞死人了!這句話,好像一種召喚或者神啟,原先在車上睡得東倒西歪的幾個人也倏地驚醒,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我沒想到,出事的竟然是坐在我后面的那位女子。她到公路對面小解完畢后,邊走邊系腰帶,走上路基,一臺同樣由酒泉發往蘭州的大班車呼嘯而來。她可能走神了,沒有覺察到速度極快的大轎車。正邁步走,大轎車正中她的身體。人在很多時候會陷入到恍惚或者無意識的境地,這是每個人都有過的體驗。尤其是要遭遇某些突如其來的災難和變故之前。與龐大的黑夜的長途班車相比,一個人的肉身何其輕盈?與一堆加速度之中的鋼鐵對壘,一個人的肉身何其脆弱?當我轉身準備下車去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腿軟得似乎兩只紙筒,還被水泡軟了的。心跳得五馬奔騰,不可一世,腦袋里也是一片混沌。當時,我極其劇烈的感覺是,人怎么會這樣?剛才還好好的,有說有笑,雖然說起話來鼻音粗重,有些不中聽,但她的語氣是安靜而幸福的,怎么會一下子就被撞飛了呢?
借著車前燈光,我看到一灘黑色的東西,像蛇一樣曲折蔓延開來。車下有人說:“起碼撞飛了十米遠!”迅即,有人干嚎,哭聲猶如裂帛,另一個人男聲說:“尕妹子,你才結婚仨月,咋就這么糟蹋了啊!”
這是我在河西走廊親眼目擊的一樁車禍。那一年,我才21歲,算是一個剛步入青年的大小子。后來報警,我們乘坐的班車都停在原地,等待交警處理。幾個小時后,又一臺酒泉發往蘭州的班車到來,我們被硬塞進一臺車里。班車繼續行駛。就這樣,遇難的人肉身和靈魂便永遠留在臨澤了,生者大部分離開,好像和自己沒有一點關系一樣。一路上,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團在車燈下黝黑而迅速的鮮血,想到那個看不清面目,但身材十分婀娜的永靖女子。心里想,說不定她還是一位孕婦。一次長途探親,怎么就把命丟在了路上呢?原先,我以為人是無比堅韌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動物,再加上靈性,任何事情都無法輕易將之摧毀,死亡更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生命無常,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什么。一個陌生的同路者罹難之后,我們這些生者仍按時到達蘭州。忙碌之中,昨夜路上的災難便如泡沫一般退居腦后。有些時候,人的同情、悲憫、物傷其類等等情感,其實也是虛無縹緲,無根無據的。在蘭州辦完事情,同在河西走廊生活的一位小說家邀我和他同去張掖玩。我欣然應允。那時候,盡管我在河西走廊北部的巴丹吉林沙漠已經工作和生活了三年多,可因為身在軍旅,有嚴格的紀律約束,平時極少出行,對周邊不甚了了,只從歷史典籍上知道,張掖乃是西漢時,由驃騎將軍霍去病擊破匈奴,與敦煌、酒泉、武威一起,被納入西漢帝國版圖的。張掖之名最初的意思是:“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腋(掖)”。即取得了張掖,就相當于斷了匈奴的右臂。西漢初期,匈奴控制著今內外蒙古及寧夏、山西、陜西、河北、甘肅、青海等極為廣大的地區。從公元前131年開始,漢武帝對匈奴展開大規模戰略反攻,衛青、霍去病、公孫敖、李廣等對匈奴戰爭也取得接連勝利,迫使其退卻到黃河以西和漠北一帶。
河西地區先由羌、烏孫、月氏等占據,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彼時的北部大野之上,像極了戰國時期,強盛者屯兵弱小者,這種人類自古以來的習性在時間當中,總是周而復始地上演。起初,是大月氏驅逐了烏孫,占據了他們的駐地。公元前179年,冒頓單于派遣其子稽粥襲擊月氏,將之驅逐;次年冒頓死。再一年,新繼位的老上單于(稽粥)再一次發動對月氏的軍事打擊,取得戰爭的絕對勝利,并將月氏汗王的頭顱做成了“精美的鑲金酒器。”敗退的大月氏一路向西,也像強悍的匈奴一樣,沿途不斷擊敗比他們弱小的民族和國家,在中亞地區建立起了盛極一時的貴霜帝國。這一無意動作,如同推動的多米諾骨牌,在亞歐大陸上狂飆式蔓延,從而引發了發自古老的蒙古高原,影響整個歐亞大陸的民族大遷徙活動。
所謂的甘州一名,則是因其城中有泉,甘冽清甜而獲得,那時候,正是盧水胡沮渠蒙遜主政張掖時期。這個沮渠蒙遜,也是一代梟雄,是五胡十六國當中,在河西走廊開創霸業的人,盡管他的王朝很短,但這個人的一生,也是彼時的一個投影。再就是著名的宗教翻譯家鳩摩羅什,他之于佛教的東傳,像他個人命運一樣,艱苦卓絕之外,還有奇詭、篤定甚至壯烈。武威至今還有鳩摩羅什寺,其中供奉了他的舌舍利。除了這些,我對河西走廊并沒有什么特別直觀的印象,更沒有切身的體驗。到張掖下車,腦子里很自然地蹦出了《八聲甘州》這一個詩意四濺、滿口生香的詞牌名。蘇軾、柳永、辛棄疾、吳文英、張炎等人皆以此詞牌作詞,其中,我最喜歡的一首是辛棄疾《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其次是蘇軾的《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也算好詞。但我覺得,辛棄疾此詞更為剛韌蒼邁,有英雄氣度;凸顯的是一個男人胸襟、鐵血素質和家國情懷。蘇軾借用此詞牌名,抒發懷古之情,個人之心,人間情誼,倒是真切,但少了雄渾氣象。由此而論,蘇軾此詞只是在境界上高于柳永之《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柳永觀景入心,情動于衷,顧憐自身,詞語靈秀,情感深摯,寫出了一個人內心的寂寥與哀愁,包含了他個人某種切身切骨的人生體驗,堪為上乘的性情之作。
在塵土落滿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張掖這座古絲綢之路重鎮,盛唐時繁華若斯的古城,更為濃郁的是那種熟稔的農耕氣息。街邊飯館飄出的不是牛肉面味道,就是羊肉的膻味。行人走路的姿勢、神態,很容易讓我想起在田埂上荷鋤攜鐮下地或正在歸家的農人。還有一些神情張揚的男子,騎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來去。盡管他們動作安靜或者粗獷,但給我的感覺,有的像盜馬賊,有的像在山坡上看管牛羊的牧人,有的似乎就是蹲在自家門檻上抽煙的農者。我向朋友說了這種感覺。他笑說,張掖原本就是一個農耕與牧獵之地,讓它像蘭州或者西安那樣擁有更為貼切的現代氣息,可能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來調整。
他的這句話或許是對的,對于深陷于內陸的河西走廊來說,曾經的繁華是在海路尚未開通之前,那時候,東方人對洶涌無際的大海,始終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恐懼感。即便是西方人,對大海的探索也是極其有限的。這是人類的一個共同問題。陸地一方面讓人有安心的感覺,沿途還有更多的人群和風物,這使得人們從情感和內心,對厚實而又廣闊的大陸始終保有一種信任感。另一方面,更深層次地體現了人這個陸生動物,對于大地深度依賴的強烈甚至有些原始的本能與天性。
下午去大佛寺和木塔寺。前者建于西夏永安年間(1098年),是當年西夏國師師嵬眻在大佛寺原地,無意中掘出一尊翠瓦覆蓋的臥佛,奏請崇宗李乾順修建起來的,初名迦葉如來寺,供奉釋迦牟尼涅槃睡像,現為張掖唯一存留的西夏寺廟。后者始建年代難以得知,據《甘鎮志》記載,后周已經有此寺,隋開皇二年重修;唐貞觀十三年,李世民又令尉遲敬德監工重修。木塔寺是為安放釋迦牟尼舍利子而修建的,據寺中的《重修萬壽寺碑記》記載:“釋迦涅槃時,火化三昧,得舍利子八萬四千粒,阿育王造塔置瓶每粒各建一塔,甘州木塔其一也。”蜿蜒的河西走廊之上,人類最為光彩奪目的,是東西方交織的文化和文明,是民族之間的融合共通,不論是敵人還是友邦,在路上相遇,或者在某些地域進行必要的較量與廝殺,也是人類歷史的常態。
如今的大佛寺很小,門前一道窄小街道,兩旁都是垂柳。夏天時候,走在其中,特別幽靜。旁邊也多售賣各類玉石及工藝品的店鋪。進大門,只見拱門巍峨,牌匾森嚴。但也忽然覺得,嘈雜市聲在此戛然而止,即使偶爾有些特別刺耳的轟鳴,也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我以為只有自己有如此感覺,詢問朋友,他說他的感覺相同。我暗暗想,這世上有些存在是不可言說的,如果賦予事物某種神意,并且篤信不疑的話,天長日久,它們就會如人所愿的吧。大佛殿內的釋迦牟尼似睡而醒,長眉長目,無論從哪個方向看,他都能看到我,這似乎就是一種力量,他看穿,而他不說;他明了,但不告訴。佛的智慧是一種來自天地眾生的無上覺悟。佛倡導的,是自我的干凈、放下的塵世、欲望的超越、生命的實在若無、精神的澄明與靈魂的無限飛升。
落日晚霞之中,許多的燕子繞著木塔寺飛,似乎是幻化了的精靈,好像也在膜拜。落日把整個天空映紅,然后漸漸變藍,群星瞬間躍到巨大的幕布上。除了高海拔之地,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日暮能夠給人如此清晰的觀感。相對于大佛寺,木塔寺真如其名,一色的木質結構,沿著一道木梯向上,雖然上不到頂樓,但在四樓位置極目四望,可將整個張掖納入視野。
張掖這座城市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沒有幾座五層高的樓房,主要街道數座樓房背后,散落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黃土泥房,一家一個小四合院,與河西走廊一帶農村的房屋結構沒有兩樣。只不過,一個在田野,一個在城市。多數居民仍舊住在黃土夯筑的房屋里,依舊是鄉村般的生活方式。可是,當人們熱衷于高樓大廈的時候,融入野地或者與荒野比鄰而居,倒成為一種極其奢侈的行為。張掖這個地方,歷經了游牧的累積,以及農耕文化的植入,至今都顯示出一種混雜、混血的意味。比如這里的人,飲食上多大塊的牛羊肉,酒風也極其豪放,甚至長相上,也帶著某些剽悍與特異。當地人的性格里,兼有游牧民族的直率以及農耕小民的靜敏與狡黠成分。這肯定不是貶低,一個地域,自有其文化性格,其中的人群,自然也會被熏染和塑造。和張掖的朋友在木塔寺的一邊坐下來,吃烤肉喝啤酒,夜色越來越濃,木塔寺外廣場上華燈四起,光亮引得無數蚊蟲圍繞著它們不停飛舞。酒至半酣,有朋友開始朗誦詩歌,有先前提到的宋詞,還有唐時岑參之《過燕支寄杜位》,林則徐《次韻答陳子茂德培》等。我也當場寫并朗誦了自己寫甘州的一首現代詩:
初來乍到,便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體
在它隱秘和公開的部位
一些人無故隱藏,一些人面孔明朗
木塔寺燕子,大佛寺香火
關于往事、傳奇和不朽,有許多我不能說出口
只能在內心,抓住歷史之手
草芥和玉石一樣優秀。隱匿的紋路上
騎馬的詩人,也可能是刀客
每一個人都是戰爭的孩子
亦是光陰之灰,親愛的甘州,有志之士在此都會大夢一場
金石響、胡笳唱,風中鷹隼拍肩膀
這樣的詩歌,算是隨性而作,脫口而出。沒有特別多的來由。朋友半夜散伙。斯時的張掖市區,除了路燈,幾無燈火。和朋友在賓館洗澡睡覺,竟然沒有做一個夢。醒來時晨光打頭,整個張掖又出現在晴朗天地之間。
黑水國這個名字異域氣息濃郁,其建筑時期應在史前,即公元前200年前后,并且與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中的“行國也,與匈奴同俗”的大月氏汗國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匈奴擊敗大月氏后,將之劃為渾邪王和休屠王的駐牧地。河西劃入西漢版圖后,此地也曾是行政機構所在地。近年在黑水國遺址附近的魏晉墓葬群中出土有大量漢磚,還有早期《西游記》、《三國演義》壁畫等。由此可以推斷,黑水國這一名字的使用時間一直沿襲到明初或清初。
如今早已經成為廢墟的黑水國分為南北二城,兩城之間相距3公里。南城略小,城墻、哨樓和門洞還在,北城略大,主要建筑已經坍塌斷毀。走在城中,遍地瓦礫和青色碎磚,四面高墻,墻外是田地和楊樹林。即使是正午,也有一種深陷的意味,渾身上下似乎沾滿了舊朝和腐朽的時光味道。同行的一位張掖朋友說,當地院校一個教授的兒子和一個農民的女兒相愛。教授嫌棄女孩子出身貧窮,不同意他們交往。倆人在晚自習時,于教室內擁吻,被其他人看到,一時流言四起,幾日后,兩個學生雙雙失蹤,找尋多日不見,后有一個羊倌在黑水國南城邊緣一片沙棗林里,看到兩具尸體。
聽了這個故事,天氣唰地陰冷下來,好像六月飛雪,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如何還能以出身來限制年輕人戀愛呢?這也是張掖本地人農耕思想至上世紀九十年初期仍舊根深蒂固的一個佐證。不由得想起前幾天在夜路上,被車撞死的那位永靖縣的新嫁娘。忽然覺得,生命真是輕忽不定,任誰都無法確定終局。如眼前這廢棄的黑水國,初建時人馬鼎沸,失敗后又有人取而代之;王朝強盛時官民皆安,衰落時盜賊蜂起,敵軍殘殺襲占。
關于這一切,現在的人們大都無從記起,只有這傾塌了的殘墻和碎磚,以及流轉的日月親眼目睹,用心銘記。只是后來的人,無從讀取,更無從知曉一座城及其諸多居住者的當時情景。對于萬物和人文來說,廢墟是其命運的最好注腳,遺跡也只是后來者憑吊的依據罷了。
想到這里,轉道北城。心情不由沉重。
相對于南城,北城不僅樹木眾多,雜草也很豐茂。一個闊大的古城早已與其他野地無異,幾道斷毀的老墻上也長著荒草。即使在殘城之中,也感覺不到一絲舊時的腐朽氣息。出來在路邊飯館吃飯,大家又說起隋唐時期的張掖。其中,隋朝的長孫晟和裴矩(后為唐臣)最為突出。楊堅建隋后,平定了南方的異己勢力之后,即將戰略方向轉至西域。長孫晟(李世民長孫皇后的父親)適逢其時,以其國人才略,為隋文帝出謀劃策,為平定吐谷渾和突厥立下了汗馬功勞。《隋書》上說:“(長孫晟)性通敏,略涉書記,善彈工射,矯捷過人”。從后周到隋朝時期,長孫晟先后三次出使突厥,第一次被突厥的沙伯略可汗扣留一年,但以其過人的騎射功夫震懾贏得突厥尊敬。歸國后,建議隋文帝對突厥采取拉攏分化、“離強合弱”戰略,楊堅全部聽從,并交由長孫晟實施。長孫晟不負重托,以“遠交近攻”“離間”“收買與突厥關系較好的其他部落,令其孤立無援”等方式,果然使得突厥內部不合,不久分裂。
長孫晟死后,“(隋煬)帝深悼惜之,赗贈甚厚。”不久,后突厥始畢可汗率領大軍圍攻雁門,隋煬帝嘆息說:“假如長孫晟還在,突厥斷不會如此猖獗!”可見長孫晟在當時的作用和地位。與長孫晟對西域功績相當的另一人是裴矩,山西聞喜人,既是名臣,又是地理學家和人種學家。最初,因在廣州作戰有功,一路擢升。凡有各國商人到長安,裴矩就設宴招待,令其說出西域之不同地貌和國家的部落分布情況,為驗證真偽,他自己還深入今新疆境內探訪考察,繪制地圖;回來后,去偽存真,撰寫了三卷本的《西域圖志》,成為隋朝對東北和西北邊疆決策的主要依據。
公元607年,隋煬帝擺駕榆林,宴請突厥可汗,賞賜之多,令人膽顫。功勛卓著的名將高颎和賀若弼勸諫,隋煬帝惱怒,將兩人當場斬殺于軍前。隋煬帝欲“欲出塞外,陳兵耀武。”先派裴矩到張掖,傳告西域各個國家和部落。但因隋煬帝到恒山祭天,便將此事耽誤了。608年,隋煬帝派大將薛世雄出兵西域,將吐魯番(西州)納入帝國版圖,打通了西域通道。609年,隋煬帝再啟西巡河右(河西地區別稱,包括今寧夏及河西走廊等廣大地區)計劃,再派裴矩先行。裴矩到敦煌,派人至高昌,以厚利誘惑高昌王麴伯雄、伊吾吐屯設,以及西域二十七國國王。隨后,隋煬帝經焉支山大斗拔谷(今甘肅民樂與青海祁連縣扁都口)到達張掖。西域諸國果真遣使而來,隋煬帝以奢侈場面和豐厚的賞賜,顯示了中央的帝國的奢華和富有。可惜好景不長,隋煬帝在裴矩等人的強力慫恿下,不顧國情民意,連續對高句麗用兵,連遭失敗,仍舊窮兵黷武,大肆搜刮民間,致使民怨沸騰,反叛四起,最終在江都被部下宇文化及兵卒所殺。
所有的歷史都是幽秘的,即使典籍明確記載。因為,人事一旦境遷,任誰都難以恢復本原。當我們乘班車再次路過臨澤,我忽然記起,那位新嫁娘出事的地方大致在臨澤縣城以南五公里處。再次返回到那個地方,我的心收緊,好像有一只鋼爪,使勁回攥和搓捏。朋友看出我的心思,他說:這條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車禍。你看到了,心里難過,還有沒看到的呢?這真令人悲愴!聽了他的話,我一言不發,眼睛盯著窗外飛速閃去的柏油公路。直到臨澤縣城,也沒有看到任何的痕跡。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一個人在此罹難,竟然沒有一點痕跡。公路還是公路,還是車來車往,青天白日。對于一個普通女子來說,這是不是有些不公?雖然大地上總是有死亡和新生,但一個人的生死,總是毫無痕跡。不由令人想到,人在這天地之間,真的猶如微塵。
臨澤縣城很小,一片樓房,孤立站在一片田野之間。這是出張掖(甘州)第一站,若在漢唐,當是絲綢之路由甘州到肅州(酒泉)之間的第一個歇腳和打尖的驛站。臨澤先設縣衙,名渠武,再昭武。由此名可以看出,西漢時,臨澤當是中央帝國安置匈奴沮渠以下降人(眾)之地,渠這個字在匈奴是指沮渠(相當于團營以下軍官)及其所率部眾;昭武這個名字也與中亞的昭武九姓國重復。昭武九姓國人的特長是經商,在隋唐時期,以精明的個頭腦和商業貿易手段,流居世界各地,以卓越的商業頭腦和掌握的財富左右絲綢之路沿途各國經濟,并傳播宗教、參與政治斗爭。
其中的景教、襖教便是經由粟特人傳至中國的。宗教也是文明。隋唐時期,甚至整個封建歷史上,中央帝國與西域各部落之間的摩擦和戰爭,大多數也是由粟特人在暗中操控的。哈耶克說,經濟是第一控制權。這大致是人類古來就有的一種行為。
還沒怎么仔細看,班車就把臨澤縣甩在后面。沿途不多的村莊,生長著許多果樹,以棗樹居多。臨澤小棗是有名的特產。若是秋天開車從此過,路邊有很多自己設攤賣小棗的農人。再向前,一色的大戈壁,偶爾有村莊,也都遠遠地躲在一片楊樹林里。隔著巨大的荒灘,不管再小的村莊,也都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況味。西北之地,總是令人想起古代的某些情境。我想,從前的人騎馬,或者乘坐木車額,從長安向西,這該是怎樣的一種遙迢旅途?當年的玄奘、悟空(達摩馱睹)、杜環(怛羅斯之戰中被俘的唐軍士兵),近代的左宗棠,不管大軍開進還是個人孤行,對于往返于絲綢之路上的人來說,不管有無所獲,他們都將會與眾不同,卓越于和他們同時代的其他人。
緊接著的一個縣城是高臺,它也是月氏和匈奴故地,后和河西四郡一起歸于西漢。我和朋友下車,一是去西路軍烈士陵園拜謁,二是去游覽駱駝城。前者堪稱中國近代史上一個令人心懷憂憤莫名的政治和嚴重的人道主義事件。1936年,紅軍長征勝利后,為打通國際通道,一方面在西北建立抗日根據地,另一方面打通接受蘇聯援助通道。當年10月10日,紅軍強渡黃河,取得一些較小的勝利后,隨之而來的是失敗。在永昌、古浪、武威、金昌、山丹、張掖等地,慘絕人寰的暴力事件一路發生。
進烈士陵園,正是傍晚,落日如血,將這一座小小縣城涂抹得悲愴莫名。我和朋友緩步向內,在陳列館,看到軍長董振堂、紅五軍政治部主任楊克明、三十師師長葉崇本的頭顱——黑色的、嘴巴大張、眼睛還是睜著的、頭顱斷處可以明確看到刀口。看簡歷,董振堂竟然和我是同鄉,河北邢臺新河縣人,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曾在馮玉祥部下任職,參加過北伐戰爭、反蔣戰爭、寧都起義,并在贛州等地與國民黨軍作戰。不知為什么,我竟然失聲痛哭起來,無視解說員和其他朋友。他們都很驚詫,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我轉出去,到董振堂和楊克明并紀念碑前,向他們敬禮(我也是軍人),再低下頭,默哀。墓碑高大無語,松柏沉默。
晚上與朋友喝了幾杯,心情沉郁,三杯就有些醉了。說起那位半路罹難的新嫁娘。再說西路軍,尤其是戰死的將士,五味雜陳。夜里忽然起風,很大,吼聲如雷,把我從酒醉的睡眠中驚醒。再難睡著。輾轉間,忽覺四壁清冷瘆人。
早上起床照例吃牛肉面。再去駱駝城——在今高臺縣駱駝城鄉永勝村西南3公里的荒灘上,一座古城堡頹然屹立。時間的刀刃把它凌遲得只剩下一些殘墻和些許房屋了。他的最初建造者當是段業。段業是西安人,起初,他隨武威太守杜進征伐西域,因戰功而封為建康郡(今酒泉)太守。氐人呂光入河西奪取政權,建立后涼。任命段業為尚書。氐人原為匈奴大部落聯盟中一支,素來有“以力為雄”的暴力傳統,呂光當政后,依然強調武力和暴力治國,屬下多反叛。公元397年,匈奴人后裔沮渠蒙遜投靠后涼,不久,與眾人擁戴段業為皇帝。段業為人刻板,好占卜,嫉妒心強,才能非常一般。沮渠蒙遜及其叔叔沮渠男成擁立他時,他猶豫很久才勉強答應。
建立北涼王朝的當年,段業就另外修建了一座國都,即眼前的這座駱駝城。該城分南北二城。南城面積約為23萬平方米,其東、西、南城墻正中,各辟有一門,并建有方形甕城。城中西南角還有一座長約百余米,寬約其的70多米的小城。北城,面積要比南城小一倍,城南筑有一座方形甕城,東、西有城門,直達南城。如果我猜想得不錯,北城大概就是段業當年的皇宮。立國后,段業將國之重任委于兩個新興匈奴人,即沮渠男成和沮渠蒙遜。不久,沮渠蒙遜看段業實在無才,難成大業,便與沮渠男成商議廢之自立。沮渠男成不從。沮渠蒙遜使詐。段業逼迫沮渠男成自殺。沮渠男成勸他說,你謊稱我已經死了。沮渠夢尋聞訊必定反叛,屆時,我再帶兵討伐他,一定能把他一舉消滅。段業不聽,逼殺沮渠男成。沮渠蒙遜果然反叛。段業猜忌眾將,沮渠蒙遜大軍打到駱駝城外,城中有不忿于段業的大臣砍開城門,迎接沮渠蒙遜進城。段業跪求沮渠蒙遜讓他回西安養老。沮渠蒙遜沒有答應,將他殺掉了。
沮渠蒙遜為盧水胡,也是南匈奴呼韓邪單于的后裔。其發跡地,就在今肅南裕固族自治縣之臨松山,旁邊有建于北魏時期的馬蹄寺。《晉書》說:“其先世為匈奴左沮渠,遂以官為氏焉。蒙遜博涉群史,頗曉天文,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權變。”沮渠蒙遜、劉元海羯人石勒等皆為新興的南匈奴后裔,他們以游牧民族的身份融入漢朝,既保持了游牧民族的蒼狼習性,又深受儒法文化影響,皆為一時俊杰。只是,軍事上的短視,性格上的殘暴,文化上的半生不熟,一旦取得勝利,便開始追求享樂,熱衷內部的權斗,致使這些新興匈奴后裔建立的國家都如其先祖建立的汗國,始終沒能逃過“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鐵律。
后來的駱駝城,相繼為歷代王朝所用。其中,唐時為建康軍駐地。在駱駝城附近,還有一片規模較大的古墓葬,出土有彩繪畫像磚、胡運子衣物疏、紅紗旌銘、青海神樹等多種文物。可以想象,在西漢乃至唐時,駱駝城肯定還是一個水草豐茂的綠洲。人有隨水而居的天性。假若駱駝城就是現在的荒蕪枯寂模樣,歷代王朝絕不會將行政中心、駐軍放在此地。只是隨著環境惡化,綠洲和水源消失,才使得駱駝城荒蕪,進而成為廢墟。即使在科技和道路發達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駱駝城也是無人問津的。直到電影《雙旗鎮刀客》在此進行拍攝,駱駝城才又進入少數旅行者的眼界。
每一處遺跡都是一部史詩,每一座廢墟都是一座時間墓碑。駱駝城是,蜿蜒在荒野之間的漢、唐、明長城也是。坐車到清水鎮,就可以明確看到一條倒淌河,即黑河。它的母源地是今青海祁連縣的八寶河,流經張掖,轉道向西,至清水,再酒泉,折向巴丹吉林沙漠(弱水河),終點為今內蒙古額濟納旗(額濟納河)。黑河同時又是一條季節河,堪稱張掖至酒泉乃至向北的金塔縣、額濟納的母親河。
清水鎮很小,因祁連山中有水冒出,清澈淋漓而得名。現在的居民大都是鐵路工人及其家屬,還有幾座兵營;當地土著多分布在鎮子四周,以農耕為主,放牧為輔。由清水鎮向西北,即巴丹吉林沙漠,可達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及額濟納。向南是高聳的祁連雪山。向西即酒泉、清水。這樣的地理位置,在古代肯定兵家必爭。開元初期,唐帝國持續強盛,郭元振、王忠嗣、張仁愿、張孝嵩、哥舒翰等人多次在河西走廊擊敗突厥和吐蕃。安史之亂后,唐國力大不如前,藩鎮割據,內叛不休。再加上吐蕃、回鶻等汗國自恃助唐平定安史之亂有功,大肆搶掠唐境,并以諸多不平等條約進行要挾、勒索。唐帝國國力衰落,只能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公元799年,唐德宗令殿中少監崔漢衡、判官常魯出使吐蕃,商議唐、吐勘定邊界之事。881年,唐德宗派出安西都護李守忠、北庭都護郭昕等人負責與吐蕃勘定邊界。同時派隴右節度使張鎰等人與吐蕃再次會盟,訂立所謂的“和平條約”。
條約主要內容,劃定雙方邊疆。即從陜西涇陽到彈箏峽(今寧夏涇源縣)西口,隴西到清水,陜西鳳翔縣至甘肅成縣、四川雅安石棉縣大渡河流域以內為唐界;甘肅蘭州、通渭,寧夏固原、甘肅會寧、臨洮、成縣,及四川西南部包括云南等地為吐蕃界。等等。將唐帝國疆界壓縮近三分之一。自此后,唐帝國徹底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也失去了絲綢及其他貿易權。回鶻和吐蕃勢力在西域展開爭奪。直到公元851年,敦煌望族張儀潮等人趁吐蕃內亂,發動起義,將吐蕃勢力驅逐出河西地區。作為歷史上最強盛的一個帝國,唐前期和中期之有為、之盛大、之雍容、之廣博,寰宇概莫能比。后期之紛亂、之萎縮、之卑微,匪夷所思。
在一個小飯館吃飯,再上車,沿途村鎮忽然增多,植被也稠密起來。向南,祁連山近在眼前,這座龐大蜿蜒之山,對于中國乃至西北來說,當然是天神般的存在。其中,“祁連”一詞也和“騰格里”等一樣,在匈奴語中,是“天”“天神”的意思。為此,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中如此說:“他們(匈奴人)信奉一種以崇拜天(騰格里)和崇拜某些神山為基礎的、含混不清的薩滿教。”祁連山也像杭愛山、阿爾泰山、阿爾金山等著名的山脈一樣,曾經是蒙古人天然的駐牧地與戰略縱深。當他們失敗的時候,也只能沿著較為平整的歐亞大陸,前往更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匈奴后世阿提拉在公元三四世紀于歐洲舞臺上的表演,便是最好的例證。
到酒泉,已經是夜里十點多了。相對于張掖,因為駐軍多,再加上玉門石油,酒泉大致是河西走廊地區現代氣息較濃的城市之一。各種潮流和觀念最先進的,當是距離酒泉二十分鐘車程的嘉峪關。夜里的酒泉多的是飲酒的人,散步者大都在酒泉公園和泉湖公園等地閑逛。人群中,其中有不少人操外地口音者,本地人則更喜歡待在家里,或者在自己所在的小區附近活動。我和朋友要了幾個小菜,喝酒。在河西,不喝酒或者不會喝酒的男人會被人恥笑。有時候,不會喝酒或者不喝酒,在河西走廊自己也覺得不好。
可以說,自秦嶺向西,所有的西北地區都是混血的。異族你來我往,相互融合,進而在風習和思想上相互影響,雜交的人種也接受了漢儒和游牧兩種基因。吃大塊肉,喝大碗酒,行走人生,笑傲江湖,這種闊達習性,向來是西北地區男人最經典也最本色的一種狀態。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說:“像斯基泰人一樣,匈奴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們生活的節奏也是由他們的羊群、馬群、牛群和駱駝群而調節。為尋找水源和牧場,他們隨牧群而遷徙。”
也或許,長期游牧與農耕混雜,使甘肅人外表看起來粗獷,沒有心機,但事實恰恰相反。記得有一年,單位讓我負責整修歷史陳列館,在酒泉找到一個以裝潢為業的男人,也姓楊,還有一個女的。開始雙方談得很好。他們覺得,只要能干活,怎么樣都無所謂。不料,事后,他們倆卻百般耍賴,且耍賴耍得猶如死狗,那女的也是,我當時沒在意,當她和那個姓楊的男的一起耍賴時候,才從內心覺得,一個人潔身自愛,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人某些時候的作為可能有一些先兆性存在,盡管這有些唯心主義,但古來人們就異常相信,人自身有一種自我示警的功能。第二天一大早,和朋友作別,再次乘車向北,過金塔縣,再龍首山、合黎山之間的大戈壁,沿著弱水河到鼎新鎮,這條路,也是李陵當年帶著他的“五千荊楚弟子,奇才劍客”出塞,尋擊匈奴主力,為正面作戰的李廣利大軍減壓的道路。《后漢書·李將軍列傳》中說:“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
李陵本想建功立業,重振家族雄風,封侯拜相,但他的命運實在糟糕。最終,被匈奴俘虜,客死他鄉。而當時的匈奴,是且鞮侯單于和后來的狐鹿姑單于,對于李陵,還是給予了這位名將之后很好的政治和生活待遇,從另一個方面,體現了當時匈奴當政者對于漢將軍的禮遇與重視。隨后被俘的李廣利則沒有這么幸運,這一年秋末,匈奴境內,突遭大雪,不日之間,厚達丈余,牛馬羊凍死大半,人員損傷也很大。在丁零王衛律和早年投降匈奴的李延年等人的讒言下,以李廣利多次領兵攻打匈奴,戰死的匈奴將士靈魂不安,必須殺李廣利祭天方才能夠消除怨氣,狐鹿姑單于聽信,下令處死了李廣利。
車子就要到單位的時候,發現一臺越野車傾翻在路邊的一道水渠里。受傷不嚴重的司機在路邊大喊,要司機停車。我乘坐的車子是公共長途汽車。司機不停,我和其他幾個戰友站出來,要求大家下車幫忙。司機無奈,把車停下。他嘟囔說,你們這些人沒開過長途班車,根本不知道,一臺車一旦碰上死人的事兒,就晦氣得很,以后也說不定會出個啥樣子的事。說完,深沉地嘆息了一聲。我忽然覺得慚愧。
其實,我們完全沒有權利要求別人如何做,況且,我們坐他的車,一年內也不過一兩次,而他,卻要常年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跑。再者說,這世上的人事,很多是無可逆轉的。一個人的力量,甚至不如另一個同等年齡人的力量。不由得想起去蘭州,又從甘州到肅州旅行時候遭際,無論是被突然夜班車撞死的那位新嫁娘,還有戀愛未遂雙雙死在黑水國遺址的兩位大學生,以及在回單位路上遇到的那場車禍,都是慘烈的。而我只是一個目擊和聆聽者,甚至也只能做一個悲憫的人,在那些生命消失之后,發一些看起來莊重和沉重的感慨而已。
從內心說,我不愿意任何人遭受任何不幸,但也只是一個祈愿而已,物傷其類,他們的不幸也使我驚悚、不安。可我根本無法阻止,只能任由它們發生。以此來思考沿途的廢墟及其歷史,我想我也是無能為力的。作為后來者,對人世間所有發生的事情,我們只有回憶、憑吊、感動、贊美、悲憫、疼痛、合作、互助的權利,除此之外,任何的評說和判斷都有可能不符其實,錯之千里。唯一可安慰的是,大地每一處都有人的痕跡,而且層出不窮,往來無際。無論是誰,都是這片土地上的居民與過客,當然包括那些已然消失的,還是此刻還在以及尾隨而來的他們,層出不窮的人。
這里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旁邊也還有一些零星的村莊,這里的人,其先祖也大多從外省遷徙而來的,其中不排除流放者和舊朝戍邊軍人的后代,也肯定還有從附近各地流落至此的河西走廊原居民及其子孫。我也是的。由此向北,是廣袤的戈壁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就像是大地上一塊巨大的黃色盆地或者斑癬,橫亙在阿拉善高原、中國西北。從1992年開始,我就成為這里的一個人,在風沙與烈日之中,就像其中的一株草,一顆砂礫和一只螞蟻那樣存在。偶爾的出行,最遠也只是故鄉和蘭州,更多的時候,沉浸在戈壁大漠之中,在日常生活中忙碌,閑暇總是冥想,不斷地想起西北之地的遙遠往事,盡管有許多驚艷甚至奇詭的故事和傳奇,英雄、將軍、探險家、詩人、商賈、僧侶,以及出使與和親的車隊,駝鈴與車隊的塵煙之中,無聲回旋的曲調,總是以悲愴為主旋律,可其中的諸多音符與色澤,卻是雄奇、恢弘,甚至至偉至大,且充滿了全人類的恒久的、艱辛的和不妥協的理想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