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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3年第3期|王西平:王安石的“邋遢引力”
    來源:《美文》2023年第3期 | 王西平  2023年03月13日08:56

    宋代崇尚士林風雅,如果一個文人,不懂得游宴狎妓、聽歌觀舞會被人鄙視的。

    王安石就是這么一個人。從小學霸的他,平日里除了讀書還是讀書,不理發,不洗澡,不參加派對,不給小姐姐打賞,人間風情他不解,一心只想考功名。正所謂“顏值不行,才華來湊”。

    據說王安石眼睛長得像司馬炎的女婿王敦,說明也是蜂目,威嚴勇烈。《宋史》記載,有面相師說“安石牛目虎顧,視物如射,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黃庭堅見過王安石后也被他那雙大燈泡般的眼睛所折服:“人心動則目動,王介甫終日目不停轉。”就連晚生陸游在五十年后也發出了“王荊公目睛如龍”的感嘆。

    奇人必有奇相,奇相必有奇命。王安石后來果然當了官,拼到宰相的位置上,試圖像奧特曼一樣拯救世界,不料一意孤行,處處樹敵。即使是皇上,他也敢當著面懟,一言不和寫辭職報告卷鋪蓋回家,把京城官場攪得烏煙瘴氣。

    王安石是個有爭議的人,變法失敗,自然成為眾失之的的大惡人。

    頭號抹黑人物就是蘇洵,憑《辨奸論》躋身“唐宋八大家”,批王安石“囚首喪面”,也夠損的;沈括埋汰他臉黧黑,是長期不洗澡包漿出效果的緣故;寫《邵氏聞見錄》的那個邵氏,直筆丑化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形象,說他性情陰惡,嚷嚷著要削掉韓琦、富弼的頭懸于菜市,簡直就是個變態狂。等等。這些人抹黑的目的,如清代李紱所言,為了“使天下后世讀之者,惡元澤因并惡荊公”。

    那么真實的王安石到底是怎樣的?

    生活“邋遢”不講品位,據說有一次開會的時候,虱子順著他的脖子光顧到胡子上直播跳舞,連神宗也忍不住笑了。還有一次,王安石和呂惠穆、韓獻肅三人去僧寺里洗澡,同伴偷偷為他備了一件更換的新衣,出浴后竟然二話不說穿上就走,也不問衣服是哪來的。

    晚年的王安石退居二線做學問,向佛事,時而騎著毛驢游四方,看野寺云卷云舒,時而與南來北往的清尚之士,共盡朝夕、品享食寡人生。就這樣,王相公走過了一生,臨終前,把所有房產捐出去變成了廟,留下惆悵幾許供后人唏噓。

    總之,成也好,敗也罷,王安石以他的“邋遢引力”,冰冷絕意地將帝國的天空引向了最后的倔強……

    糊涂吃學有假象

    作為一個載入史冊的“邋遢大王”,在吃上,王安石更是不挑不撿,沒有貪愛呼喝的積習。

    有一天,王夫人聽說自家相公只喜歡吃獐肉,其他菜一筷子都不動,覺得很奇怪,心想,那個木頭疙瘩,平時給啥吃啥,哪有什么嗜好啊!為了破解傳聞,王夫人給安石的秘書交待,說下次換道菜放在他的眼皮下試試看,秘書照做了,結果離筷子近的菜被吃光了,而那盤獐肉卻絲毫未動。

    這樣的糗事時有發生,甚至丟丑丟到了國宴上。

    宋仁宗時,王安石為知制誥,即皇帝辦公室負責草擬詔書的官兒。《邵氏聞見錄》記錄,在一次賞花釣魚宴上,工作人員將魚餌端上放在茶幾上,一轉眼,卻被王安石給吃了個精光。這事很快傳進皇帝的耳朵,第二天開會時說:“王安石詐人也。使誤食釣餌,一粒則止矣;食之盡,不情也。”皇帝說王安石你可真是個怪人,就算誤食魚餌一粒也就罷了,竟然硬生生將一整盤的魚食給吃了,太不合情理了吧。

    王安石對自己狠,待別人也夠狠的。說他節儉吧,近乎沒有人情味。

    做宰相的時候,兒媳婦家的親戚蕭氏子來京城,王安石請客。“蕭氏子盛服而往,意為公必盛饌”,蕭氏子覺得這么大的官請客吃飯,一定是盛宴,于是就早早地到了。結果一直等到中午還不見開席,甚至連盤水果都沒有。好不容易開席了,他所期待的山珍海味沒有,只上了兩塊餅子,外加幾塊肉。蕭氏子很不高興,連掀桌子的心情都有了,但畢竟是客人,得矜持,所以他采取報復性用餐羞辱親家,“惟啖胡餅中間少許留其四傍”, 將餅子中間挖著吃掉,四邊都留下。王安石見狀,拿過來自己吃了,蕭氏子頓時傻眼了。

    在吃這件事上,王安石與蘇東坡的風格完全不同。

    平日里喝酒還得看心情,心情不好,天王老子勸也沒用。某日,包拯請他的兩位下屬司馬光、王安石喝酒賞牡丹。司馬光雖然不善飲酒,但為人圓滑,不愿駁領導的面子,強飲數杯,“介甫終席不飲”,王安石卻自始至終連酒杯都不碰一下,包拯也不能勉強他。

    那時候,王安石和司馬光的關系沒有破裂,二人與呂公著、韓維組成了一個很有名氣的鐵桶圈子,下班后經常聚在一起筆硯廝磨,品評肴佳,“暇日多會于僧坊,往往談燕終日”,其他人縱使有多羨慕嫉妒恨,那也很難擠進這個高逼格的圈子內。

    王安石對“吃”不上心,這只是他的一個側影,或許是一種假象。

    你說他對吃沒任何興趣吧,卻對海鮮如癡如迷。

    北宋時期,隨著南北文化交融,中原人已經不滿足于只吃牛羊肉、酪漿等,一些新奇特的海鮮食材涌進京都,撩撥著士大夫們胃里的饞蟲,他們要吃米飯配魚湯,要在餐桌上品評吟誦競風潮。

    北宋一哥歐陽修就是一位舌尖推手,有一次他邀請梅堯臣、韓維、王安石等人到家里品嘗車螯(蛤的一種),順便搞個同題詩會。

    紅爐熾炭烹車螯!這玩意大伙都第一次見,很稀奇。歐陽修先動筷子,其他人嘩啦跟上,吃了幾口,連連贊嘆。

    歐陽哥率先寫下《初食車螯》:“……螯蛾聞二名,久見南人夸。璀璨殼如玉,斑斕點生花。含漿不肯吐,得火遽已呀。共食惟恐后,爭先屢成嘩。但喜美無厭,豈思來甚遐。多慚海上翁,辛苦斲泥沙。”韓維同步唱和,“有饋奇味眾莫覘,久秘不出須賓酣”。梅堯臣吟道,“王都有美醞,此物實當對”,在老梅看來,車螯配上美酒味道會更好。

    王安石則一口氣寫了兩首,即《車螯二首》,其一:“車螯肉甚美,由美得烹燔。殼以無味棄,棄之能久存。予嘗憐其肉,柔弱甘咀吞。又嘗怪其殼,有功不見論。醉客快一噉,散投墻壁根。寧能為收拾,持用訊醫門。”這首詩寫得細致入微,交待了車螯的烹制手法和吃法,連酒后醉態也一并刻畫,穿過歷史的云煙,我們都能感受到當時用餐的場景是何等狼藉,吃相是多么難看。

    在宋代,海產品已經成為上層階級打點關系的伴手禮,其中食蟹風潮尤為強勁。

    當時,有一個叫吳正仲的人頻繁出現在王安石和梅堯臣的朋友圈里,應為二人的共同好友。吳與梅是安徽老鄉,他們的關系更鐵,王安石則是通過梅堯臣認識的吳先生。

    王安石在給吳正仲的一首詩中寫到了吃蟹的情景:“越客上荊舠,秋風憶把螯。故煩分巨跪,持用佐清糟。”這年秋天,一場食蟹雅集正在舉行,參加的人有梅堯臣、吳正仲等。秋風起,蟹正美,大伙乘上小船,肥蟹佐上美酒,宴游山水,優哉游哉。

    種種跡象表明,吳正仲經常給王安石、梅堯臣送蛤蜊 、活蟹、茶酒,還曾私下給老梅送過金盞子和疊石,想必也是個狠人。梅堯臣有詩《杜和州寄新醅吳正仲云家有海鮮約予攜往就酌》,說的是,吳家有海鮮,梅先生提著酒呼朋喚友去拼餐,難道這吳正仲家是開海鮮大排檔的?

    風物有味不論錢

    讀王安石眾多酬唱的詩詞,多處表露出了對地方風物特產的格外關注。

    王安石有個寫詩的二妹夫,名為朱昌叔,二人關系特別好。朱昌叔在江陰任職時,曾邀請王安石做客游玩。這次,王安石發現江陰離大江很近,較為偏僻,雜人不多,公事少,沒有迎來送往的社交之煩,生活非常優逸,更重要的是,“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間魚蟹不論錢”。

    看來王安石還是想靠水吃水,這里的水產豐富,而且非常便宜。他心動了。渴望在這個依山傍水的外貿小鎮永遠呆下去,天天吹著海風曬著日光浴吃海鮮。當時,王安石在舒州任通判期滿,正好借入朝見皇帝的機會,申請“求守江陰”,可惜沒了下文……這一年,1055年,王安石35歲。

    為好物代言,王安石責無旁貸。1080年的秋天,60歲的他收到好友耿天騭從桐鄉帶來的香梨,一番道謝是客氣,但以詩奉酬那便是必受不讓的禮節,他說“極荷不忘”,是因為的確感受到了來自“故鄉”的濃情。

    王安石曾在桐鄉石溪新莊生活過一段時間,這里有綿延的山,有長流的水,有他的私宅新屋平山堂,次子王旁、孫子王桐都是喝著古老的石溪水長大的,故而有“故鄉”的認同感。“今日桐鄉誰愛我,當時我自愛桐鄉”,在王安石看來,愛是不需要理由的,就連時光也轉運不了這份刻骨的記憶。

    二次罷相回到江寧府的王安石,時時回想著與神宗耳鬢廝磨的日子。縱使有人反對變法,但甘從苦來,成效還是有的,瞧,江南大地處處彰顯出“革新”的生機:

    初夏江村,輕衣軟履走出宅院,一抬頭,便能看到沙洲上堆滿了銀光閃閃的鰣魚,水邊的蘆筍肥碩甘美,味勝牛乳。又是一個豐盛年啊,王安石隨口吟道:“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鰣魚是公認的江南美味,與苦筍炒制,便是佐酒佳肴,連鱗蒸食,味道也不錯。歐陽修也曾盛贊“荻筍鰣魚方有味,恨無佳客共杯盤”。王安石突然意識到,在誘人的美味面前,他的胸腔里竟然也掛了一副和歐陽文忠公一模一樣的胃囊。

    王安石一生沒有涉足漳州,卻對漳州的風物了然于心。

    好友李宣叔即將啟程赴任福建漳州,王安石為他撰寫送別詩:《送李宣叔倅漳州》,這首詩一開始寫了漳州的偏僻荒涼與環境惡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頭來不了幾個客人。但總歸給新赴任李宣叔點盼頭吧,于是他筆鋒一轉,說“野花開無時,蠻酒持可酌”,就著野花喝蠻酒,倒是一種別樣的體驗。不過對于王安石來說,最令他垂涎三尺的還是漳州的海鮮,以及瓜果。“珍足海物味,其厚不為薄。章舉馬甲柱,固已輕羊酪。蕉黃荔子丹,又勝楂梨酢。”他向李宣叔推薦,章魚和瑤柱可要比羊酪美味多了,橙黃的香蕉和鮮紅的荔枝也勝于山楂和梨子。王安石告訴李宣叔,有這么多的美味,即使荒蠻又何妨呢?放心去吧。

    茶法背后觀人性

    在那個花團錦簇的時代里,王安石始終以獨立特行的方式,鄙視一切故弄玄虛的禮節,厭棄一切精致主義的行徑,用見招拆招的手法,對一切繁文縟節進行拆除。

    1061年,41歲的王安石去見蔡襄,當時,他還只是個小學士,即知制誥,但是名氣已經很大了。蔡大人一看王安石來了,非常開心,親自清洗茶具,翻出他珍藏多年的極品茶,當場為王安石表演了一套茶藝,并且從茶的外形、香氣、湯色、葉底吹噓了個遍,然后靜等王安石開口夸賞。

    不料王安石躺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然后從隨身攜帶的夾袋中抓出一撮消風散投進杯中,沖水后,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這讓蔡襄很尷尬。喝完,安石這才慢吞吞地從嘴里蹦出四個字來:“大好茶味。”言外之意,你那破茶還不如我這中藥配方,喝下去祛風化痰,六腑清爽。蔡襄先是愣了一會,隨即哈哈大笑,說安石老弟果然真率幽默,今天算是領教了。

    蔡襄是大書法家,同時也是著名的茶學家、斗茶大師,中國團茶鼻祖,一度將鑒茶推到一個至高點,在茶道上非常講究,如果能一睹他親自表演茶藝,那便是茶人的福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王安石面前斯文掃地,顏面盡失。

    不能說王安石對茶一竅不通,與蔡襄不同,他不關注金絮采繒這些外在的物質玩意,而是更關切茶飲表象背后的邏輯哲學,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王安石更像是一個不斷在官宦人生上爬坡的思想者。

    據說王安石擅長鑒水,通過茶水能識別出水的來源來。

    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王安石晚年患上了哮喘病,得用長江三峽瞿塘中峽水泡江蘇陽羨茶才能收效。有一年蘇東坡去黃州,王安石委托他中途經過中峽時取上一甕水。不料船行至下峽時他才想起老王的囑托,沒辦法,只好取下峽的水了。

    水送回來后,王安石當著老蘇的面沏茶品味,喝著喝著便覺得不對勁,最后眉頭一蹙,說蘇公子,此水出自下峽當真?蘇東坡覺得很納悶,就想繼續聽下去。王安石輕輕呷了一口茶水,說上峽水流太急,下峽水流太緩,只有中峽水流緩急相當,水流的速度影響著陽羨茶,上峽茶水味濃,下峽則味淡,中峽不濃不淡剛好,最適合潤喉。好一個沉毅深算的王荊公!蘇東坡聽后大吃一驚,但他又故作鎮定,欠欠身子,既為自己的草率內疚,又向王丞相表達敬意,同時也以此來掩飾他內心的不安。

    王安石也未必那么神,但為什么能辨出三峽的水呢?我想這里涉及到一個日常經驗與邏輯推斷的問題,即他合理地預判到,剛出獄的蘇東坡乘船經過瞿塘時,心情敗壞,將導致他必然錯過一峽二峽汲水的機會……

    1069年,王安石49歲,這年3月,他寄新茶給弟弟安國、安禮。

    茶自然是好茶,建安北苑產的龍團,都是皇帝送的極品貢茶。王安石不是一個附庸風雅之人,茶到了他這里只作中轉,隨即又散出去。

    這一天,他將茶打包題簽,分別附上詩歌,即《寄茶與平甫》《寄茶與和甫》。然后,他將目光投向窗外。陽春的開封太旱了,柳葉兒開始打卷,他想起前不久跟隨皇帝去大相國寺祈雨的情景來,內心陡然泛出一絲濕潤的潮意來。

    “碧月團團墮九天,封題寄與洛中仙。石樓試水宜頻啜,金谷看花莫漫煎。”在寫給平甫的詩中,王安石沒有講大道理,只是出于兄弟本心,提醒弟弟在洛陽香山小口慢飲,在金谷園賞花游覽時煎茶莫忘及時熄火,注意掌握火候。

    “彩絳縫囊海上舟,月團蒼潤紫煙浮。”王安石把皇帝賜的團茶,通過茶餅的形狀、質感、顏色等全方位向王安禮描述一番,最后筆鋒一轉,說“集英殿里春風晚,分到并門想麥秋”。原來,當時王安禮在并州任職,精美的包裝是從王安石辦公的集英殿寄出,他估摸著,對方收到大約會在麥黃時節。

    寶貴不染荊公心

    王安石位高權重,在那個崇尚功名利祿的時代,巴結他的人多了去。但他從不收受不明不白之物,在他看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是沒有被功利化。正如歐陽修所評述的那樣,王安石“器識深遠,沉靜寡言,寶貴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

    薛向原為邠州司法參軍,后來因為軍事上出了點問題,被罷到潞州。

    潞州即現在的山西長治,轄區壺關縣紫團山極盛一時,據說“紫團真人”在此修行煉丹,而且此山盛產的紫團參,自古頗有名望。

    1068年,薛向從潞州返回京城匯報工作,給王安石帶去了紫團參,卻被拒絕了。

    眾所周知,王安石有哮喘病,用藥需要紫團參,但有錢不一定能搞到手。可他為什么不領薛向的情呢。原因沈括在《夢溪筆談》作了記述,“平生無紫團參,亦活到今日”。

    王安石是個執拗之人,他說,我這輩子沒吃過紫團參,不也照樣活到了今天么。這讓薛向好生尷尬。但絲毫不影響二人的關系。在御史多次阻攔的情況下,王安石仍在朝中力挺薛向,才使他在皇上面前議論兵事,受到重用。

    據說還有一次,一位地方官員聽聞王安石酷愛收藏文房諸寶,于是給他獻來了一方寶硯,并吹噓道:“呵之可得水。”王安石聽后哈哈大笑,他反問對方“縱得一擔水,又能值幾何”,那人當場羞得無言以答,只好收起禮品匆匆告辭。

    這就是王安石的懟人方式,妙語拒辭,根本不給對方留情面。

    1070年12月,氣溫驟降,京城里外普降大雪有四五尺,王安石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他被委以重任,擔負宰相一職,成為真正的政壇大佬。

    當天,文武百官數百人涌進東府,拎著禮品向王安石道賀。全部被他拒之門外,一個都不見,更不說感謝的話。魏泰在《東軒筆錄》中說,那一刻,安石與他在西廡小閣談話,忽然眉頭擰結到一起,望著窗外的飄雪,拿起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詩:“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上任第一天,老王就耍帥裝酷,蹦出告老還鄉的念頭。這位敏感、任性、獨斷的“射手座”,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然魏泰的姐夫曾布是王安石變法最重要的助手之一,同時也是王安石弟妹的親家,魏泰自然與王安石走得近,各種消息靈通,所以他筆記中的王安石還是真實客觀的。

    不過有一個人的禮物他必須得收,那就是宋神宗的。

    1071年 12月18日,王安石過51歲生日,趙頊派人送來了禮物,禮單如下:衣一對、絲織品一百匹、金花銀器一百兩、馬二匹、金鍍銀鞍轡一副。當然還有肉類、米面等,酒是隨船經鎮江至揚州入真楚運河,最后通過汴河從臨安運來后,臨時加皇家封條供上……

    在宋代,收取皇上的禮物必須行大禮,奉領叩頭,拜謝老大的賞賜贈予,然后“與賜者同升廳,搢笏展讀,就坐茶湯”。行完湯茶禮,算是對此事做個了結。

    佛系歸隱半山園

    王安石第一次任相為期三年多。

    第二次是1075年2月至第二年10月,這期間,兒子王雱的病逝對他打擊最大。

    1076年 12月4日,經神宗奏批,王安石拿到了江寧府上元縣荒熟田的地契手續。他打算回江寧養老,開始籌劃那邊的宅子。

    王安石雖然是江西人,但他從小隨作官的父親寓居江寧,以至后來在此兩度守孝,三任知府,前后20年都與江寧結下了難舍的情緣。這也是他將江寧視為第二故鄉并籍以落葉歸根的主要原因。

    他很快搬出了東府。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宋官邸終將不是自己的,多少翻云覆雨的政令,多少觥籌交錯的酬和,多少饕口饞舌的功名,都將如同逝水流年、過眼煙云……

    王安石攜一大家子借宿在定力院。

    定力院是開封城內的一所四合院,有點像現在的離退休干部休養所,位于汴河大街以東,保康門附近,周邊是街心市井,被鱗次櫛比的酒樓、茶肆、客店、瓦舍、妓館環繞。

    四合院里有五代時期朱溫畫像,王安石住進去后,院墻上多了幾句話:“溪北溪南水暗通,隔溪遙見夕陽舂。思量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不甘不愿又奈何,徒添幾縷惆悵,又陡增隱逸之心,罷了。

    第二年,弟弟安國去世。王安石親自為他寫墓志,通篇不提“兄弟”二字,正是這一點,卻被人攥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比如清初文人王士禎憤憤不平,罵王安石這個當哥哥的,“狠淚之性”,區區四百字的墓志,沒有一句“天性語”,他懷疑王安石人品殘疾。

    當然,王安石的是與非,世人自有公論,在此不必贅述。

    此后幾年,他一邊養病,宴游,一邊著手在江寧考察宅基地。

    退居二線的王安石,喜歡結交清尚之士。1078年,返江寧中途經過高沙時,他順道看望了孫侔。當日,孫留荊公,置飯酒款待,二人一起談經學,一直到夜幕降臨才依依不舍地話別。安石說:老兄,往還一別,退居江湖,無由再見。孫侔說:“如此,更不去奉謝矣。”

    孫侔曾一度與王安石、曾鞏等名士志趣相投,往來交好。當宰相那幾年,孫侔不親反遠,好像突然從空氣里消失了。然而到了王安石晚年失意時,他卻神一般出現,詩酒唱和,為其排憂解悶,真可謂君子之交。

    同年,王安石過京口,與畫僧寶覺禪師會宿于金山龍華院,一個是曾居廟堂之上的正國級干部,一個是穿草鞋拄拐杖的布衣行者,二人月下言歡,談佛論道,追憶似水流年, 嘆賞水云美景。

    第二年開春,59歲的王安石在江寧開始營建私人宅院。

    司馬光說過:“宗戚貴臣之家,第宅園圃,服食器用,往往窮天下之珍怪,極一時之鮮明。”道出了北宋官宦之家“窮奢極侈、造作無端”的風氣。

    王安石雖一度顯貴,卻是出了名的節儉。在居住這個問題上,他不求“珍怪”,不圖“鮮明”,更不想把自己搞成“土豪金”,只想順應天然,遂心適意即可。

    為了找到他的“理想國”,王安石養成了“不耐坐,非臥即行”的習慣,每天必去一趟鐘山。累了,或坐松石下,或竄訪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與僧人交和。通常情況下,出門在外,他會背兩只布袋,一只裝書,另一只裝餅子。外出野游干糧不夠時,田間地頭的農民會邀約他去吃農家飯。

    有一次,王安石騎著毛驢再次去鐘山,中途發現了一個叫白塘的地方,這里原極荒蕪,視野開闊,能看見周邊的謝安故址,以及孫權墓、寶公塔等景觀,更重要的是,白塘距城東門7里,距鐘山也是7里,在這里建宅子,方便給心靈放個假。

    王安石決定在白塘開墾園地,并命名“半山園”。“半山園”營建的原則是,于極簡中彰顯人與自然的古典美學。

    園子的中間是廳屋,一池新鑿的清水繞屋而過,不遠處有一座人造小山,山上種著三百多種植物,蒔楝、楸樹時常出現在王安石的詩中。

    王安石認為,“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垣墻”,因此,半山園不設圍墻,看上去“若逆旅之舍”,以此打破與荒陂野水的邊緣,力求人被廣袤的自然包圍。

    園子建好后,王安石迫不及待地與人分享。先是給女婿蔡卞寫了一封詩箋,題為《示元度營居半山園作》,詩中介紹了建園情況,“溝西雇丁壯,擔土為培塿”,看來那座小山是雇人一擔一擔用土堆起來的。“老來厭世語,深臥寒門竇。贖魚與之游,喂鳥見如舊。獨當邀之子,商略終宇宙。更待春日長,黃鸝弄清晝。”王安石在這首詩的結尾向蔡卞憧憬了他的悠然自樂的田園生活。

    蔡卞,莆田人,少年時與兄蔡京游學京城,馳聲一時,王安石見過后便喜歡上了這個才子,于是將小女兒許配給他,并將其收為門徒,即所謂 “妻以女,因從之學”。蔡卞與王安石走得近,名義上是親屬、師徒關系,同時也是政治上的戰友,學問上的知音。蔡寫一筆好字,自成一家,王安石曾作《精義堂記》一文,讓他抄寫給皇上看,是岳父大人工作上最得力的加持者。

    王安石晚年時期,蔡卞經常利用節假日,來江寧與其相會,同游鐘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即使是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給蔡卞寫信,告訴對方,“風疾暴作,心雖明了,口不能言”。

    1081年,程師孟告老還鄉,返回蘇州時借道拜見王安石,并帶來了青州鹿肉干。二人同游鐘山,彼此唱酬,有詩相送;1082年春天,62歲的王安石同陳和叔游鐘山,一路上,豚雞豐足,銀鱗雀躍,蔬果鮮盈,簫鼓陣陣,呈現出“豐年處處人家好”的太平勝景;1083年一二月期間,老朋友魏泰來訪,王安石邀其同游鐘山法云寺,閑話往昔。

    1084年,王安石騎著毛驢在江寧某個渡口帶病先后會見了兩位重要人物,一個是黃庭堅,另一個是蘇東坡。這一年,一代詞人李清照出生于章岳柳絮泉邊。

    黃庭堅由吉州轉官赴德州,沿長江過江寧,與王安石相聚,并請其為他的畫題跋,安石欣然提筆寫道:“江南黃鵪飛滿野,徐熙畫此何為者。百年幅紙無所直,公每玩之常在把。”寫完,黃庭堅當場稱贊“雅麗精絕,脫去流俗”,并經過短暫接觸,認為荊公果然如傳說那般,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這是二人唯一的一次見面,彼此欽羨。

    當年7月,蘇東坡自黃州遷居汝州,經過江寧,與王安石會面,這可是歷史性的一刻,兩個相愛相殺的人,一個“野服”,一個“不冠”,共同沐著中世紀的季風,促膝長談,誦詩說佛,歡賞山水,累日不絕。作為行將就木的王安石,這時候已經放下了架子,對蘇軾的贊賞也毫不掩飾:“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二人均處在歷史的漩渦中,能作出這樣的評價,足以證明王安石也絕非等閑之輩。

    8月14日,蘇軾離開江寧。不久,詩人朱彥來謁,王安石鼓勵他以游俠之心學佛。

    又是一年江南春

    在人生最后的幾年里,王安石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自覺時日不長,開始營辦功德,先是給皇上寫信,請求將自己的宅子充作寺院,將田地劃給僧人打理。而自己搬到秦淮河畔的小宅子里。同時還為死去的兒子籌建了祠堂,并題寫:“斯文實有寄,天豈偶天才?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豈謂登臨處,飄然獨往來。”可以想象,一個老眼渾濁的父親,是如何泣血寫下這些字字句句啊。

    1085年春,在家人的陪同下,王安石扶病泛舟秦淮:“強扶衰病衰淮舸,尚怯春風泝午潮。花與新吾如有意,山於何處不相招。”初春的河面乍暖還寒,一個病弱的黑老頭迎著春風,逆流而上。在病痛中經歷了漫長的冬天后,他走出小宅,在日光下仿佛重獲新生——是岸邊的花兒給予了他力量和情意,不遠處,是他至親至愛的鐘山,似乎向他和他的毛驢招手。

    1086年,宋哲宗繼任、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后,政局大變,天下大旱,民情惶惶。

    王石安已經自顧不暇了,就連下地走動也越來越困難了,他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誦讀《維摩經》。

    3月下旬,病情突然加重,神情一度昏蒙,有一次他恍惚看見死去的兒子走到他跟前,“荷枷杻如重囚”,夢醒之后,王安石痛哭了起來,真可謂“空花根蒂難尋摘,夢境煙塵費掃除”。

    突然有一天,想必是回光返照,他起床徑直走到宅園,園中的杏花開得正艷,他折上數枝放在床頭,寫下一首絕筆詩:“老年少忻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流芳柢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可忘。”

    4月6日,王安石去世,享年66歲。死后葬在鐘山東三里,與弟安國、子雱諸墓遙遙相望。

    然而北宋的君臣們,沒有想到中國氣候加劇轉寒,一個苦寒時期正悄然到來。在王安石死后的190多年里,杭州落雪,太湖封凍,洞庭山上的柑橘全部凍死……這似乎預示大宋帝國像一個自由落體,正加速走向覆滅。

    王西平,詩人,專欄作家。曾榮獲第二十屆(2011年度)柔剛詩歌獎。著有詩集《弗羅斯特的鮑鎮》《赤裸起步》《西野二拍》,散文詩集《十日或七愁》,飲食文化隨筆集《野味難尋》《吃的只是歡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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