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1期|萬瑪才旦:松木的清香(節選)
萬瑪才旦,電影導演,編劇,作家,文學翻譯者。以電影和小說創作為主。 從1991年開始發表小說,已出版《誘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靜靜地敲》《烏金的牙齒》《故事只講了一半》等多部藏、漢文小說集,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獲得“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青海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多種文學獎項。從2002年開始電影編導工作,主要電影作品有《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氣球》等,榮獲意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本獎、美國布魯克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臺灣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影片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導演獎等幾十項國內外電影大獎。
松木的清香
萬瑪才旦
我氣喘吁吁爬到三樓樓梯口時,遠遠看到一個穿皮襖的牧民蹲在我的辦公室門口抽煙。
我走到辦公室門口,停下來看那個牧民。那個牧民二十幾歲的樣子,卷發,古銅色皮膚,是個青年牧民。
青年牧民站起來問我:“這個辦公室里上班的人是不是你?”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青年牧民的樣子有點張揚,站起來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電子表,問:“你為什么遲到了二十三分鐘?”
我也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確實遲到了二十三分鐘。我們下午兩點半上班,現在是兩點五十三。
我問他:“你有什么事嗎?”
青年牧民咄咄逼人,問:“你們國家干部上班可以隨便遲到嗎?”
我往前一步,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我開門時,青年牧民還在抽煙。
我開門進去后,青年牧民也準備跟進來。他手里還捏著那根已經抽了一半的煙。
我把他擋在門口,說:“你先把煙掐掉再進來!”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煙頭扔到門口的水泥地上,用腳尖使勁踩了踩。水泥地上的煙頭被他踩成了碎末,散發出煙絲的味道。之后,他就進來了。他帶進來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和身上的汗臭味混雜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
我只好走過去打開了窗戶。窗戶外面的陽光白晃晃一片,冬天凌厲的寒風“呼呼”地撲了進來。
青年牧民進來,慢條斯理地坐在了靠墻的那張長沙發上。
之后,青年牧民手腕上的電子表響了,發出一種怪異的女人的聲音:“北京時間,下午十五點整。”
我被這怪異的女人的聲音吸引了一下,扭頭看他。他也在看我。
我拿一塊抹布一邊擦辦公桌,一邊問:“你什么事?”
青年牧民說:“我們村里的一個人死了,我來開那個人死了的證明。”
我說:“那叫死亡證明。”
青年牧民看著我說:“就是那個東西。”
我又問:“那個人是在哪里死的?”
青年牧民說:“在醫院里死的。”
我說:“那你應該先在醫院開死亡證明,沒有醫院的證明我們開不了。”
青年牧民說:“那個人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本,醫院讓我們先去找你們開證明。”
我問:“那個人的身份證、戶口本哪去了?”
青年牧民說:“沒找到,應該是丟掉了。”
我問:“死者年齡多大?”
青年牧民說:“三十二歲。”
我警惕地問:“怎么死的?”
青年牧民說:“喝醉酒騎摩托車撞到大車上的,拉到醫院沒多久就死了。”
我接著問:“死者跟你什么關系?”
青年牧民說:“我跟死者一個村子。”
我停下擦桌子,問:“你有沒有報案?”
青年牧民說:“沒有,我直接從醫院趕來的。”
我問:“肇事司機現在在哪里?”
青年牧民說:“肇事司機和我們村長在醫院里,肇事司機嚇壞了,跟丟了魂似的。”
我問:“死者家人呢?”
青年牧民嘆了口氣說:“沒有什么家人了,都死了。”
我問:“醫院怎么聯系到你們的?”
青年牧民說:“死者手機里有我們村長的電話號碼。”
我坐下來,打開了電腦。
我問:“死者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
青年牧民說:“多杰太,納隆村的。”
我坐下來在電腦里查找,很快就找到了。
我問青年牧民:“你過來看,是不是這個人?”
青年牧民站起來,走到我后面,看著電腦屏幕上的照片說:“就是他。”
我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說:“這個人我也認識。”
青年牧民從側面看著我,問:“你怎么認識他?”
我說:“我們在小學里一起念過書。”
青年牧民說:“我知道了,他父母死后,他縣上當局長的舅舅把他接到縣上念書了。”
我說:“他小學沒畢業又回去了。”
青年牧民說:“后來他縣上當局長的舅舅也死了,他又回來了。”
多杰太和我是小學同學。我記得他剛到我們班上時應該是二年級,他的漢文很差,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老師把“多杰太”三個字分開寫在黑板上,讓他跟著念。三個字占了整個的黑板。
老師念:“多,多少的多。”
多杰太念:“多,多少的多。”
老師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停下來問:“老師,杰出是什么
意思?”
班里的同學都笑起來,老師看著他說:“不要管它什么意思,跟著我念。”
老師接著又念:“太,太好了的太。”
多杰太跟著念:“太,太好了的太。”
后來,同學們就叫他“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一長串名字,不知道的人總是問這是什么意思。他當時覺得這樣叫他很有意思。
青年牧民可能也覺得這個有點好笑,就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強。
那時候,我的學習成績很好,基本上每個學期期末考試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多杰太為了提高自己的學習成績,就從家里帶來各種零食巴結我。我得到那些平時根本吃不到的零食之后也盡可能地幫他。我不知道那么多零食是從哪里拿來的,每次都不一樣。有一次我還問他你舅舅家是不是開小賣部啊,他笑著說不是,他舅舅給他買的。我當時想,他這個當局長的舅舅家里該多有錢啊!
可是沒有想到小學三年級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之后,多杰太成了我們班里的第一名,藏文考了98,數學考了91,更沒想到的是漢文竟然考了100分。而我只占了第三名的名次。班主任老師一個勁地夸他,叫那些學習差的學生要好好向他學習。當年教他寫漢文名字的那個老師也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說這樣下去以后上個大學沒有任何問題。那個時候,我們那里還沒有多少大學生,平時聽說誰誰家的誰誰誰是個大學生,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種情況讓我對他恨之入骨,十二分地后悔這兩年收他各種零食,給他補習功課。之后,他對我還是很好,時不時從他舅舅家里拿各種零食到學校給我吃,但是我連他的一個水果糖都不再吃。他總是說沒事,你就吃吧,哪怕你吃了也不用給我輔導功課。我放狠話說要不是你之前一直死皮賴臉地求我,我才不愿意給你輔導功課!三年級第二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后,他還是考了第一名,而我成了第五名。從那之后,我就沒再好好理他,他也不怎么理我,班里原先看不起他的那幾個同學,反而成了他的朋友。
青年牧民笑著說:“你們城里的小孩們心眼挺小的。”
我也笑了笑說:“現在想想還真有那么點小心眼的意思啊。”
青年牧民說:“那就是小心眼。”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再后來,我們小學快畢業時,他又回去了。幾個老師都說這個孩子這樣回去真是太可惜了。我心里倒是挺高興的。他走后的那個期末考試,我的成績又上去了,考了全班第一名。”
這時,青年牧民有點不耐煩地打斷我說:“行了,行了,既然已經找到了,就趕緊給他開已經死了的證明吧。”
這次我沒有糾正他。
我正要開死亡證明時,青年牧民說:“后來他沒再繼續念書,成了一個小混混。”
我停下來看他眼睛。
青年牧民沒再繼續往下說,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青年牧民接著又打了一個噴嚏。
我覺得他的樣子很奇怪。
青年牧民做出繼續要打噴嚏的樣子,我盯住他看,他就忍住了,沒有打噴嚏。
外面的風變大了,我把窗戶關上。
青年牧民說:“趕緊開吧,多杰太的尸體還在醫院的停尸間里放著呢。”
我突然停下來對他說:“我先去請示一下我們所長。”
青年牧民說:“在你們這里辦個事情真是很麻煩!”
我沒有理他,自己出去了。
所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正在里面喝茶看一本書,我跟他匯報了情況。
所長說:“開上證明你也跟著去一趟,到縣交警大隊備個案。”
我和青年牧民開著警車出發去縣上。
剛上路,青年牧民說:“我這輩子沒坐過警車,心里有點害怕。”
我說:“只要沒做壞事,就不用害怕。”
青年牧民說:“這是專門抓壞人的車,沒做壞事心里也害怕。”
路上,我給青年牧民又講了多杰太的一件事。
大概三年前,多杰太還找過我一次。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一個牧民突然打開了我的門。
我被嚇了一大跳。
那個牧民站在門口看我。
我問:“你有什么事?”
那個牧民站在門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又問:“你有什么事嗎?”
那個牧民突然變得很嚴肅,說:“我是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
我站起來說:“多杰太!”
雖然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但是我基本上認不出他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牧民已經基本上不是我記憶中的多杰太的樣子。在他用那樣的方式念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說:“你總算認出我了,哈哈哈。”
我敷衍著說:“你變了,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了。”
他說:“你沒多大變化,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認出你。”
之后,他說今天我請你吃飯吧,咱們出去吃。
我剛好中午沒事,就跟他出去了。
那天,他穿得還算整潔,氣色也不錯。
我倆去了一家看上去還干凈整潔的藏餐館。那天不知咋的,吃飯的人特別多。老板我們認識,是個充滿活力的小伙子。他笑著說今天上菜可能不會那么快,需要等一等啊。我說沒事沒事,我們可以慢慢等。老板說那好吧,我們盡量快點上。我問多杰太咱們吃什么,他說你看著點吧。我就要了兩斤手抓羊肉,一份牛肉包子。我問他這些夠不夠,他說夠了夠了,吃不了等于浪費。
老板給我們先上了一壺奶茶,說:“你倆先喝點奶茶吧,不然等著干著急。”
我說謝謝,謝謝,老板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奶茶是我送你們的。
我們喝奶茶時,我問多杰太:“咱們念小學時你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嗎?后來怎么沒有繼續念書啊?”
多杰太嘆了一口氣說:“命嘛,每個人的命不一樣嘛。”
我說:“你那么聰明,你應該繼續念下去的。”
多杰太說:“我也覺得我這個人腦袋瓜還挺聰明的,就是命不太好嘛。”
我說:“其實命還是有改變的機會的。”
多杰太笑著說:“說實話,你的腦袋瓜沒我腦袋瓜聰明,這個你承認嗎?”
我也笑了,說:“我承認,念小學時你很快就超過了我,這個我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還是笑著說:“后來我才想明白了,那時候你不太理我,不吃我給你的零食,是因為你忌妒我,是不是這樣?”
我說:“后來我上了大學之后,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覺得那時候我是確實有點忌妒你的。我想你一個牧區來的孩子,剛來時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的家伙,為什么就能超過我呢?”
多杰太笑了,說:“你終于承認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承認呢,你們這些讀了書的人就是心胸開闊,就是不一樣。”
我說:“這有什么不敢承認的,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孩子嘛。”
多杰太笑著問:“那你現在還承認我的腦袋瓜比你的腦袋瓜好使嗎?”
我笑著說:“現在就不好說了,要是咱倆一起讀了大學就知道了。”
他一下子變得傷感了,說:“是啊,這就說明我的命沒你好啊!如果我的命跟你一樣好,我想我也跟你一樣讀了大學,成了國家干部吧?”
我趕緊說:“當然當然,這是最基本的。”
他馬上又開朗起來,說:“算了,說這些沒有用,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認不出來的小學同學,不知道該再說什么。
他卻指著我說:“本來今天我是準備好了請你吃飯的,但是現在一想,今天應該由你來請啊,你都堂堂正正的國家干部了,應該請我這個小老百姓小學同學吃個飯啊,哈哈哈。”
我馬上說:“好,好,完全沒問題,完全沒問題。”
我們喝完一暖瓶奶茶,點的東西終于上來了。老板說手抓羊肉給你們多加了半斤,包子多加了六個,送的,不收錢。我說感謝感謝,不用這樣。
最后,手抓羊肉基本上被多杰太吃了,我吃了幾個牛肉包子。
他邊吃邊說:“手抓羊肉不錯,牛肉包子也不錯。”
吃飯時,我們還喝掉了七瓶啤酒。
那天中午,除了吃飯,我們還沒話找話地聊了一些事情。
最后,我問他:“你真的相信命嗎?”
他說:“當然相信,不然咱倆之間為啥會有這么大的差距呢?”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他卻說:“人跟人的命運就是不一樣,這是改不了的。”
我說:“你也不能這樣說吧。”
他說:“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樣,我這種人注定只能活成這個樣子了。”
我沒再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青年牧民突然問我:“他沒有問你借錢吧?”
我說:“沒有,他沒有跟我提過錢的事。”
青年牧民說:“那算好的。他借了很多人的錢,借了都不還。”
我問:“他借那么多人的錢干嗎?”
青年牧民說:“哎,幾年前多杰太開始打麻將賭錢,我們村里也有幾個跟他差不多的混混,但是那幾個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幾個月之后就把一點本錢在多杰太手里輸了個精光。多杰太后來去了州上,跟州上的那些混混們賭,我們都擔心他很快就會輸個精光滾回來,沒想到他在州上也站住了腳。聽說還贏了不少錢,買了個二手的桑塔納,找了個城里女人,過起了城里人的日子。有一次他還開著那個桑塔納,帶著那個城里女人回村里了,很風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是羨慕連帶忌妒的——”
我一邊開車一邊問:“那他后來怎么就成了那個樣子?”
青年牧民說:“后來,后來他就不行了。”
我問:“怎么了?”
青年牧民說:“后來聽說他惹了州上的一個地頭蛇,那個地頭蛇專門從蘭州請來了一個打麻將賭博的高手,設局讓他上當。聽說那時候多杰太手上都有一百萬人民幣,我們都嚇壞了,心想這家伙真是很厲害!聽說他們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將,最后多杰太輸了,一百萬就沒有了,那個二手桑塔納也沒有了,那個女人也離開了他——”
青年牧民嘆了一口氣,我繼續開車。
青年牧民接著說:“他到處找人借錢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他說他一定要把輸掉的贏回來,但是從那以后,好運氣就離開他了,他越賭越慘,最后背了一屁股的債,而且喝酒喝上癮了,你要知道之前他雖然賭博,但酒是輕易不喝的。”
我一邊開車一邊想,我那次見他應該是他在輸了錢之后吧,但是我想不通他怎么就沒問我借錢。他那次即便問我借錢,我也是沒有什么錢可以借給他的。我那時候正在湊錢買房,準備跟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結婚呢。
看我不說話,青年牧民問:“之后你還見過他嗎?”
我說:“沒有,那是最后一次見他。”
青年牧民說:“等會兒你又能見到他了。”
我點了點頭。
青年牧民說:“聽說他還借了高利貸,最后還不上,右手的一根手指頭被人剁掉了呢!”
我沒有說話,繼續開車。那天還下了點小雪,路面有點滑。
到了醫院,青年牧民指著一個中年牧民說:“他是我們村長。”
中年牧民過來跟我握手。他看上去滿臉滄桑,額頭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整個人裹在藏袍里,疲憊不堪。
青年牧民又指著另一個人說:“他是肇事司機。”
肇事司機不是本地人,應該是個甘肅人。他看上去很緊張。
我們拿著證明辦了醫院的手續。
我見到死者時,有點出乎意料。死者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差不多跟我上次見到時一樣。
我問肇事司機:“是你撞的嗎?”
肇事司機辯解道:“不是我撞的,是他自己撞我車上的。”
我問肇事司機:“什么意思?”
肇事司機有點緊張,說:“那天我給寺院拉水泥,回來路上突然從倒車鏡里看到有人騎著摩托車直接撞到我車上了。”
我問:“然后呢?”
肇事司機說:“然后我停車下去看,一個人和一輛摩托車翻倒在路邊,摩托車擋風玻璃碎了,人倒在地上不動。”
我又問:“然后呢?”
肇事司機說:“然后我把他送來了醫院。”
中年牧民插話說:“我們接到醫院電話,趕到醫院時,他已經死了。”
肇事司機說:“他那天喝了酒。我送他來醫院時,他身上全是酒的味道。”
中年牧民補充道:“醫生也說他喝了酒,我們到醫院時還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仔細看了看躺在太平間床上的赤身裸體的死者的尸體,他的右手確實缺了一根手指頭。
我對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說:“你們先去火葬場辦手續,我帶肇事司機去一趟交警大隊,再來找你們。”
之后又對肇事司機說:“你開上卡車跟在我后面,注意不要跟丟了。”
肇事司機點頭,嘴里說:“不會跟丟,交警大隊位置我知道,去過好幾次。”
下午五點半,我和肇事司機、交警扎西趕到火葬場時,中年牧民跟我說:“你們來了剛好,我們請寺院的活佛算過了,正好今晚八點可以火葬,不用再等。”
我馬上問:“死者在哪里?”
中年牧民說:“我們已經收拾好了。”
隨后,他帶我們去了火葬場停尸間。
我們看到死者已經被綁成了一團,呈雙手合十打坐狀放在墻角,上面蓋著一條哈達。
我問:“你們怎么這么快就收拾好了?”
中年牧民說:“火葬前就得這樣收拾好啊,再過半小時就火葬,不然怎么讓亡者入葬?”
我看了看交警扎西,他馬上說:“死者今晚不能火葬,死者死因可疑,我們得等法醫的尸檢報告。”
中年牧民說:“不行,已經綁好了,不能再解開!”
交警扎西對我說:“你跟他們解釋,必須等尸檢報告出來才可以!”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態度也很強硬,鼻子里發出“哼哼”的聲音,不理我們。
交警扎西看著他倆問:“聽說死者出事之前還喝過酒?”
中年牧民說:“我們到醫院時從他身上聞到了酒味。”
肇事司機也趕緊說:“我送他去醫院時,他身上全是酒味!”
交警扎西問:“出事之前他跟誰一起喝的酒?”
中年牧民和肇事司機趕緊搖頭,說:“不知道。”
交警扎西說:“所以我們必須得查清楚。”
中年牧民說:“他平常就是個酒鬼!”
交警扎西說:“調查清楚前,你不要隨便講話,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我。
我把他倆拉到一邊講了事情的嚴重性,但他倆似乎還是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只好說:“今晚火葬肯定不行。”
中年牧民看著我和交警扎西說:“你倆也是黑頭藏人,這尸體一旦綁上了就不能解開,而且下葬的時間也不能隨便改,你們年輕也許不懂這些規矩,但你們可以問問你們的長輩啊。”
交警扎西說:“規矩是規矩,法律是法律,現在得按法律來。”
我對中年牧民說:“打個電話跟活佛解釋一下,不然出了問題誰也負不了這個責任!”
中年牧民拉上青年牧民去給活佛打電話。
他倆拿著手機點頭哈腰說了不少話。
打完電話,中年牧民過來說:“錯過今晚的時間節點,下次火葬還要等七天。”
交警扎西不說什么,拿出一根煙點上。
我說:“只能這樣了。”
青年牧民說:“現在怎么辦?”
交警扎西說:“你倆先回去吧,有事再找你倆。”
肇事司機站在一邊,可憐兮兮的樣子,問:“那我怎么辦啊?”
交警扎西說:“事情查清之前你不能離開縣上。”
肇事司機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我開始調查死者喝酒的事情。我按死者手機的通話記錄把最后一個號碼撥了過去,找到了最后跟他聯絡過的人。
那人聽說多杰太死了,不相信,說這怎么可能。
我說我是派出所的,他就馬上相信了。
那人在電話里說了一些生命無常之類的話。
我在電話里問那人:“他去找你干什么?”
那人說:“他來找我借錢。”
我問:“你有沒有借錢給他?”
那人說:“沒有。誰都知道借錢給他等于打水漂。”
我問:“你跟他是怎么認識的?”
那人說:“我跟他是在州上認識的。那時候他有點錢,人也挺張揚,我們就認識了,成了酒肉朋友。他這個人喜歡花錢,我們出去吃飯喝酒玩都是他埋單,從來不讓我們埋單。對了,那時候我也在州上做點小買賣,后來買賣不行了就回來了。”
那人頓了頓之后又說:“其實我對他這個人了解不是很多,我們也就酒肉朋友而已。”
我問:“他說了借錢干啥嗎?”
那人說:“他說他遇到了一個女人,他要娶那個女人做老婆。”
我問:“那天他有沒有喝酒?”
那人說:“沒喝。”
我問:“你之前知道這個事情嗎?”
那人說:“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兩年他有錢的時候有一個城里女人跟過他,后來他輸光之后那個女人就離開他了。”
我問:“他還跟你說了什么?”
那人說:“我沒給他借錢之后,他還拿出一個女人的照片說你可能覺得我在跟你撒謊吧,我向三寶發誓,我這次說的可是真話,我遇到這個女人之后,就去寺院對著佛菩薩發誓以后不再賭博了,發誓以后要好好過日子。我還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女人,長得挺樸素的,紅臉蛋,感覺很老實。我還問他你以前借別人的那些錢怎么辦啊?他說以后想辦法還唄,總會有辦法的。”
我問:“他問你借多少錢?”
那人說:“他說十萬,十萬就夠了。”
我咳嗽了一下,那人接著說:“雖然他那天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像在撒謊,但我也不可能借錢給他的,他欠別人的錢實在是太多了。”
我點了一根煙,問那人:“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那人說:“他那天穿了一件半新的黑西裝,還打了一條紅領帶,看上去感覺怪怪的,不太像平時的他。”
我問:“還有嗎?”
那人想了想,接著說:“對了,他那天還帶著一瓶青稞酒。”
我趕緊問:“然后呢?”
那人說:“然后就沒什么了。沒借到錢他就騎摩托車走了。”
我問:“他走之前沒喝那瓶青稞酒嗎?”
那人說:“沒有,他走之前沒有打開那瓶青稞酒。”
我說:“他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那人想了想又說:“他走之前從隨身背著的包里拿出那瓶青稞酒說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我以為我們是那種真正的朋友,來之前還想著你借我錢之后咱倆可以喝掉這瓶青稞酒,小小地慶祝一下,現在看來是不用打開酒瓶蓋子了。”
我問:“他還說了什么嗎?”
那人肯定地說:“沒有,沒有再說什么。他把那瓶青稞酒裝回包里就騎著摩托車走了。”
我說:“他被送到醫院搶救時,醫生說他喝了酒。”
那人說:“那我不知道。他可能是在路上喝掉了那瓶酒。”
我問:“為什么這樣說?”
那人說:“我猜的。可能他沒借到錢,心情不好就喝了青稞酒。他離開時,我看他情緒有點低落。”
查來查去,最后的結論是他自己在路上喝了酒。
周一下午三點,尸檢報告出來了。
交警扎西把尸檢報告交給我說:“可以排除其他因素,就是一場正常的交通事故,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責任。我們調看了監控,是死者自己超速撞上卡車導致顱內出血死亡的。”
我還想問幾個問題,最后都沒有問。
交警扎西說:“你通知他們可以火葬了。”
過了幾天,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開著一輛皮卡來了。
他們也不跟我說話,直接去收拾尸體。
尸體放太長時間變得僵硬了,但他們最后還是讓尸體呈現出雙手合十打坐的樣子。
火葬場管理員是個瘸子,四五十歲的樣子。他穿著一件油膩的大衣一瘸一拐地過來問我們用柴油燒還是用松木燒。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問:“有什么區別?”
管理人員說:“主要的區別就是價錢的區別,柴油燒六百塊,松木燒一千塊。”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商量了一下說:“柴油燒就可以。”
管理人員點點頭,一瘸一拐地往焚尸間門口走。
我叫住管理員說:“用松木吧,這個錢我出。”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看著我,似乎在猜我在想什么。
我只是對他倆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死者被我們放進了那個佛塔狀的焚尸爐里,被管理員一把火點著了。焚尸爐里面發出“噼里啪啦”的奇怪聲音。
沒過多久,焚尸間里面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我有點不適應,用手捂住了鼻子。
之后,我和中年牧民、青年牧民出來抽煙了。
點上煙之后,我問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亡者之前有沒有跟你們說過要跟一個女人結婚之類的事?”
青年牧民表情木然地搖頭。
中年牧民想了想說:“有一晚上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跟我說他跟一個女人好上了,打算娶她。還說那個女人也愿意嫁給他。”
我問:“還說了什么?”
中年牧民說:“他說他想回村里住了,問我修繕一下他家的老房子大概需要多少錢,還問我娶個女人各種亂七八糟的開支大概需要多少錢,我估算了一下就說簡單一點十萬塊錢差不多了,他說他大概知道了。我問他你怎么突然想回來了,他說他年紀也不小了,就想回來了。”
這時,青年牧民說:“他那么個人,回村里踏踏實實過日子不太可能吧,再說還有女人愿意嫁給他也是很奇葩的事情呀!”
中年牧民說:“不知道,也有可能吧,這世上什么樣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青年牧民突然問我:“你為什么問這些事情?”
我說:“沒什么,沒什么,隨便問問。”
他們沒再說什么,我也沒再問什么。
我們三個正在抽煙時,管理員拿著一根木頭正往焚尸間走,隨口說:“剛剛落下了一根木頭,我把它放進去。”
我喊住管理員,從他手里接過那根木頭仔細看。那是一根松木,似乎還沒有干透。
四周沒有風,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很冷。我把那根松木拿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我突然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松木的清香,很特別。
管理員和中年牧民、青年牧民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把那根松木遞給中年牧民,他也把松木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這味道很好聞。”
中年牧民把那根松木遞給青年牧民,讓他聞。
青年牧民聞了聞,說:“嗯。”
管理員看著我們說:“肯定是松木的味道好聞啊,柴油的味道太沖了,我到現在還不適應。”
我們沒再說什么。中年牧民把那根松木遞給管理員,管理員拿著松木進了焚尸間。
之后,我們三個又各自抽起了煙,誰也不愿意再多說一句話。從我們站著抽煙的位置能看到焚尸間房頂的煙囪里冒出一股黑乎乎的煙。中年牧民偶爾突然念誦幾句經文。
抽完煙,中年牧民對青年牧民說:“咱倆去給亡者點個酥油燈吧。”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