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2期|張敦:黑色多肉
我睜開眼,身上全是汗,抓起遙控器,按了一下。上面傳來嘀的一聲,像一種啟示,讓我清醒了些。我盯著空調上的紅點,等涼風下來。床墊顫動,我轉頭看她。她翻了個身,臉沖著墻,顯然是醒了,只是不吭聲。她探出手,摸到手機,點亮屏幕,指尖快速滑動。我閉上眼,雙手蓋住胸口,像在裝死。房間變涼快后,我還沒有回到夢里。我下床,走進廁所。最后一股尿滴落,我打了個哆嗦,腦子里蹦出“離婚”兩個字。我回到床邊,鬼使神差地問,“你看行嗎?”
她“嗯”了一聲。這個“嗯”虛無縹緲,我似乎沒聽清,又似乎聽清了,但我不想再問。我去廚房煎兩個雞蛋,熱一袋牛奶。吃著吃著,我盯住盤子,蛋白和蛋黃殘破不堪。有只手壓住我的頭,讓我往盤子上撞。脖子用力,頸椎嘎嘎作響,好歹撐住了。應該是我自己的手,她還在臥室睡覺。我把雞蛋倒進垃圾桶,再將牛奶一飲而盡,下樓時肚子咕嚕嚕地響。額頭有點疼,怪了,明明沒撞上,肯定是錯覺。
我開車去位于郊區的學校。離開市區后,看見遠處的山。山不是綠的,是灰的,像巨大的垃圾堆。路邊蔬菜大棚一個接一個,塑料布上泛著白光。總有股臭味鉆進車里,路段不同,臭味也不同,先是牛糞味,再是雞糞味,還有最為醇厚的大糞味。這是真實的人間。
今天有兩節課,第一節是上午十點到十一點四十,第二節是下午兩點到三點四十。上課很無聊,像跟不熟的人吃飯。上完課,我坐在辦公室看書,什么也看不進去。中午吃的削面,還聚集在胃里。我快步跑到廁所門外,對著洗手盆吐了兩口。面是碎的,沒我想象的完整。旁邊人影一晃,有只手拍我的后背。
“張老師,你怎么消化不良了?”說話的是我的同事,小顏,她身上總有股茉莉花的香味。
“刀削面太硬,沒煮熟。”我說,嘴上還拉著絲,掬起一捧水,呼呼地漱口。小顏沒來由地嘆了口氣,身形一晃,進了女廁所。我漱完口,又洗了把臉,她還沒出來。我回到辦公室坐下,盯著桌面。白色的壓制板,邊上包著黑色塑料條,中間有個弧度,下面是鍵盤托。我的腦袋猛地下落,額頭撞到桌面,一聲大響。不算疼,總算好受些。
有人進來,一股茉莉花香,是小顏。我低著頭,不方便看她,突然感覺肩膀被戳了一下。她拿著一盒藥,“張老師,這是嗎丁啉,剛買的,我的胃也不好,送你四粒,你現在吃一粒。”說完,她剪下一個小條,上面有四粒藥,放到我的桌面上。她沒注意我額頭上的包。我謝過她,摁出一粒藥,一口吃下。她坐在辦公桌前,看樣子是在備課。一個小時后,我有了餓的感覺,剛想叫她去吃飯,可是她的手機卻響起來。她沒接,沖我打了個招呼,“梁老師,我走啦!”飛跑出辦公室。
今天下午,有教學例會,十多個老師圍著一張大桌子說話,大多是女老師,都比較年輕,男老師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同時我也年紀是最大的,四十四歲。我因為飽經滄桑的樣子而顯得格格不入。我是前年入職的,身份是作家老師,教學生寫作。這是所民辦大學,制度方面比較靈活。她們都是正經的老師,有的教文學史,有的教美學,雖然年輕,卻都比我有資歷。會開完了,主任問大家還有什么事。主任姓徐,是女老師中最年長的,29歲。我說,“還有件私事。”徐主任問什么私事,于是我提出請求,能不能申請一間宿舍,我想住在學校,以單位為家。徐主任聽完后,認為這是好事,是熱愛工作的表現,表示支持,可以馬上去申請。
“梁老師,你來學校住?宿舍很不好。”說話的是小錢,她上牙翹得厲害,嘴巴突出,還挺寬,下巴又太短小。她嘴最快,說話愛絮叨。我問她有什么不好的。她說那宿舍陰暗潮濕,冬冷夏熱,沒有空調,家具破舊,洗澡水時有時無,馬桶不能自動沖水,配一根皮管子,自己拎著沖。她一邊說,一邊擺動兩只手,似乎在用水管沖擊屎尿。我們都要笑死了。小錢笑得更是開懷,上牙翻出,露出大片牙齦。
“沒事,”我停住笑,“你都能住,我肯定也能住。”
“那可不一定,我們是單身,里外里一個人,怎么住都行。你來學校住,嫂子怎么辦?不怕隔壁老王嗎?對了,嫂子也來住,就行啦。去年那會兒,你還沒來,咱們招了一個老作家,一來就帶著老伴,還買了雙人大床,席夢思床墊特別厚。老作家體格不錯,每天晚上去操場跑步,老太太拎著個音箱,在宿舍樓下跳舞,好多學生也跟著跳,成了一景……”
“這老作家,我怎么沒見過?”我故意打斷她,要不然她能一直說到下班。
“老作家講課不行,試用期結束,就被辭了,那時你還沒來。當著我們的面,他大哭了一場,發愁那大床怎么處理。最后他找到校領導,說大床的事。領導讓他去找物資科,科長去宿舍看了看床,折價買下,找一堆學生搬出來,一直搬到輔導員值班室。這下,那大床被值班的老師輪流睡,都說挺舒服,躺下去很有彈性,動起來省力,還是老人家會享受啊……”
我們又開懷地笑起來。小錢說話有葷有素,大多女老師不好意思接茬。散會前,徐主任發話,“顏老師,你陪梁老師去后勤處申請宿舍吧。”小顏點頭,她教外國文學,身兼教秘,管著辦公室的雜事。
去后勤處的路上,小顏問:“梁老師,你也要買一張大床嗎?”我說:“不買不買,買那干什么。”她說:“嫂子來住嘛。”我沒馬上回答,頓了一下才說:“我來學校住,是為分居,她一起來住的話,那就沒意義了。”她走在我的右邊,步伐輕快,左肩挎著米色的小皮包,左手按在皮包上,手背很白,浮著青色的血管。她嘆口氣說:“夫妻時間一長,就會出問題,真是這樣嗎?天啊,我真不想要這樣的關系。”大概是英文小說讀多了,小顏說話自帶翻譯腔,挺可愛的。
“我是這樣,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回答。
“梁老師,你是個誠實的人。”
在后勤處拿到鑰匙后,我又和小顏到宿舍查看。果然如小錢所說,宿舍里陰冷潮濕,有一股霉味。我特意看了看廁所,真有一根管子。小顏說她也在這個樓里,就在四樓,我這是一樓,采光不好。我想打掃打掃,卻找不到笤帚和拖把。小顏讓我跟她去拿。我們上到四樓,她打開宿舍的門,開燈,溫馨的小屋,墻紙和床單都是粉色的,小陽臺上擺著幾盆植物,開著淡淡的花,空氣中滿是茉莉花的香氣。小顏從角落拎出笤帚、簸箕和拖把,我接過來,轉身下樓。
我一邊掃地,一邊想著小顏的宿舍,她的衛生間里也有那根管子嗎?她上完廁所,也要用管子沖嗎?搞完衛生,我上樓歸還工具。來到小顏的門前,剛要敲門,聽到里面有聲音。
“好了,好了,你別亂動。”小顏的聲音,語氣中并無嚴厲與急躁,反而柔軟而溫和。我突然意識到,這門后的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行啦,停手,你停手嘛。”這回的聲調高了些,聽得更加清楚。我左右觀看,樓道里空無一人。我把耳朵貼到門上。
“你再不停手,我可要喊人了……哦,別,不行,好啦,快停下……我真要喊人了……我說過,還沒準備好……以后再這樣,好嗎……別……啊……你弄疼我了……”
我的呼吸變粗了,連忙用手罩住口鼻。小顏的聲音延綿不絕。她說要喊人,卻沒有發出呼喊,有個瞬間,她竟然笑了,“癢,不行,太癢了,嘻嘻……”突然,撲通一聲響,傳來一個男聲,“啊……”小顏的聲音終于變大了,“哎呀,摔疼了嗎?”
有個男人在笑,“嘿嘿……”猛然間笑聲變成了一聲喊叫,“哈!”像是發起了攻擊。“啊!”小顏的叫聲,連同床板的悶響,一起打進我的耳朵里。我再也無法忍受,抬手敲響了門。門后所有的聲音馬上沒了。
“誰啊?”小顏問。“是我,顏老師,我搞完衛生了,把笤帚和拖把還給你。”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緊張。
門開了。我站在離門半米遠的地方。小顏的頭發有點亂,臉頰緋紅,額頭上有汗珠,沒穿外套。她后面有個男的,臉上有幾顆紅痘子,身穿黑色運動衣。“梁老師,這是小林,他是教經濟學的。”小顏向我介紹。我連忙打了個招呼。我們握手。小林的手很熱。
“梁老師,大作家,常聽小顏說起您。”小林說。
“你們忙,我走啦。”我說。
我轉身走向樓梯,剛走了幾步,被小顏叫住,“梁老師,晚上六點咱部門聚餐,一餐廳二樓包間,我請客。”我點頭答應,表示會按時到。
宿舍陰暗,好在不熱,我來回走動,這空間越發空蕩。窗外是普通的下午,無風,樹枝不動,學生三三兩兩,他們走來走去,步子很慢。我突然想到小顏的粉色墻面。我的墻壁是普通的白墻,斑斑點點,還有不少小坑。我打開手機,在淘寶上看了會兒壁紙,最后沒有買,決定以后再說。我想寫點什么,打開手機里的記事本,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去撒尿,用了用水管,還是挺好使的,很精準。
快到六點時,我的門被敲響。小顏和小林來叫我。我們一起走向餐廳。小林比我小好幾歲,也不愛說話。為打破尷尬,小顏問我,“剛才在宿舍里干什么了?”我回答,“用了用那根管子。”我們都笑了。我反問,“你們在宿舍里干什么了?”小顏雙眼圓睜,小臉通紅,“梁老師,我們什么也沒干,真的。”小林連忙說,“備課了,備課了。”我說,“你倆很般配。”小顏說,“誰跟他般配了,他可不是個好東西。”
在飯桌上,小顏和小林公布了戀愛關系。女老師們一再追問戀愛的細節。小顏的臉一直紅著,扭扭捏捏不肯說。小林倒說了幾件事,比如送花、約飯、看電影等等。小錢突然問道,“那你們上床了嗎?”整個飯桌一下子安靜了。小顏害羞地低下頭。小林說:“沒有。”小錢說:“保守,太保守,要我說,你們今晚就搬到一個宿舍去住,明天換一張大床。”我們又笑起來,活躍的氣氛重新回歸。因要開車,我沒喝酒。其他人都喝啤酒,小林挨個敬酒。
我回到家里,比平常回來得晚了一些。一進門,看見她正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練瑜伽。她身下鋪著紫色的瑜伽墊,滿頭是汗,應該是練了好一會兒了。我坐到沙發上,看著她。她穿著灰色的運動內衣,胸衣和短褲離得很遠,露著大片的皮膚,腹部有一道白線,那是剖腹產的刀口。從那地方出來的人,是我們的兒子。
“明天我去學校住。”我說道。她沒回答,安靜地躺下,幾秒鐘后,上半身抬起,雙臂平伸,指尖拼命去夠腳尖,當然夠不到,她的胳膊沒那么長。她瘋狂地做著仰臥起坐,呼哧呼哧地喘氣。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站起來,脫掉衣服,走到她面前,餓虎撲食般趴上去,把她壓住,終于讓她停了下來。
她皺著眉頭,卻閉著眼睛。我很快就萎了,離開她。“對不起,沒忍住。”我說。她說,“何必呢,你又不行。”她起身走向廁所,不一會兒傳來水聲。直到她洗完澡出來,我還沒動地方。她圍著浴巾,走到我面前,俯視著我。
“明天,我去面試個工作,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她說完,轉身走進臥室。她原本在培訓學校做老師,前年兒子要中考,她就不干了,一心在家看著兒子,監督他少玩游戲。
第二天早起,我收拾東西。她也起得挺早,穿上一套職業套裝,看上去很是干練,像個職場女強人。她站在鏡子前,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我拎著一個大包,開門,說了一句,“祝你面試成功。”她“嗯”了一聲。
我來到學校。上午沒課,我有充足的時間收拾我的宿舍,期間下了兩次樓,去買日用品,路過體育用品商店,我突然想買一張瑜伽墊。我是不是也該鍛煉身體了?認真想了想,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對健康的身體沒那么渴望。再沒什么可干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竟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到了月底,兒子從學校回家,我也回去。她變化很大,長發剪成了短發,藍色條紋襯衣,黑色短裙,說是公司發的工作服,拜訪客戶時必須穿。對于新工作,她覺得還行,第一個月業績不錯,于是心情也不錯。兒子回來后就一頭扎進房間,玩起電腦游戲。又剩下我們兩個人,氣氛變得尷尬。她走進臥室,貓也跟過去。我坐在沙發上,看她的背影。短裙上有幾道褶皺。打開電視,選了半天,不知道看什么,都是垃圾節目。
我鉆入臥室。她正換衣服,上衣已脫下,只剩米色的內衣。我坐在另一側,也脫去外衣,換上睡衣。“真離婚?”她的聲音平靜。我回答,“是。”回頭看她一眼,她已換好睡衣,“你去跟兒子說。”
我心潮澎湃,仿佛做夢一般,在客廳里坐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到兒子房間門口。門關著,我敲了兩下,沒回應,又敲了兩下,還是沒人答應,我轉動門把手,把門打開。
兒子戴著大耳機,游戲打得很投入。看我進來,他大喊起來,“爸,再讓我玩會兒吧,我都憋了一個月了。”我示意他把耳機摘掉,讓游戲暫停。他將耳機轉移到脖子上,游戲卻沒停。“有什么事,你快說。”他有點急了。我說,“我跟你媽想離婚。”他轉頭看我一眼,隨即又盯著游戲的畫面,“為什么啊?”我回答,“沒感覺了吧。”他說,“爸,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我說,“沒有。”他說,“那就是我媽外面有人了。”我說,“好像也沒有。”他說,“那我就搞不懂你們了。”我說,“再這樣下去,爸爸會憋死的,你信嗎?”他不再說話。
離開這個房間前,我又說了一些話,主要是感謝兒子的理解,他已經長大了,懂事了,再過兩年,就能離開我們去外地上學了。兒子一句話沒說,死死地盯著游戲畫面。在屏幕上,他扮演著一個持槍的牛仔,不時開上幾槍,打死對面的人。
回到我們的臥室,我把兒子的話轉述給她。她點點頭,沒說什么,默默地躺下,側身而臥,看著手機。我躺在她身邊,閉上眼。我想自己可能會失眠,但很快就睡著了,比以前還快。
第二天我醒來時,她閉著眼睛,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去兒子的房間一看,他還在打游戲,整整一晚,他一直是那個牛仔。我沒說什么,轉身去廚房做了早飯,讓他出來吃。她沒起床,一直睡。
兒子什么也沒說,沉默著吃飯,吃完后,回房間接著打游戲。下午四點,她終于起床,一頭扎進廁所,很長時間不出來,估計又是便秘。兒子對著廁所喊,“媽,我走了。”她在里面答應了一聲。我和兒子出門。在車上,他突然說,“上學很沒意思。”我說,“生活也是一樣,但你必須忍受。”說完我就后悔了,自己作為一名教師,不該這么說。他點點頭,表示懂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木然看著窗外。
校門口車輛眾多,都是送孩子的。我只能停在離校門百米之外的路邊。兒子下車,背著書包走了。我調轉車頭,突然聽見有人敲車玻璃,一看是兒子。我把車窗降下,聽見兒子說,“離吧,沒事兒。”我把手伸過去,與兒子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很干,凈是骨頭。
車開在路上,車窗敞開,各種臭味一起涌進來,真是沁人心脾啊。我心里有種異樣的喜悅。說異樣,是因為這喜悅不夠實在,有點虛無,空空蕩蕩的,像一團煙霧,會隨時被風吹散。
進入學校,車窗外飄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小顏。她走在主干道旁的林蔭路中。我停車,搖下車窗,喊她,她跑過來,坐進我的車里。住校這些天,我再沒拜訪過小顏的宿舍,倒是經常與她碰面,友好地打招呼,并不多做交談。有時,她身邊跟著小林,后者會主動向我打招呼,問我在忙什么,我總是回答,上完課睡覺,很無聊的。
“小林呢?”我問。
“上課呢。”小顏回答。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車轉過一個彎。“梁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小顏突然說。
“你問吧。”我回答,心跳了兩下,竟有點激動。
“你們男人談戀愛,是不是只想著上床?”
腳下油門一松,車速減慢。我沉吟片刻,“男人都有那方面的需求,有想法很正常,愛情需要靈與肉的交融。”我又把一股力量傳遞到腳尖,車又快了起來。
“難道那件事不能等到結婚以后再做嗎?”
“結婚后就不喜歡做了。”我笑了兩聲,提示她這是個笑話。她也笑了笑。
路沒多遠,馬上就到頭了,我們只能結束這次意外的聊天。她的目的地是辦公室,我送到樓下。回到宿舍后,我感到極度無聊,躺在床上想小顏的問題,她可真是個保守的姑娘啊。我的第一次,發生在高中時期。那天下著大雪,我們偷偷跑出宿舍,越過學校的圍墻,踏雪尋找旅館……小顏和她不一樣,像雪一樣,又冷又干凈,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快七點半了,出門下樓,往辦公室的方向走。我得起草一份離婚協議。
小顏仍在辦公室。從我進門的角度,剛好看到她的側影。燈沒開,窗外晚霞鋪滿西天,電腦屏幕映照她的臉,從額頭到鼻尖再到下巴,一條好看的曲線。這是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她,呆立當場,竟忘記開燈。她轉頭看見我,驚呼一聲,“哎呀,天怎么都黑啦?”
我把燈打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透過毛玻璃,只看見她模糊的影子。突然,她站起來,舉著兩個小花盆讓我看。“梁老師,這是我的多肉,好不好看?”我回答好看。我說話時眼睛盯著她的臉。她搖晃手里的小東西,讓我再好好看看。那是兩株胖乎乎的植物,有著蓮花般的形狀。
“不像真的,像是塑料制品。”
“是真的,不信你摸摸。”
我的手指觸到多肉的葉片,有種溫潤的涼意,是真的。她臉上呈現出孩子氣的笑容,嘴角翹上去,頂出兩個小酒窩,使勁兒點了點頭。“真可愛。”我說。“是哦,我也感覺很可愛啊。”她坐下去,又被毛玻璃遮住。
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我在辦公室呢……我也不知道吃什么……那好吧。”此刻,在我的耳中,她說出的每個字,都有種頂花帶刺的新鮮感。
她挎上包,向外邁出兩步,突然停住,又折回桌前,摸出一管口紅和一面小鏡子。我略微抬頭,偷瞄她涂口紅的樣子。兩片嘴唇變得通紅,發出晶瑩的光。“梁老師,我走啦。”她打聲招呼,快步走到門口,帶起一陣風,有股香味。我點點頭。她開門又關門,高跟鞋的聲音又仿佛響了很長時間。
對面空了。我坐不住,站起身子,伸長脖頸,看向她的位置。黑色的電腦椅上,有一張黃色的坐墊,中間凹陷,還保持著臀部的形狀。看著看著,我就坐了過去。電腦關著,屏幕沉默無言。右邊是文件架,放著幾本書,除了教學參考書,還有兩本小說,一本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另一本是川端康成的《雪國》。我想起她曾說過喜歡日本文學。左邊是她的水杯,杯口殘留口紅的痕跡。那兩盆多肉植物,被她安放于水杯旁,剛接受過澆灌,蓮花葉片上掛著水珠。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找到一支軟筆,這是買來練字用的。我再次坐到小顏的椅子上,用軟筆在多肉上寫字。每片葉子剛好能寫一個字。葉子肥厚而嬌嫩,像嬰兒的指肚。
“小顏老師你好美美得我都受不了了這可怎么辦呢我又不能告訴你只能默默地注視你這感覺真像是初戀”
這些字剛好把每片葉子都寫上。小時候,我曾癡迷書法,練出一手好字。我看著多肉植物的葉子,覺得今天的字寫得尤其好看。幾分鐘后,我打了個冷戰,意識到自己做了件錯事。拉開抽屜,果然有包抽紙,我拽出一張,拿起杯子,晃晃,有水,倒出一點,把紙浸濕。可是,卻怎么也擦不掉,僅僅模糊了些,還是能看出字樣來。都怪我寫字功力太深,簡直入木三分。我額頭冒汗,情急之下,胡亂涂抹起來,幾分鐘后,每片葉子都變得漆黑。那兩盆多肉植物,看上去很不尋常,像是采用特殊手段培育出的品種。我無法鎮定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站起來,腿有些軟,晃晃悠悠地走出辦公室,手里還拿著那支軟筆。
天色已黑,我走到垃圾桶旁,把軟筆扔進去。我去食堂吃飯。飯菜味同嚼蠟。回到宿舍后,我想起離婚協議書忘寫了,又懶得再去寫,想著明天再說,反正已經說好了,就不急于一時。我打開手機,翻看微信朋友圈,看到小顏今天發的內容,是那兩盆多肉的照片,配的文字是,“兩盆多肉,好好生長,永不分離。”
我看得眼睛疼了,把手機扔到一邊。衛生間的水龍頭在滴水。樓道有人走路,隨后是開門聲,緊接著是更加響亮的關門聲。樓下有人彈吉他唱歌,聲音稚嫩,是個男孩。天花板砰砰地響了兩聲。我想,“小林在小顏的宿舍里嗎?”有一瞬間,我打算起身出去,悄悄上樓,敲開小顏的門,借個什么東西。但我始終沒有動。
第二天,我像機器人那樣講課。學生們本就不愛聽,講好講壞都沒關系,只求快點結束。上完課,我本想回宿舍休息,可一看手機,有徐主任發來的短信,讓我馬上去辦公室。
我遠遠看見辦公室的門開著,走進去,看見一群人圍在小顏的辦公桌前,他們一起轉頭,看向我。徐主任向我問出一句話,但我沒聽清。我透過人群縫隙,看見小顏趴在桌子上,后背一起一伏,嗚咽聲斷斷續續。我問道,“怎么了?”小顏縮一下脖子,似乎是咽下一口唾沫,“那兩盆多肉是不是你涂黑的?”我心里一驚,意識到事情好像鬧大了。我必須快速做出反應,若有絲毫遲疑,定會暴露。我張嘴給出否定的回答,“不是我涂的。”
趴著的小顏抬起頭,轉向我,一雙碩大的眼睛,淚光點點。她抽泣兩下,“真的不是你干的?”我腿在打哆嗦,幸好褲子挺肥,他們看不見。我走上前去,“多肉怎么了?”她舉起那兩盆小植物,“被人涂黑了,不是你干的嗎?”我說,“真不是。”我始終站在人群外圍,遠遠看了一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我說,“那個人真是太無聊了。”
小顏又哭起來,邊哭邊喊,“你們怎么能這么對我?”周圍的女老師紛紛勸解,讓她不要哭了。徐主任說,“一定要查明此事。”小錢悄悄過來,拍下我的肩膀,食指勾了一下,轉身走出門外。我會意,跟著走出去。
我們站在樓道里,隱約聽見小顏的哭聲。小錢往門口看一眼,輕聲說,“不就是兩盆小小的多肉嘛,至于這樣哭嗎?矯情。”沒等到我的回應,她認真看我一眼,“梁老師,真不是你干的?據說昨晚只有你一個人在辦公室。”
“真不是我,可能我走后又有別人來過了。”
“那就奇怪了。”
“真不是我。”我瞪著眼,快要涌出淚來。這表情夠真誠了吧?
“他媽的多大點事兒啊,有男朋友的人就是矯情。”小錢似乎有點生氣,急乎乎地走了。我突然意識到,小錢是對小顏有意見的,其中的原因是小顏有了男朋友,聽說小林家條件很不錯,小林本人開著寶馬轎車,而小錢因為長得不好看,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心里很煩躁。
我回到辦公室,小顏還在哭。那幾個女老師已經厭倦,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我說,“顏老師,別哭了,我送你兩盆新的多肉。”
“這不是多肉的事,這是對我的侮辱,那個人玷污了我。”她的聲音從胳膊的包圍中傳出來。
“這不是一回事吧?”
“怎么不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我被玷污了。”她又傷心地哭了。
我坐著,看著那塊毛玻璃。她的哭聲持續不斷,很有耐力。外面傳來下課的鈴聲。沒人再來勸她,任由她哭。大約半小時后,她沒有停下的意思。有人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辦公室。后來那幾個女老師都走了,徐主任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就像昨天,只是窗外沒有夕陽,青天白日,風挺大,樹枝搖晃不止。
我瀏覽著網頁,想著要不要離開,可我還不想離開,我想繼續聽她哭。她的哭先是讓我心潮澎湃,后來又讓我熱血奔涌,簡直要血脈賁張了。這種感覺,只在年輕時有過幾次。有多年輕?二十來歲吧。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我好像沒變。
突然,她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像被人按了暫停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毛玻璃黑影一動,她站了起來。我受到驚嚇,慌忙起立,正好與她目光相對,還是那雙晶瑩剔透的淚眼。
“老師,我要辭職,這地方待不下去了。”
“辭職?就因為這件小事?”
“這不是小事,我真的無法承受。”
“顏老師,你先冷靜冷靜。”
“請幫我寫封辭職信,我狀態很差,寫不了,你文筆好,拜托了。”
“你沒開玩笑吧?”
“沒,我是認真的,也請你認真地寫,謝謝。”
她坐下去,又趴下,沒再哭。我整個人呆住,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你不去跟小林商量一下嗎?”她揚起一只手臂,擺了兩下,悶聲道,“不,我自己的事,與他無關。”
我操控鼠標,關掉無聊的網頁,打開空白文檔,手指敲擊鍵盤,屏幕上出現“辭職信”三個字。手指停住,不知道該敲哪個鍵。過了一會兒,她問,“怎么不寫了?”
“不知道怎么寫。”
“你是怎么教學生寫作的?”
“瞎教。”
“快寫,寫完打印出來,我簽個字,然后馬上離開。”
“如果告訴你誰干的,是不是就不辭職了?”
“好,誰?”
“我。”我大義凜然,胸中蕩起一股豪氣。
“你怎么能這么做?”
“一時糊涂,惡作劇,對不起。”
“你玷污了我,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嗎?”
“那怎么樣?你說我該賠你幾盆?”
“不用賠,你只要幫我辦一件事,這事就算過去了。”
“你說吧,什么事我都答應。”
“你去打小林一頓,馬上去,打出血來,必須見血,這是關鍵。”
“為什么要打他?”
“可以告訴你,無所謂了。昨晚我倆第一次上床,他見我沒流血,說我不是處女,被別人玩過,要和我分手。可我真的是處女,天地良心。我把第一次給了他,他卻不承認,說那不是第一次,而是第N次。他瘋了,表現得很痛苦,在床上打滾,都滾到地上去了,滾完就罵我,說我是個淫蕩的女人。我說,那你是處男嗎?他說不是,但處男不重要,處女才重要。我這么一問,他更加相信我不是處女了。他說,沒見血就不是處女,這是科學,看守宮砂是迷信,不科學,要相信科學。我說這不科學,有的處女就沒血。他說,假處女才會這么說。我說,咱們去問校醫。他說,不去,丟不起那人,咱們分手吧。我說,你真是個畜生。他說,如果你是處女就好了。我說,以后真不是了。他說,你很漂亮,性格也好,可惜不是處女。我說,你給我滾。然后我哭了一晚上,早上一來到辦公室,看見這多肉,都被涂黑了,突然想到,原來昨晚我被人玷污了兩次,一次是小林,另一次是你。你說,一個被玷污兩次的女人,能不哭嗎?我還能在這里繼續上班嗎?”
“顏老師,我這個和小林那個不一樣,不可相提并論。”
“在我看來差不多,平心而論,小林確實更加禽獸不如,梁老師,你要替我出氣。”
“好的,顏老師,我去打他,讓你見到他的血。”
我熱血沸騰,突然有了殺人的沖動,快步走向門口,抓住拖把的木柄,一腳踹上去。木柄連接墩布的部分已經朽壞,折斷的聲音沒那么干脆。我得到一根木棒,拎在手里,揮舞一下,回頭看向顏老師。她說,“不行,不夠硬,不如用棒球棍。”我想到體育用品商店里應該有棒球棍,于是點點頭。
“梁老師,你打了人,有可能會被開除。”
“顏老師,沒關系,為了你,我愿意。”
“梁老師,你快去吧。”
我走在校園的路上,手里還抓著那根木棒。經過垃圾箱時,我把木棒插到垃圾中間。我來到體育用品商店,買了一根棒球棍。這是一根原木色的棒球棍,手柄上套著黑色的膠皮,實心實木,沉甸甸的,挺壓手。作為一個穿著休閑西裝,腳蹬黑色皮鞋的人,是不適合在手里拎一根棒球棍的。我走在路上,盡量低著頭,不想讓學生認出來,可仍不斷有學生打招呼,“梁老師好。”更有特別懂禮貌的,向我鞠躬。我不斷擺動那只空著的手,回應著他們。
我來到一座土灰色的大樓前面。小顏曾說過,小林的辦公室就在這座樓上,三樓。我緊張起來,右手用力,反轉手腕,棒球棍擊打左手掌心。如果小顏辭職,她會去做什么呢?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已經干了三年。像她這樣柔弱的姑娘,必然是屬于學校的。她的命運不應該因兩盆小植物而發生改變。
我越往三樓走,腳步越發沉重。樓道里靜悄悄。我找到小林辦公室的門,敲了兩下,有人在里面說,“請進。”我推門進去,看見兩排辦公桌,每張桌子后面都坐著一個年輕人,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小林坐在最里面,沖我揮手,“梁老師,你怎么來了?”
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我必須打你一棒。”
“為什么?”
“為了小顏。”
“你們是什么關系?”
“同事關系。小林,我是受人之托,打你一棒。請你站好,會見血的。你不是想見血嗎?馬上就能見到了。”
“她竟然把那事都給你說了,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普通同事關系。”
“不可能,你們以為我是傻子嗎?”他突然發出低吼,“昨晚我想了一夜,決定原諒她,給她道個歉,我剛定了兩千塊錢的大煙花,要放給她看。”
他的話我聽到了,但我沒去想是什么意思。我渾身的血液涌到頭頂,雙手顫抖,舉起棒球棍,要往小林的頭上砸。正在此時,我兜里的手機響了。小林拎著一張椅子,正嚴陣以待。我掏出手機一看,竟然是她打來的。小林問,“是小顏嗎?”
“不是小顏,是我老婆。”我沒接,揣回兜里。
“你為什么不接?”小林問。
“不想接。”我回答。手機又響起來,我掏出一看,還是她,只好接聽。
她的語氣焦急而氣惱,“你對兒子說什么了?”
“咱倆離婚的事。”
“你說完他什么反應?”
“沒什么反應,說沒事。他出什么事了,你快說!”
“剛老師打來電話,說咱兒子上課時睡覺,睡著睡著哭出聲來,哭醒了還鬧,把頭往課桌上撞。我正往學校走,你下班后也過去。”
“好的,知道了。”掛斷電話后,我愣在原地,感到一種絕望。這絕望快速膨脹,將我緊緊包裹。我轉頭看著小林,他也看著我。他問我要不要把兩千塊錢的煙花退掉。我搖頭,“不用退,林老師,你們還有戲。你拿手機,對著我拍吧,快!”
在我大聲的命令下,小林放下椅子,掏出手機,對準我。我說,“顏老師,對不起,現在就讓你見血。”說完,我揮起棒球棍,朝自己的腦門砸下。棍子很硬,我被打得后退兩步。
“梁老師,你干什么?”小林大喊。
我繼續砸自己的腦袋,“你們不是想見血嗎?”說完這句話,我眼前一黑。
醒來時,我的頭很疼,眼睛睜開道縫,一層白霧,什么也看不清,隱約覺得旁邊有個人。我是躺在床上的,身上蓋著被子,床墊有些硬。空氣中彌漫著藥味。我感覺頭上有紗布,纏了好幾層。我應該能動,但保持原樣,一動不動。
“你醒了,別裝了。”是她的聲音。
“這是哪里?”我完全睜開眼睛,還是看不清周圍的景象。
“這是學校的醫務室。”她用濕棉球擦我的眼睛,“你流過淚,把眼糊住了。”我往上摸,果然有紗布,好像還有一層網,罩著我的頭。“你怎么來了?”我用手揉眼,能看清了,她穿著一身職業裝,跟往常真不一樣。
“你們同事給我打電話,說你不小心撞破頭,昏迷了。我安頓好兒子,就跑過來了。幸好,我前幾天給你入了一份保險。”
“我的保險?”
“是的,咱們全家都有保險了。你這回要不是撞暈,而是撞死了,我能得到一大筆錢。”
“兒子怎樣了?”
“沒事了,情緒穩定。剛有個叫小顏的女老師來看你,送你兩盆多肉。”她拎起地上的一個塑料袋,抖了抖,“奇怪,葉片都被涂黑了。”
我努力坐起來,頭不疼了,有點暈,犯惡心。過來一個護士,遞給我一杯水,還有幾片藥。我把藥吃下,然后下床,離開醫務室。她跟在我后面,拎著那個塑料袋。
外面已經黑了。我們穿過校園的夜色,走入我的宿舍。這是她首次到來,感覺很新鮮,來回轉了幾圈。“不錯,能讓家屬來住嗎?”她問。
“可以,但我們不是要離婚嗎?”
“不可能了,咱們要是離婚,兒子就自殺,他說的。”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在充血,耳朵里嗡嗡直響。她把兩盆黑色的多肉放到桌子上,“這黑色多肉是不是代表著什么意思?你和那個顏老師是什么關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突然,窗外綻開一朵煙花,房間里一亮,又暗了下去。我倆來到窗前。放煙花的地點不在校園之內,而在圍墻外的河邊,離得很近,可以確定就是放給墻里面的人看的。樓前的空地上,有很多活動的人影。不斷有煙花升上天空,炸開,熄滅。學生們發出喊叫聲。“你看那里!”她指著墻邊的人群。
我仔細一看,只見一男一女正緊緊擁抱在一起,像是小顏和小林,又不敢確定,只是兩個黑影,抱成一團。一看到這種景象,學生們紛紛叫好喝彩,還噼里啪啦地鼓掌。煙花一個接一個,似乎沒完沒了。那團黑影結合得非常持久,似乎要等待煙花全部結束。
我突然有種沖動,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她回應了我,也抱住我的身體。突然之間,我覺得這樣不行,太像裝的,想松開胳膊,可她沒松勁,我也不好先行抽身離開。她身體有點涼,香水味混合著汗味,讓我喘不上氣來。最后一朵煙花熄滅,外面變得更黑,她一把將我推開。她整理衣服,走進衛生間,不一會兒,她大聲問我怎么沖水。我終于回過神來,進入衛生間,教她怎么用那根水管。
張敦,本名張東旭,河北棗強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多家文學期刊,出版小說集《獸性大發的兔子》。曾獲第三屆孫犁文學獎和首屆賈大山文學獎,被評為第三屆河北十佳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