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兩冊《人生象斅》封面

《人生象斅》講義即魯迅自稱的《生理學》講義。本人不曾學醫，對醫學常識也知之甚少，為什么會突然關心起魯迅的這本《生理學》講義呢？

那是因為從2018年至2021年，本人有幸參加大型《魯迅手稿全集》的編纂工作。全集作為建黨一百周年和紀念魯迅誕辰140周年的獻禮，以“收錄內容更全面，編纂方式更科學，印制效果更精美，出版形式更新穎”為宗旨，其精嚴程度可見一斑。參加編輯此書的有來自各單位魯迅研究的專家、學者，他們對每件要收入《魯迅手稿全集》的文物，都作了極為認真的討論。

《人生象斅》講義是最后討論的一件文物，在討論中出現了不同意見。有的專家認為，它非魯迅原創（“非原創”的提法見宋聲泉《魯迅〈人生象斅〉源考》，發表于2014年第5期《魯迅研究月刊》），且先前亦有學界專家曾撰文稱其價值不高（同上文，見該文P73），因而不宜收錄于全集中。本人則認為，對《人生象斅》講義應進行進一步研究，對它的價值不能輕易否定。但因出版時間緊迫，無法就此課題進行深入研究探討，國家圖書館遂決定：暫不收錄。筆者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此舉是嚴謹和明智的。2021年9月，78卷的鴻篇巨著《魯迅手稿全集》如期出版，并得到各界的好評。

2022年末新冠病毒肆虐，我相濡以沫、相依為命近七十年的老伴溘然離世。正當我深陷悲痛，無以自拔之時，國家圖書館的朋友們為我送來了關心與安慰，并經領導特批，將這份魯迅保存的《人生象斅》講義原件（電子版）提供給我，以便我能繼續就相關課題進行研究。

我深知此舉是同志們對我最大的愛護和鼓勵，希望我能從熱愛的工作中站起來，重拾生活的信心。我感激涕零、恭謹納受，并繼續對魯迅《人生象斅》講義的研究，這就是撰寫此文的緣由。

一、魯迅編寫《人生象斅》講義的歷史背景

1904年9月至1906年3月魯迅在日本仙臺醫專學習。1909年8月結束日本留學生活回國。魯迅回憶說，自己曾“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終于，因為我底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這時我是二十九歲”（見魯迅《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他也曾對先期回國的許壽裳說：“你回國很好，我也只好回國去，因為起孟將結婚，從此費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謀事，庶幾有所資助。”（據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歸國在杭州教書》）許壽裳在五六月（陰歷四月）回國擔任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務長，即向新任監督沈衡山推薦魯迅，并“一薦成功”。

1909年9月魯迅赴杭州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初級化學和優級生理學教員，兼任日本教員鈴木珪壽的植物學課程翻譯。這所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是浙江省的最高學府，教員大部分是日本留學生，科學和民主氛圍很濃，魯迅到此亦以滿腔熱忱投入工作。

魯迅在教學中十分重視科學實驗，據說一次化學實驗時，還曾因學生惡作劇而負傷（見孫福熙《我所見于〈示眾〉者》，發表于1925年5月11日《京報副刊》）。盡管如此，他對學生始終循循善誘，通過傳播現代自然科學知識，啟發學生破除舊觀念，還時常對學生講述自己在日本學醫時解剖尸體的往事（見張宗祥《回憶魯迅先生》一文，收入1979年山東師范學院聊城分院編《魯迅在杭州》）。與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共事較久的夏丐尊先生曾回憶說：“周先生在學校里，卻很受學生尊敬，他所譯的講義，就很被人稱贊。”又說：“周先生教生理衛生，曾有一次，答應了學生的要求，加講生殖系統。這事在今日學校里似乎也成問題，何況是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時代。全校師生們都為之驚訝，他卻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對學生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在講的時候，不許笑。他曾向我們說：‘在這些時候不許笑是個重要條件，因為講的人的態度是嚴肅的，如果有人笑，嚴肅的空氣就破壞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見。據說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夏丐尊《魯迅翁雜憶》，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許壽裳在《談魯迅在杭州教學》一文中特別談到：“魯迅教書是循循善誘的，所編的講義是簡明扼要，為學生們所信服。他燈下看書，每至深夜，有時還替我譯講義，繪插圖，真是可感！”對于魯迅所編的《生理學》講義，許壽裳極為稱贊，特為它題名為《人生象斅》，并在書面寫出內容提要。

本人以為，從國家圖書館贈與本人的《人生象斅》講義（電子版）內容判斷，其原件應是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編的第一本講義，即“杭版”。魯迅在此版講義油印稿中，首頁用毛筆額外添加的外文字（包括拉丁文和德文），在后面的版本中被寫入正文中，由此即可說明，此稿是較早的版本。特別因許壽裳親自為這本講義題寫了書名，魯迅更視為珍本，并加以收藏，這也和魯迅在杭州教學的時間相符。

二、《人生象斅》講義簡介

現存《人生象斅》講義共二冊，毛邊紙，油印稿。第一冊封面有許壽裳題“《人生象斅》一，緒論、運動系、轉化系、循環系、呼吸系”；第二冊封面有許壽裳題“《人生象斅》二，泌尿系、感官、神經系、孶殖系、結論、生理實驗術要略”，這是對《人生象斅》講義最簡要的提綱，實際講義的內容章節繁多，就如消化系，他的講義中介紹了：口腔、咽、食道、胃、腸、肝等，還講了消化系的生理衛生、寄生蟲等。二冊講義共110頁，約有二萬六千余字，插圖72幅。

從事生理教學和科研工作三十余年的王玢先生曾撰文介紹說：“魯迅的《生理學》講義綱目分明，論證有力，從當時的學術水平來看科學性和系統性都很強，文字十分精煉并附有圖表和生理實驗指南，在當時可算一部不可多得的好教材。”還介紹說“此講義名為《生理學》，實際除生理學外，還包括組織學、解剖學與衛生學內容，有些章節還包括病理學與寄生蟲學內容”（見王玢《談魯迅先生編〈生理學講義〉》，收入1979年山東師范學院聊城分院編《魯迅在杭州》）。

在每個章節的后面都有“攝衛”（即衛生）一項，以引發人們對生理衛生的重視：如關于飲水管理、市場食物檢查、大搞環境清潔衛生，以及對傳染病的檢疫消毒等制度，每一條都頗有建樹，切實可行，特別是對青少年骨骼健康和視力的保護進行了精辟的論述等等，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這些都非魯迅杜撰，而是根據數種科學論著編輯而成的。這要感謝宋聲泉先生所寫《魯迅〈人生象斅〉源考》《〈人生象斅〉補正》和日本學者九尾勝先生所寫《關于〈人生象斅〉（補遺）》等等，先生們將魯迅《生理學》講義中每段、每節，甚至每個圖片的來源均考證得有根有據，本人由衷地敬佩。

三、《人生象斅》講義的原創價值及手稿價值探討

對于《人生象斅》講義的原創價值及手稿價值，本人以為主要從如下三方面得以體現：

首先，從編創價值上：“講義”作為教學用書，必然是建立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之上，必然需要參考諸多文獻資料，但這并不能否定編創者對講義本身的原創價值。魯迅作為講義的主編，在章節的排布、觀點的抉擇、內容的詳略、文筆的風格上，必然融入了個人的思考和設計。

據兩位先生統計，魯迅講義引用最多的是《解剖生理及衞生》（宮島滿治纂著），還引用、參考了《生理學講本》（Steiner J.著、馬島永德譯）、《通俗動物新論》（箕作佳吉著）、《衞生學粹》（Cramer著、山田薰譯補）、《中學生理衞生教科書》（吳秀三著）、《蘭氏生理學》（蘭土亞著，山田良叔譯）及魯迅在日本仙臺醫專的《解剖學》筆記、《血管學》筆記、《組織學》筆記、《五官學》筆記、《病理學》筆記、《有機化學》筆記等，可謂博采眾家之長，轉化成自己的觀點，并用文字將其表述出來。

其二，從文學價值上：魯迅在此本《生理學》講義中的文字表述并非照搬任何原文，而是以四字一句為主的半文白體，形成了獨特的文風，簡明扼要、朗朗上口，其特有的文學價值也是眾多參考資料所不具備的。

如：“僮子之骨多耎，骨質易于屈撓，故過加壓抑，則成畸形，或年齡未至，強使行立，于是下支骨不勝軀體之重，亦往往屈曲至不能痊。”“如僮子少于堊質，則授乳以益之。”“椎間耎骨雖具彈力，顧前俯日久，則此力漸失，終作楔狀，不復其常，為脊柱屈曲病。故坐而讀書，所宜端直，假其已病，乃惟戶外運動及矯正術治之。”

再如：“近視亦為學校病之一，如校室光線過弱過強，或就坐姿勢，不能合法，皆得斯疾。”“原因之主者：（一）讀書習字時，目之離案過近，勞調節者久，故目肌疲勞，水晶體漸益弸隆，更推網膜向后，而眼軸遂長于常人。（二）卓倚高卑，不能合度，故讀書習字或作畫時必屈曲其體，俯首向前……（三）讀細字書籍過久。（四）在光線不足之處，久勞視力。（五）不眠及目之不潔等，亦間接誘至。預防之術，乃在審察原因，施行矯正。語其要略，則為（一）在家庭或學校讀書習字時，必當端坐，體勿前屈，亦勿俛首。（二）卓倚高卑，必使相稱。（三）書籍文字，宜擇其大，紙勿粗糙，亦勿有光，色則微黃或白。（四）日光須足，而不當令其動搖，入夕明燈，亦復如是。卓倚之度，與目極相系屬，近視而外，亦致他疾，故小學校，尤應憼之。揭其要旨如次：（一）倚之高度，與坐者下脮之長等。（二）倚之廣，與坐者上脮之長等。（三）卓倚相差，以坐者端坐后，兩腕適置卓上，而不待肩胛有所低昂為度。（四）卓倚距離，當用無距，或用負距。”

再者，如疾病之預防，講義中又述：“未病之前，宜慎豫防。”“關于豫防傳染病者，為公眾衛生首要。”“感冒雖小疾，然為肺病之因，故當深警，豫防其發。”等等。

唐弢先生在《魯迅全集補遺續編》的《后記》中談到《人生象斅》時寫道：“魯迅先生對于文字學極有根柢，用字頗為講究。”正如日本學者九尾勝先生所說：“魯迅在講義的語言表達上是有原創性的”（[日]學者九尾勝《關于〈人生象斅〉（補遺）》，發表于2014年紹興魯迅紀念館編《紹興魯迅研究》），又說“宋氏認為‘這份講義沒有太多原創性’《人生象斅》的內容確實缺乏學術上的原創性。但是要求魯迅學術上富有原創性，太苛刻了。當時日本的醫學人員以德國等的醫學成果為基礎進行研究、授課與編譯。這本《人生象斅》的參考書《解剖生理及衞生》《生理學講本》與《衞生學粹》等是日本人把西洋人的著書編譯的”，“可見當時日本的醫學是以德國等為模范的，與原創性相距較遠”。這位九尾勝先生還贊揚魯迅是以“拼命三郎的精神”（見張宗祥《回憶魯迅先生》）從各種參考書中“挑選最新而且合適的說明文、插圖、曲線表與圖表，有條理地進行搭配組成，為了便于易懂補充詞語，簡潔扼要地進行整理，獨立編譯得富有原創性，在這些基礎上用養成的編輯技術能力精心編著了《人生象斅》這部作品”（《關于〈人生象斅〉（補遺）》）。

其三，從手稿價值上：講義共有插圖72幅，本人以多年從事魯迅手稿研究的經驗論斷，全部為魯迅親手所繪，對此，所有研究此《人生象斅》的學者也都不否認。宋聲泉先生的文章也寫道：“尤其是魯迅畫的插圖可謂一絲不茍，對照《解剖生理及衞生》中的相關插圖來看，這些圖不僅畫得精準，而且層次分明，就連無關緊要的細節部分也并未被忽視。”

不止插圖確定為魯迅所親繪，且講義中蠟板所刻文字也應出自魯迅手筆，對照魯迅早期抄錄的手跡《鏡湖竹枝詞》《二樹三人寫梅歌》等，均可佐證。

結論

綜上所述，可以認定此《人生象斅》是魯迅1909年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匯集了當時醫學界各家所長，編寫的生理學講義，它的編撰過程是具有原創價值的，且整個講義從插圖到說明均出自魯迅之手，應視為手稿的另一種形式，具有極高的紀念意義與學術研究價值。本人誠懇地建議將《人生象斅》收入《魯迅手稿全集》供研究者作進一步研究，以展示魯迅在我國生理學研究、生理學教育普及上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