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碧海藍天之間，點綴著一串小島。遠遠望去，似乎平平無奇。但若來到近前，一幅生機勃勃的景象便會躍入眼簾：數以萬計的鳥兒在海天間舞蹈，或高或低，或近或遠，有的迎風展翅，有的追逐嬉戲，有的邊飛邊叫，喧鬧不停……

這里是地處浙江省舟山市本島西北的五峙山列島，眾多鳥兒在此繁衍生息。此處更是瀕危物種——中華鳳頭燕鷗的繁殖地。

去年11月，《濕地公約》第十四屆締約方大會在湖北武漢和瑞士日內瓦同步舉行。會議期間，發布了《中國水鳥保護十佳案例》，其中就包括中華鳳頭燕鷗。這個消息傳到舟山市定海區馬目社區（原馬目鄉）黃金灣村73歲村民王忠德耳中，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激動的淚水滑落面頰。

王忠德正是中華鳳頭燕鷗保護者中的一員。在守護五峙山列島的歲月里，這位樸實的海邊漢子與美麗而神秘的中華鳳頭燕鷗，結下了難解的情緣……

一

五峙山列島，由大五峙、小五峙等7個島嶼和若干暗礁組成，島上礁巖叢生，植被常綠，周邊海域魚蝦、貝類、藻類資源豐富。

曾幾何時，留鳥和候鳥都把五峙山列島視作它們的天堂。但在生態保護意識淡薄的年代，獵鳥者紛紛登島。那些美麗而敏感的鳥兒紛紛飛離這傷心之地，另尋安家之處。

1986年的一天，擔任馬目鄉林科員的王忠德協助有關部門在五峙山調查海島資源。調查組剛一登島，就有驚喜發現——這里竟棲息了幾百只海鷗和十幾只白鷺！沒想到，還有一些鳥對此島不離不棄，值得慶幸。

一位參加調研的領導對王忠德說：小王啊，你得把這些鳥管好！

是！王忠德像戰士接受命令一般干脆。

承諾易，干起來不易。王忠德很快發現事情并不像想的那么簡單。

要上島，必坐船，但他沒有工作專船可坐。租船吧，費用高。有人勸他：現在大家都把錢用在刀刃上搞生產，你管那閑事干嗎？王忠德不氣餒，一趟趟跑到市、區有關部門籌錢。這家弄點，那家撥點，管理經費暫時得到保障。

春夏之際，海鳥遷徙到島上繁殖。王忠德天麻麻亮就起床，備好干糧出門了。駕駛租來的小機動船航行個把小時，抵達鳥島附近海域，繞島巡查，回來已是向晚時分。他每天一個人風里來、雨里去，枯燥寂寞。黏稠咸濕的海風吹個不停，小船在浪尖上晃蕩，人被搖得暈乎乎的。酷暑時節，陽光追著人曬，幾天下來，身體裸露處就曬脫了一層皮，皮膚被海風涂抹成古銅色。

一次，海上狂風大作，一個巨浪打來，海水漫過甲板，船差點被掀翻。幸好王忠德憑借嫻熟的駕船技能，將小船駛到避風處，避免了一場災難。

天天在海上，飲風浴浪是常態。我曾受邀參觀五峙山列島，乘王忠德的船上島時，也遇到風浪。人待在船艙外，會被浪花打濕；待在艙內，空氣混濁，時間一久，肚里翻江倒海。再看王忠德，雙目堅毅有神，嫻熟地駕船規避浪頭，儼然一位在海上闖蕩多年的“船老大”。

那次上島時，王忠德反復交代：草叢中有鳥蛋，走路留神，腳下留情，停留時間不要超過20分鐘。

趨近現場，放眼望去，只見漫天的鳥兒警惕地在人們頭頂盤旋，似乎在察看來者的意圖，讓人不忍驚擾鳥兒的生活。

臨近規定時間，王忠德就催促我們下島，不讓在島上多停留一分鐘。

二

王忠德見過島上的鳥兒生活最艱難的時刻。時至今日，回想當初，仍讓他心頭一緊。

在王忠德接手護鳥工作之初，不少漁民還保持著多年來上島撿鳥蛋、捕鳥的習慣。他們背著魚筐，半天就能撿滿好幾筐。這些鳥蛋，多以“野味”之名出售給城里的夜宵排檔。王忠德每天頭戴草帽，駕船繞島巡邏，像一個哨兵守護這列島上的鳥類不受侵犯。

一個夏日，幾個漁民上島撿鳥蛋，正被王忠德撞見。他上前勸阻，這幾個漁民卻不買賬：撿鳥蛋，歷來都允許。你想出頭，你算老幾？

王忠德耐心勸導：過去可以，不等于現在也可以！現在要保護鳥了，不能傷害它們。

你敢攔，我揍你！

話音剛落，“嘭”的一聲，一個漁民上來就是一拳。

王忠德忍著痛，語氣堅定依舊：除非你們從我身上踩過去，否則，休想踏上鳥島半步！

僵持了許久，幾個漁民自知理虧，丟下一句“算你有種”，訕訕離去。

通過這件事，王忠德想通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力量太小，要護鳥，還要靠制度、靠法規。王忠德為此四處奔走呼吁。功夫不負有心人，1988年5月，五峙山列島被列為區級自然保護區，嚴禁任何單位和個人到島上撿鳥蛋、捕幼鳥。之后，這里又成為浙江省級海洋鳥類自然保護區。

為了宣傳相應法規，王忠德不辭辛苦，在每個島上都設立了宣傳、警示牌。他還編印宣傳資料，到附近村莊挨家挨戶上門分發、講解。為護鳥，他敢擔當，不怕得罪人。碰到偷拾鳥蛋的，他一管到底，通過執法部門給予曝光、處理。他的鐵面無私震懾了上島撿鳥蛋的人，違法現象逐漸銷聲匿跡。

有村民調侃，你這是要當“鳥王”啊，就這么點事，犯得著叨叨個沒完？

王忠德笑笑說，這可不是小事，就像那中華鳳頭燕鷗，珍稀堪比大熊貓，再不好好保護，就滅絕了。

中華鳳頭燕鷗，是王忠德在圖鑒上看到的。

王忠德為了惡補鳥類知識，買來《中國鳥類圖鑒》等書籍，經常翻閱。在書本中，他第一次認識了中華鳳頭燕鷗。這種鳥頭頂有黑色羽冠，嘴呈橘黃色，前端三分之一為黑色，最尖端又有一抹白。這一珍稀鳥類天生麗質，行蹤隱秘，人類確切觀察記錄其行蹤的次數極少，其中包括在山東和福建沿海采集的記錄標本。鳥類學家根據其形態特征，稱其為黑嘴端鳳頭燕鷗，也稱中華鳳頭燕鷗。

王忠德記住了這種鳥的特征。

2008年6月25日，他在巡查巢區時，透過望遠鏡，從一大群常見的大鳳頭燕鷗中，猛然發現一對有些陌生、黑白分明的燕鷗。他腦子里快速閃過書中對中華鳳頭燕鷗的描述，忙把眼睛揉了又揉，仔細看了又看，還是不敢相信。最后通過拍照對比，終于確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中華鳳頭燕鷗。

在此之前，浙江鳥類專家在寧波象山韭山列島偶爾發現過中華鳳頭燕鷗，但它們出現在五峙山列島還是首次。

這一發現讓王忠德非常興奮。他突然明白，過去有人上島撿蛋，使得成鳥躲躲閃閃。如今，撿蛋、獵鳥現象被杜絕，鳥兒們又回來了。

三

在島上巡邏時，王忠德都隨身攜帶一個本子。鳥類的進島日期、數量、捕食、筑巢、產蛋、孵化、育雛、遷徙時間等，他都分門別類地詳細記錄。在持續的觀察和學習中，王忠德漸漸摸清了鳥類分區域筑巢的“門道”。

每年5月上旬，海鷗和白鷺最早飛到五峙山列島搭巢筑窩，有的直接筑窩在裸露的礁巖之上，只鋪些軟草，很是簡陋。黑尾鷗重視蛋而不重視巢，巢里的蛋一旦被人動過，就會被黑尾鷗直接拋棄。中華鳳頭燕鷗則在巖石草叢間筑巢，往往與大鳳頭燕鷗為鄰。它每年只下一枚蛋，按照它的壽命15年計算，一生只產10多枚蛋……這些發現讓王忠德從工作中獲得了無窮的樂趣，枯燥不再。

只要有人問起中華鳳頭燕鷗的事情，王忠德都會熱情介紹：這鳥特點鮮明，容易被天敵發現，或許是為了自保，它通常與大鳳頭燕鷗混在一起生活。群居時為維持領地，中華鳳頭燕鷗會用鳴叫傳遞它的情緒，以喙啄驅趕“不速之客”。它以魚蝦及昆蟲為食，飛翔能力極強，累了可漂在海面上休息……說起中華鳳頭燕鷗，王忠德如數家珍。

漸漸地，人們送給王忠德一個新頭銜：護鳥“土專家”。

王忠德年滿60周歲，辦理了退休手續。鳥島迎來一批經過專業培訓的年輕人，王忠德既不舍，又高興。

領導問他：聘你當顧問，協助管鳥，做好傳幫帶，如何？

好呀，好呀！王忠德沒半點猶豫。

一個人，30多年，可以做很多事。而王忠德只做一件事：護鳥！他與鳥打了幾十年交道，護鳥讓他一生無悔。

中華鳳頭燕鷗落戶五峙山，引起有關部門高度重視。隨著五峙山遠程監控系統的建成，王忠德不用再風里來、雨里去地現場察看鳥島，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坐在辦公室電腦前，觀察島上情況和鳥兒們的動態，尤其緊盯中華鳳頭燕鷗不放，發現異常，立即采取措施。

近年來，科研院所還運用人工招引技術，仿制大鳳頭燕鷗和中華鳳頭燕鷗模型放置島上，再模仿其叫聲，吸引種群前來落戶繁衍。科研人員分別在定海五峙山和象山韭山列島進行試驗，令中華鳳頭燕鷗繁殖成功率大為提升。

2021年，中華鳳頭燕鷗從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提升為國家一級。2022年繁殖季，島上發現50多只中華鳳頭燕鷗成鳥，數量為歷年來最多。有關部門決定舉辦一場“視覺盛宴”，用5臺攝像機多鏡頭直播中華鳳頭燕鷗在五峙山列島的生活。其中一臺攝像機鎖定一巢“夫妻”孕育鳥寶寶20天的孵蛋過程，以及幼鳥破殼后10多天的狀況，前來觀看的網友竟然超過6520萬人次。

在直播的一個多月時間里，王忠德也像年輕人一樣興奮不已，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外，幾乎一直盯著電腦屏幕，還不時發言，做一些解說。王忠德想，這么多人圍觀中華鳳頭燕鷗，卻又不對鳥兒造成任何驚擾，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中華鳳頭燕鷗神秘的面紗一經揭開，人們對它們的保護熱情一定會越來越高。

碧海列島，飛鳥翩躚。海島護鳥人的故事還在續寫……