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其艱貞”——對太炎先生最后四年的梳理
論述太炎先生的文章多不勝舉,但大多集中在他的早年與中年,對他晚年的論述少之又少,尤其這方面專著,幾乎沒有。太炎先生的《自定年譜》也只寫到55歲,即1922年,以后歲月缺乏權威的記載。但更重要的原因大概都與魯迅先生臨終前留下的兩篇文稿:《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對太炎先生做的蓋棺定論有關。人們不敢反對與懷疑魯迅的權威性與正確性。魯迅先生高度評價了太炎先生,稱他“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但對太炎先生晚年也有遺憾,“既離民眾,漸入頹唐”“自收鋒芒”“倉皇制作《同門錄》”,竟沒有將魯迅先生列入門下,給人一種“落伍”印象。但魯迅先生也說,“這也不過白圭之玷,并非晚節不終。”而1949年后又把他塑造成“半截子革命者”的代表,用來敲打勝利后居功自傲又意志衰退的革命干部,防止再出現李自成或章太炎。這種對勝利后防止革命家落伍的實際需要,對“半截子革命者”的宣傳從來沒有放松過,作為反面教材的太炎先生的形象愈加固化了。因此人們對太炎先生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前期,加上他后期資料貧乏,尤其1927年至1929年他又兩次遭到南京政府“通緝”,不得不四處藏匿,人們更無從了解他的行蹤。正如魯迅先生所稱——“用自己的手與別人的手”筑起的墻與時代隔絕了,被逼退入“寧靜的書齋”。人們也就缺乏對他晚年研究的興趣了,研究也相對單薄,造成了對他晚年的誤解。
一個老人往往會不及年輕時的奮勇與激進,這也是常態。太炎先生晚年肯定沒有早年般奮勇。但評論一個人應當看在他各個歷史時期,在主流問題面前的立場。太炎先生早年以反帝、反專制、反王權,沖鋒陷陣;中年反復辟、反割據,維護法統,毫不屈服;晚年面臨日寇侵華,他反日、反內戰,堅定不移,他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氣節是一貫的,總是站在歷史的最前沿。所以“文革”結束后,國家有關方面第一次以法定形式發文確定八十三名歷史人物為“中華英杰”,不允許隨便否定與歪曲。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只確定了太炎先生與中山先生二人為“中華英杰”,作了全面肯定。
太炎先生是魯迅先生最崇敬的人,魯迅先生身上留下了太炎先生許許多多的印記,無論思想、性格、文風、為人、喜好等,都受太炎先生的巨大影響。尤其在日本流亡時期,他讀太炎先生的《民報》,跟太炎先生學國文,參加太炎先生的“光復會”,用稿費將太炎先生從日本扣留所贖出,用稿費為太炎先生印著作……而這個時期正是魯迅思想形成的最重要時期,太炎先生當時系列文章令他神旺、令他模仿、令他追隨,他稱之為“戰斗文章”是太炎先生最大的功績。但太炎先生逝世后,當局雖下“國葬令”,但完全抹殺了太炎先生的革命貢獻,僅僅將他作為“一代宿儒”加以紀念,太炎先生及其弟子幫助他刊落早年的“戰斗文章”,這一切讓魯迅感到憤慨,他既要為先師“辯誣”,又要批評太炎先生不該太忠厚而“自藏鋒芒”,但他無意要刻畫太炎先生的保守落后,只是有點惋惜,魯迅的這兩篇文章主要表達了他有志繼續舉起太炎先生革命的旗幟,成為當代的太炎,將革命進行到底!
對于什么是晚年,大家認識標準是不一的,我是把太炎先生最后四年定格為晚年,即結束漂泊、定居蘇州、辦學辦刊、教書育人、堅定抗日的歲月,即相對安定得享天倫之樂的四年,他畢竟也是人,況且這也是他一生中精彩和成果迭出的歲月。我作為他的后裔,也年逾八旬,實在有責任來彌補這缺憾。過去數十年間,我在編《章太炎全集》過程中,研究和梳理了他的一生,出了多部這方面專著,等于完成了其中許多章節,奠定了我完成他的晚年一著的基礎,得以從容從他北上見張、吳中講學、遷居蘇州、講學辦刊、晚年生活、他與抗戰、晚年學術、身后哀榮、晚年評價等九個方面,加以詳盡闡述,以彌補“章學研究”的一個薄弱環節,也為人們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參數。
很多名人之后都不約而同以完成先人論述為志,我也樂此不疲,尤其在疫情中,迫使我將難熬的日子變成有意義的光陰,也兌現了我祖母的囑托要盡“后死之責”!當我寫完這篇“前言”,終于長長吐了一口氣,至于知我罪我,交給讀者吧!
最后我想給這部書取個書名,就用先祖父自己的書件——“子其艱貞”四個字。這是他晚年的書件,是我見過他撰寫的最大的書件,每字達一百三十多厘米,充分抒發了他內心某種情懷,勉勵自己要艱貞不屈,這是他一生的寫照。這四字取自《周易·明夷卦》,“明夷,利艱貞”。這幅巨作一直收藏在家中,去年我一起捐贈給先祖父故居——余杭倉前,共十大類五十一件文物,有未刊著述、書件、印章、文房、扇畫等等,都帶了他的余溫回歸故里,嘉獎家鄉的發展,鼓勵收藏與研究。一個沒有收藏與研究的全國文保單位是可憾的。我也生活在商品社會,不是不知一定要有點錢,但我又不想把這些珍貴的文物變現,而想用得到的獎勵去完成自己的一個心愿,即繁榮學術,弘揚“章學”!
寫于2023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