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劍英:感念王元化先生二三事
王元化先生是上海文化界的一面旗幟。先生自2008年離開我們已有14年時間,似乎他的身影漸行漸遠,但對于已與先生相識27年,學術研究得到其鼎力相助的我來說,他似乎每天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與王元化先生相識于1981年。記得是春夏之交的季節,復旦大學中文系賈植芳先生在胡風冤案中蒙難二十余載后,終于正式平反、恢復教授職稱并遷入復旦六舍51號新居,我與內子朱碧蓮(1955年畢業于復旦中文系,后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同去探望,恰逢耿庸先生亦在賈府。耿庸先生我是久仰大名的,他在胡風冤案中坐了十一年冤獄,妻子王皓亦因受牽連而投黃浦江自盡。但耿庸先生在平反后十分敬業,兩次被評為上海市勞模,并任全國政協委員。我們與耿庸先生相談甚洽,當他了解到我在因明研究上有所著述時,便說王元化先生對因明學頗有興趣,要介紹我認識王元化先生,我當然樂意。他立即打電話與王先生聯系,約定見面日期。
2005年3月5日,王元化先生(中)與作者夫婦在慶余別墅暢談
大概過了兩三天,我與內子朱碧蓮便趨府造訪。王元化先生了解到內子朱碧蓮在復旦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曾聽過他的選修課,非常高興,這畢竟是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在復旦中文系兼職任教的事了,二人竟還有師生之誼。王先生對我的因明研究很感興趣,他告訴我,他主持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正計劃出一套《中國學術叢書》,其中計劃列入一部因明研究著作。我告訴他,我于1979年已完成《因明學研究》一書,原本商務印書館已列入出版選題,并提出一些修改建議。但當我將修改稿寄去后,卻突然被退了回來。責任編輯W先生附了一封退稿信,說是Y先生對拙稿提出不同意見,故此作罷。我對商務印書館這位W編輯的偏聽感到很失望。于是轉而求其次,在友人的介紹下,送到一家S省人民出版社,但其時該社派性斗爭還很嚴重,兩派意見不一,一拖就拖了三年。王先生聽我這么一說,便讓我將稿子要回來,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看看。
過了一段時間,王元化先生派資深記者姚芳藻女士同我聯系,我將手頭留存的一部復寫稿(當時尚無復印,故存底便用復寫紙復寫)交給她,并將當初商務印書館請南亞研究所副所長黃心川先生的審稿意見也一并交給了她。黃心川先生的審稿意見對拙稿作了充分肯定,正由于此,商務印書館起初會將拙著列入出版選題。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也很慎重,特地請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老編審葉笑雪先生來審讀拙稿,葉先生對佛學深有造詣。后來葉先生也給予拙稿充分肯定的審讀結論。1983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決定將拙作列入《中國學術叢書》。1985年,《因明學研究》一書終于出版。盡管在此之前我已在《哲學研究》《社會科學戰線》等刊物上發表了諸多論文,但此書一出,加強了推動力,我終于被聘為教授。
1986年9月,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獲獎名單公布,拙作《因明學研究》忝列“著作獎”。其時我去王元化先生家造訪,談及此次評獎,王先生說市委宣傳部新任部長來看望他(王元化先生是前任部長),王先生對獲獎項目略有微詞,說《因明學研究》為什么只給了一個“著作獎”而不是“優秀著作獎”。我一聽忙說:“能獲得‘著作獎’就不錯了!”確實,《因明學研究》乃初創之作,還不夠成熟,我后來作了多次修訂,并且從原來的九章增寫到十四章,收為《佛教邏輯研究》一書的第二編(改題為《佛教邏輯學》)才顯得比較成熟。
1995年冬天,王元化先生贈送我一副對聯,上聯是“嘔血心事無成敗”,下聯是“拔地蒼松有遠聲”。含意頗深:既喻己志在高遠,復勵人孜孜以求,且筆法蒼勁,力透紙背。我一直將其掛在客廳墻上。
2002年春寒料峭的一天,我與內子朱碧蓮一同到吳興路王元化先生的新居去看望他,閑談中他問起我近來在搞什么研究,我說正在研究敦煌的因明寫卷,其中唐代凈眼法師的兩種因明文疏失傳已一千多年,直至清末才在敦煌藏經洞出土,后被法國考古家伯希和從王道士手中買走,現在收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這兩種文獻是敦煌無名草書高手抄錄而成,不僅書法價值高,其文獻價值更高,可惜至今無人能解。王先生聽了很有興趣地問:“那你的研究進展得如何了?”我說:“我花了兩年時間,終于根據草書寫卷寫出了釋文。我將釋文寄到臺南湛寺,請這座寺院的大和尚水月長老指正。水月長老是中國臺灣著名的因明專家,他告訴我日本龍谷大學校長武邑尚邦教授早在1986年就已經寫出了釋文,并附來武邑氏釋文的復印件。當時我覺得很慚愧,白花了兩年時間竟炒了人家的冷飯!我心有不甘,便通過老友日本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滕本隆志要來了武邑氏的《因明學的起源與變遷》全本復印件,細讀釋文,發現我的工作也沒有白費精力,二者有互補之處?!蓖跸壬f:“你的研究還是很有意義的,可以將釋文印行成書,征求各方面的意見。我介紹你去找一下蔣放年,他創辦的華寶齋書社很不錯。華寶齋書社專印線裝書,將凈眼的兩種因明論疏印成線裝本更合適?!蔽艺f:“這自然最好?!庇谑峭跸壬湍闷痣娫捙c蔣放年通了話,在通話中他回過頭來問我:“大后天你能到富陽去同他直接面談嗎?”我點點頭,就這樣約定了見面時間。
三天后我一早出門去浙江富陽(今杭州富陽區),到達富陽已是中午時分,我在車站附近匆匆吃了點東西,便乘出租車去文化村。這時蔣放年先生久等我不來,便陪其他客戶外出用餐了。我只得在其女兒安排下參觀了他創辦的中國古代造紙印刷文化村,內設造紙、印刷和古籍陳列室等,已頗具規模。后來蔣總回來了,我們便回到辦公室洽談。他大致翻閱了文稿,提出初步想法,可以做成一函兩冊,上冊是釋文,下冊是寫卷原文。然后他說:“不過做這本書成本要好幾萬,稿費就不給了,務請沈教授諒解?!蔽耶斎徊粫宄?,但我提出要七十部贈書,作為我年屆古稀的一個紀念,而且希望在中秋節前出書,以應我七十初度之需。這兩點他都很爽快地答應了。他一并叫來了他的女婿張經理,要他負責落實。后來他們很守信用,中秋節我在浙江大學參加學術會議時,他派人將一部分樣書送到我所住的賓館,以應我贈送友人之用。這部線裝書確實做得很精美,令人艷羨不止。讀書一輩子,能出這樣一部古色古香一函兩冊的線裝書,真可謂于愿已足了!回滬后不久,我又收到兩大箱書,補足了七十函書。
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王元化先生住在瑞金醫院,便前往探視。王先生告訴我蔣放年去世了,我大吃一驚,我的書才出版不久,怎么他這個人就沒有了呢?王先生說他得了胃癌,只當是一般胃病,仍一心忙于工作,延誤了治療,入院已是晚期,不到一個月就不治而亡了!我不禁想起在出書過程中,我有點不放心,曾兩次給他打電話詢問進度,一次他說正在香港出差,一次說是在北京出差,但他總是保證不會誤事??梢娝奶幈疾ǎ_實太忙,但他做事很認真,講誠信,所以他能創出一番事業來。
《敦煌藏經之凈眼法師因明論疏寫卷》面世后,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劉培育研究員向我提出,這釋文還是不容易看懂,最好予以詳解。我覺得難度太高,正在猶豫之中,一次與王先生談及此事,他認為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力主我一試。他的話幫助我堅定起了信心。于是我不顧年邁,決心要啃下這塊硬骨頭。我花了整整四年時間,寫了四篇長文,前兩篇是疏釋和評點凈眼法師《因明入正理論略抄》的,分上、下篇,每篇約三四萬字。后兩篇是詮釋并評點《因明入正理論后疏》的,每篇亦為三四萬字?;旧鲜敲磕暌黄l表在臺北《正觀》雜志上。在研究解析凈眼法師兩種因明寫卷的過程中,我每次去王先生處(王先生后來又在衡山賓館和衡山路慶余別墅長?。?,他都會關心地問起研究進度。
后來我又花了一年時間,依據敦煌石窟出土的文軌《因明入正理論疏》上卷寫本,并參考支那內學院整理的四卷本《莊嚴疏》,進一步爬梳剔抉,整理復原了三卷本《文軌疏》,這樣就形成了《敦煌因明文獻研究》一書。一天我去慶余別墅探望王元化先生,他正躺在床上吸氧,病情好像嚴重了一些。當我告訴他我終于完成了《敦煌因明文獻研究》一書時,他笑著說:“不容易啊,五年辛苦不尋常啊!”然后抓起床邊柜上的電話,撥通上海古籍出版社王興康社長的電話,說了我這本書的大概情況,希望能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來出版。然后將電話交給我直接與王社長通話。我與王社長當即約定第二天面洽。就這樣,連出版的事也有了眉目,我非常高興。但王先生抱病為我的書聯系出版事宜,又令我非常不安。
2008年5月9日,當我將《敦煌因明文獻研究》最后一遍校樣送還編輯部時,突然傳來不幸的消息,王元化先生病故了!我本來在自序中有這樣的表述:“本書之出版得上海市古籍整理規劃領導小組組長王元化教授鼎力支持……特致謝忱”的話,得知噩耗后,第二天我又急忙補記了如下一段話:
本書即將付印之際,當代學術巨匠王元化先生與世長辭,百身何贖,感慨愴然!然先生之學術思想永存,先生生前絡繹惠贈之十數種大著堪慰我心。先生曾對本書之撰寫深為關切,時相問及。拙稿甫成,復承先生抱病親為致電聯系出版事宜,此景此情,感人肺腑。謹以本書作一瓣心香,遙致哀思!
過了一個月,也就是2008年6月,《敦煌因明文獻研究》出版了。我拿到樣書后即向設在華東師范大學中山北路校區的王元化紀念館奉獻了一冊,以表對他的懷念和敬重。
2010年12月,此書被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評獎委員會評為一等獎。2011年12月,復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新聞出版總署入選第三屆“三個一百”原創出版工程。
這兩個獎項的獲得,亦可告慰于王元化先生的在天之靈了。
2022年11月21日寫畢 時年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